语谰池上作者:青花玉龙子
第38节
素秋的手一顿。
李瑄城道:“你不过是来我这学医的,如今医术已成,该自立一家了。”
素秋道:“素秋是语谰池的人。”
李瑄城道:“你走罢,这里束你不住。”又道,“别说是我教出来的,省得讨人闲话。”
素秋道:“主人,为什么这么急着……赶我走?”
李瑄城道:“想去的留不住,想留的赶不走。你得我赎身,如今也还得差不多了。”又不等素秋回应,顾自道,“你祖上是在陈州,陈州郡一带九家,除却一家,往后便都是你的。院主我不能留给你,我有用。”
李瑄城已经说得那么明白,素秋便沉默了,不知如何作答。她从来就知道李瑄城不是常人,但她一门心思只扑在学医上,李瑄城的事,她知之甚少。而李瑄城的决定,从来也不能改变。
素秋道:“素秋陪主人出泷上罢。”
李瑄城道:“好。”
螣山之盛,在于春来。焦土生绿,残枝生花。语谰池碧瓦千屋,半壁仙泉,珍药抽芽,白云生池。再无人问津。
问闲山庄照常运作,浅夏以外,尚有五人与穆修白一事脱不了干系。其中一人即为霜叶。
此五人皆施以笞刑,囚于后山。唯霜叶以身孕故免于此,留在自己的住处。
其后,霜叶产一子,悬院门自尽。
浅夏郁郁成疾,小产。
皆为后话。
☆、章四十六君子不器
穆修白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又在疾驰的马车里,他的脑袋下枕着人的膝。穆修白便道:“李瑄城,这又是去哪……”
便有一个人声答道:“灵虚山。”
穆修白浑身不自觉地绷紧,他一下就醒了。他将眼睛睁大了些,他面前是金冠黄袍的年轻帝王。
穆修白怔愣地看着他,有些不能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然后他便伸手抱住脑袋,想往旁边缩去。
祁千祉道:“除了我,没人能救你了。”
穆修白兀自蜷缩。
祁千祉将人抱住,免得他乱动,一面道:“我向风陵君要来了血龙骨。借灵虚山纯阳之境,便可救你。”
穆修白道:“放过我罢……”
祁千祉没有听清,附耳凑近道:“望月,你说什么?”
穆修白一口便咬上了祁千祉的耳朵,祁千祉“啊”地一声,车马立刻便停了,窗外的侍卫道:“护驾!”便有人要掀帘子进来。
祁千祉一面捂着耳朵,一面高声道:“无事,不要进来。”
穆修白低声道:“放过我罢。”
祁千祉将碰过耳朵的手拿到眼前来看,果真已经渗了血。他呼出一口气来,道:“望月,你要我……如何呢。”
穆修白并不看他。
他眼前恍若闪过语谰池上的新雪墨瓦,李瑄城眉峰凌冽,而目光如水。穆修白以为自己将死,说的每一句话都在剖白,而李瑄城的每一句话都在道别。他恨李瑄城么?他并不知道。穆修白心里仿若冰封,觉得比他经受骨寒的四肢更无知觉。
他的身体素来虚寒,如今有些发轻,他很明白这种感觉,十日醉的瘾要犯了,然而语谰池早已离远。
他沉默着,阖上双目,那种冻裂之感从脚底慢慢升上来,顺着经脉上行,一寸一寸地错筋骨,蚀血肉。穆修白的五指微微张开,浑身不自觉地一个战栗。
祁千祉只当他是动作一下。他拨着穆修白的发丝,想说什么,却不知道如何开口。
穆修白的面目开始酡红起来,祁千祉终于觉得有些奇怪,伸手去探穆修白额头的温热。穆修白却双手紧紧地握住祁千祉的手,力道大得不似病中人。
祁千祉忙令随行的御医来看。御医略微诊断,道:“陛下,望月公子这是犯瘾。”
祁千祉道:“什么瘾?”
御医道:“臣查不出是何瘾,不过公子自己应当知道。”
穆修白双颊酡红,艳丽地如同醉酒之态,双眼血红,然而却有些迷离,对着祁千祉看着,时而瞳仁又有些无意识地颤动。他乱抓乱咬,难受得如同一条脱水的鱼。他仿若真的受着极大的痛苦,他放开祁千祉的手去扒车壁,发出一阵刺耳的划声。祁千祉忙将人的手擒住,穆修白已经扒到指甲外翻。祁千祉看得便心疼,连忙唤人拿金创药来。
穆修白眼里蕴满了泪。他哭着道:“李瑄城……”
祁千祉正捏着他的腕子往上面倒药粉,听这一句,手下力道不免大了些,扭头盯着人的眼睛道:“看清楚我是谁。”
穆修白并不管旁的,他也并非神智不清明,他只是痛,比他往日承受的任何疼痛都要难忍,冻寒之痛似乎在削他的骨,将他的肉冻成石又碎裂成齑粉。挫骨扬灰也不过如此,刀山油锅也不过如此,他往日的疼由外至内,尚且像是事先和他打个招呼,这回的痛附骨而生。他只剩下了痛,余下的五感都活生生消失了一般。这种疼痛激起了他出离的愤怒。他道:“李瑄城,你怎么不去死……”
祁千祉见穆修白的瞳仁涣散,终于知道也许现下穆修白看不见东西。然而这人的神智或许是清明的。这句话在骂李瑄城,也在骂他。
祁千祉舔了舔自己的后槽牙,手下还是给穆修白的指甲上药,慢慢道:“你说的我都会记着的。”
李瑄城不告诉他那药是什么。大概是知道他很可能会没有骨气地屈服。
他忍了两回,就开始求祁千祉替他找药。
祁千祉讽刺地笑了笑,道:“你要听话,我就给你找。”
穆修白见他笑得讽刺,自己也觉得很讽刺。穆修白想,李瑄城会不会知道他现在这么难看,还是早料到他会这么难看。
他的所有的骨气和自尊,在祁千祉这里,总是被统统碾得粉碎。
但是祁千祉并没有替他寻成瘾的药,只将他关在灵虚山,让御医以血龙骨所成的丹药为其医治。翟陵物事繁忙,祁千祉先行归去了。
时已近三月,是为吴喾定晗四年,李其威病死长乐殿,谥号昭。无子。李家一脉素来薄弱,明帝李岩本是旁支,浩王李裕安死时亦无子,吴喾再无本姓之王。明伦太后临朝称制。
三月,祁夏将军喻朝河本因不慎让李瑄城逃出泷上一事受重惩。
四月,吴喾慎王爷傅任上书欲“延国祚”,恪相恪怀闵拖延不回。
五月初,慎王爷发兵往印南。
五月中,南梁出兵吴喾。
六月,李蹇之子出奇兵围江州,救印南,拿慎王爷。
七月,吴喾立新帝,奉除珠入太庙。慎王爷下狱。
八月,灵虚山。
祁千祉与从未料过会与李瑄城这般相见。
李瑄城即便已成为一国之君,穿着仍然不避白衣,只在头顶戴了一顶金冠,算作是身份象征。
两人皆举杯向对方施礼。
祁千祉道:“吴喾国君此次来,也不怕朝中不稳?”
李瑄城道:“南梁在泠崖耽耽虎视,拥旁人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祁千祉笑了声,转而道:“你来我灵虚山是为了何事?”
李瑄城道:“率卜不日便会有异动。眼下两国唯有结盟。”
祁千祉道:“我如何信你?”
李瑄城闷了一口酒,自己又倒上,道:“你不信我,还能信谁?南梁么?”
祁千祉道:“你这人太聪明。我不可不防。”
李瑄城道:“我要是聪明,会被你逼得山穷水尽?人贵有自知之明,陛下。”
祁千祉自知他往日烧螣山,下格杀令,李瑄城如今不提及已是顾念旧情。且两人此时不是两人,是为两国。勉强道:“怎么个结盟法?”
李瑄城笑了笑:“霁齐以北归你,以南归我。”
祁千祉捏着杯子的手一抖,道:“你要反攻南梁?就凭吴喾的兵力?眼下吴喾内忧外患……”
李瑄城笑了声,道:“你真以为吴喾内忧外患?”
祁千祉道:“难道不是么?红烛门和慎王爷轮番起事,又有南梁入侵。吴喾已经无兵了罢?”
李瑄城道:“吴喾无兵,祁夏难道没有?”
祁千祉道:“你凭什么我会借?”
李瑄城道:“还是那句话,不借对你有什么好处?”又道,“届时打南梁,也是我领兵去。你只需在后方坐着就行。”
祁千祉道:“你倒还是和以前一般狂妄。”
李瑄城道:“过奖过奖。”又道,“领兵打仗,情报密谍,我尚且知道些。后方粮草,士农工商,我就一窍不通了。各显其长罢了。”
祁千祉道:“你对拿下南梁有几成把握?”
李瑄城道:“五成。”
祁千祉道:“才五成?”
李瑄城道:“五成少么?率卜不可小觑。吴喾和祁夏连南梁都不敌。唯有趁率卜还未动作,先伤南梁元气。再请率卜入瓮。”
祁千祉道:“你借多少兵?”
……
国与国之间只有永恒的利益。何况这两人还是舅侄。
遂暗立盟约。但不布于天下。
将走时,李瑄城道:“可否让我见他一面?”
祁千祉一愣,转而冷面相向道:“国事以外不谈。”
李瑄城道:“他的瘾戒了没……?”
祁千祉听这一句,才怒道:“你给他吃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李瑄城道:“我这里有一个方子,要是他撑不下去,你就煎一副给他。”
祁千祉道:“我问你你喂他吃了什么。”
李瑄城道:“你不必知道。”
祁千祉反笑了,只道:“我怎么知道你这个方子又是什么好东西?”
李瑄城道:“我不会害他。”
祁千祉哼笑道:“你不会害他?他现在这样子,还不是你的好徒弟干的?你问他现在什么样。”便指着屋角一盆枝桠纤弱的枯木道,“就那样,明白了?”
李瑄城听罢,只道:“这苦他必须得受。”
祁千祉道:“他这样还需多久?”
李瑄城道:“或者数月,或者一年。”
祁千祉道:“他就是没被千寒毒死,也会被这瘾折磨死……”
李瑄城道:“若我能见他一面,也好对症下药。”
祁千祉道:“李瑄城,你别在这里挑战我的耐性。你要不是吴喾国君,我势必不会这般好言相向。”
李瑄城苦笑了下,遂道:“祁千祉,我也奉劝你,往后少折腾他些。不然任谁都救不回来。”
祁千祉还想说什么,李瑄城已经拂袖走了。
祁千祉遂上灵虚山。
穆修白在一间屋子里关着,他变得很瘦。十日醉的毒瘾每十日犯一次,一犯就是两日。不犯的时候穆修白的情绪也极其不稳定。
祁千祉进去的时候穆修白正睡着。
侍女轻声提醒说,望月公子正值犯瘾的时候,好容易睡着,不要吵醒他。
祁千祉点点头,便入了内。他在室内坐了很久,也想了很久。
穆修白睡得很沉。而他必须回翟陵了。
九月初,吴喾从燕山断南梁后路。沈覃秋为副将。
九月末,寒山乱。枯木崖得回堂郡。
十月,率卜发兵增援南梁,吴喾撤回泠崖以北。
十二月,枯木崖投吴喾。
☆、章四十七花落春空
吴喾定晗五年二月,穆修白从苍临往翟陵。诸毒皆解,十日醉毒瘾亦除。
他下了灵虚山,才发现外面早已风云变幻。
吴喾立了新帝。李瑄城大概终于如愿以偿。他突然很感慨。
他以为他和李瑄城最终要相濡以沫,泥淖中死。到头来却是相忘于江湖。
沧戟教是一支奇兵,比任何的精兵都要训练有素。枯木崖也是那人手中拿捏的。想来他在什凉曾遇见的枯木崖中人,也是李瑄城的手笔。但是李瑄城不会告诉他,他什么也不知道。
问闲山庄的资财何止千万万,语谰池的医馆亦遍布天下,可却仍有不足,也便说得通了。
语谰池不过是一道障眼法。
恪相无疑是个聪明人。知道外敌当前,立慎王爷不如立李瑄城。那篇立新帝的诏书上写“除珠遗落三十载,重耳周游十九年”,先封为除侯,再立为国君。完璧归赵。
李瑄城此后便风生水起。在吴喾境内断南梁军后路,使南梁不得不增援。又以枯木崖后方夺回寒山的回堂郡。
穆修白他方才觉得李瑄城说得不错。凤鸟有道则现,英雄乱世则出。机缘未到时,沉心敛性,蛰伏于野;时机一到,则除而代之。
这一年穆修白的身上又多了很多道疤。他为了抑制十日醉的瘾,一面苦练功夫,他需要用定力去化解瘾作时的痛和幻相。十日醉的毒瘾胜过他所受过的所有煎熬,他却不知道他忍受这么多的痛苦活下去是为了迎接什么。是高堂上的帝王的靴脚么。
他对李瑄城的情感也在一年的折磨里慢慢消弭。他出了那道石室的门,日头从头顶上射下,他的鼻尖上出了薄薄的细汗。他忽然觉得恍如隔世。
祁千祉正在大殿之上,有一人在替他研墨。穆修白走进去,在殿陛下站着,并不行礼。
赵谐握着一柄拂尘,夸张地做着口型道,还不快行礼。
穆修白只作没有看见。
祁千祉显然已经注意到他,穆修白生得比以前健壮,但是面颊比以前瘦,他的身体被精致的衣裳包裹起来,呈现出肌肉的曲线。他毫不怯弱地与祁千祉对视,像是一个可以与他分庭抗礼的英俊青年。
穆修白在灵虚山及回京的路上也数次逃跑,此事祁千祉必然知道。穆修白知道自己不可能再获信于祁千祉,便也没有伪装的心情。
忽而见案头那个男子的身影十分熟悉,便侧过去多看两眼。那人却已经放下松烟回过身来了。
穆修白霎时见到一张和自己九分相似的面目,知道那人是花朝,脱口就骂道:“祁千祉,你什么毛病?”
祁千祉道:“你还真是目无天子。”
穆修白尚没有从前面的震惊中回复过来,就见花朝微微隆起的小腹,只觉得整个人都有些懵。男装,而有身孕,这看起来何其违和。
花朝见他看见了,也就行礼道:“哥哥!”
祁千祉道:“阿思,你先下去。”
穆修白只想问花朝发生了什么,祁千祉是不是迫她。但是花朝已经离了大殿。
祁千祉从殿陛上步下,伸出双手想抱他。穆修白挥开祁千祉的手就退了开。
祁千祉面上的不虞之色十分明显。他道:“望月,我是喜欢你,我可没给你这么大胆子。”
穆修白道:“你给我穿女人衣服,给花朝穿男人衣服,你是不是真的有病?”
祁千祉道:“我是因为思念你。你不知道,我当初以为你死了,有多么奔溃。”
穆修白只顾自己问花朝的事,他道:“花朝是不是你强迫她?”
祁千祉道:“强迫?望月,你知不知道你的用词不太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