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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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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子重又坐会床边,他脸上带着压抑的痛苦。

苻秋安慰地拉着他的手,笑笑,说话声音嘶哑,“没事了。”

东子紧绷的神经似乎被这一句话拉扯松弛,他额头贴住苻秋的头,长出了一口气。苻秋眨眼,眼睫毛扫着东子的眼睛,过会才发觉眼睫潮湿,东子眼睛里渗满泪,但没哭。

“弟兄们都回来了吗?”苻秋头脑昏沉,示意东子扶他坐起。他得不停说话,才能维持清醒。

“嗯,都回来了。”东子还穿着出发时的黑袍,从左胸到右腰一道长长的裂口,见苻秋看,他说,“没伤到。”

苻秋摸了摸,有凝固的块状。

“别人的血。”

苻秋头脑不清地点点头,“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的?”

“第二天中午,端了嵇青的地方,他的头被大帅下令挂在营门上,等你好了,带你去看。”

苻秋摆了摆手,脸色发白,“不用了。”

东子不禁莞尔,嘴唇碰了碰他的脸,苻秋无意识地摸他的手指,一根一根摸过去,迷迷糊糊道,“好多茧。”

“嗯。”东子答应着,用粗茧摩擦他的脸,苻秋安然多了。他心里很踏实,抓着东子的手,药来了就张嘴喝,就是嘴唇发麻有点难吞咽,嘴巴不容易阖紧。

“喂你。”以嘴喂苻秋喝完药,东子舔了舔他的嘴唇,苻秋避过去。

“苦的。”

“不苦。”东子含糊道,又亲了亲他,缠着舌亲得苻秋眼神有点涣散,才让他躺下,“喝糖水吗?”

苻秋摇了摇头,话也没说就迷糊睡了过去。

昏昏沉沉睡到第二天晚上,中间吃了几次药,苻秋记不得了。醒来的时候帐子里没人,他尿急得慌,摸着下了地,走路有如在空中飘浮。

就这么飘到帐外,找到茅房,小心抓着门框免得掉进坑里。

提拎好裤子老半天才拴上裤带,像是灵魂在身体上方飘浮,动作有失准头。不过能下地已经好了很多。苻秋模糊地想着,夜风刮得耳朵疼。

空气里有马尿味,大概离马厩很近。

他循着亮光,径直返回,忽然一个声音令他停下脚,是东子。

“嗯,死了。”东子说。

谁死了?苻秋终于把裤腰带拴好了,挪两步,声音更加清晰,但他认不出是谁。

“十王爷这事做得太混,翻陈年旧账也就罢了,玩这么一手死无对证。宋太后死了,自然随便他说了,你是没听见那些话有多脏……”

透过缝隙,那张干瘦的脸挤了出来,苻秋瞳孔紧缩,浑身有点僵硬。

是卫琨身边的姜松,他长得很特别,瘦得干巴巴的,苻秋一眼就认了出来。

东子和他有什么可说的?他娘不是没死吗?苻秋觉得可能听错了,一只手趴在木槽上,侧过脸,耳朵对准那条缝。

“你告诉皇上这事了吗?”姜松问。

苻秋心里一凛,姜松也知道他就是皇帝。出来没多穿,苻秋两条腿抖个不停。

“瞒着他。”

“太后的头颅挂在城门上,放着也不是个事,咱们有几个人,派一个去偷偷弄下来不行吗?”

“不能打草惊蛇。”

姜松似乎也没办法了,重重叹了口气。

一颗大石沉入苻秋心底,他脑中嗡嗡作响,那边话声顿了顿,苻秋怕被发现,尽量快地离开马厩回到营帐。

他双眼大张躺在床上。

帐子里浮动着药味,很苦。

明月光从帐门的缝隙里透进来,苻秋眼眶直发酸,脑中先是一片空白,后是乱作一团。只有个模糊的想法,就是他娘死了。

那天晚上跑路死活跟着她就好了,东子这么本事,绝不会让他母后落入敌人之手。他为什么要瞒着呢?才没几天东子不是说母后还活着?在一个安全的地方。

苻秋越想越睡不着,心里砰砰直跳,头皮紧绷得发麻。

他侧了侧身,烦躁地对着床里侧的黑暗。

母后死了,头被挂在城门上,姜松想派个人去把母后的头取下来,东子不让。

东子是他的保命符,一路都跟着,何况他们的关系早已不一般,不是皇帝和太监,东子压根不是太监。是什么苻秋也不好说,只是他把这个人看得很亲昵,不然也不会受伤时不吭一声,危难时刻,他希望东子能逃命。

不知不觉间,也许他把东子的性命看得比自己的还重要。

不是说好再也不瞒他事情了吗?

难道东子另有目的?也许怕他冲动,万一他知道了母后的事,肯定要不顾一切去一次京城,也许这是个陷阱。

可他可以不说,苻秋还记得东子说起宋太后在一处安全的地方时的表情,如同平时一样,沉稳可靠。也许这不是他撒的第一个谎,以前他也瞒着他行动不是吗?

如果东子在打别的主意,他是袁大学士的小儿子,回京还能谋个爵位,何况他不是真的太监,还可以娶一房门当户对的媳妇,从此平步青云。

苻秋脑子发热,在被子里焦躁地抓了抓伤口,登时疼得直咧嘴,手摸到腰上的衣服有点发潮。

他坐起身,为了不惊动任何人,没有点蜡烛。

披起铠甲,冰冷发硬的重量,让他觉得浑身每寸皮肤都生疼。

宋皇后画着梅花妆的脸总是在他面前晃,父皇最喜欢母后眉心一朵红梅,父皇走后,母后仍常常画,每当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面笑,一面怅然。那种时候,母后在想父皇,他知道。

马厩已空无一人,苻秋牵出马来,出示腰牌,走出营地。

他费了好大劲才爬上马背,手里捏着鞭子,又有点茫然。

军营的光越来越远,犹如天边疏星点点,马蹄散漫地踏过田地。苻秋大力一挽缰绳,朝着最明亮的那颗星反向走。

没跑多久,耳朵里听见马蹄声。那声音越来越近,苻秋头也不回,狠狠一鞭甩在马臀上。

马儿吃痛,跑得又疾又陡,苻秋感觉到伤口被撕开了,双目茫然,他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尝到涩味。

他是在哭吗?

被风吹得又干又僵的手指模糊地在脸上摸到一点潮润,苻秋拉着马缰,让马跑到大路上。群山迅速后退,他眼前总如有星点妨碍判断。

“驾!”

追赶声让苻秋浑身一僵,声音太熟悉了,就算昏着他也认得出。

但那人并没有立刻上来,他为什么不上来,他知道自己听见了?他想干什么?猫抓耗子看他怎么虚耗吗?

苻秋悲从中来地坐直身,想拨转马头直接问。

却好像看见了东子沉默的脸。

他不会说的。

就这么胡乱想着,耳边马蹄声不断,跑着跑着下起雨,苻秋一头一脸都湿透了,马也跑得疲了,想把马带到路边吃点草,歇一歇再跑。苻秋始终不想回头,下马时身一斜,满身泥泞地躺在了地上。

马蹄屈起,绕过他。

泥水溅在脸上,还有雨水。

雨水像冰雪一样冷。

苻秋模糊地望着天边,星星也没有了,他才意识到自己走丢了。匆忙跑来的脚步声,然后苻秋看见东子蹲在他身边,拉拽起他。苻秋趴在他背上,昏沉沉的,他想说话,嗓子里却冒火。

“别睡,跟我说说话。”东子低沉的声音。

“母后是不是死了?”苻秋还是忍不住,两只手抓紧东子的腰身,东子身体一僵,几乎回答了他。憋在眼底的泪忽然失控,苻秋无声地大哭起来,眼泪和雨水混在一起,他两手发颤,紧抓着东子的腰。

东子猛然一鞭抽在马臀上,座下的马发足狂奔。

到了营地,东子把苻秋抱下马,径直回营帐,高声让人去找军医。

苻秋紧闭着眼,同东子解他衣甲的手固执对峙,最后东子发了力,苻秋那点力气难以抗衡,很快被剥得赤条条的,被棉被裹住,东子叫人准备热水,脱去湿漉衣在被窝里抱紧他,苻秋不住发抖,稍有点力气就挣扎着想把东子推开,但他推不开。

他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胡话。

东子的身体和他一样冰凉,抱在一起根本没有任何作用,苻秋上下牙直打架,东子拿一张大毯子给他擦头发,苻秋被揉来揉去,下意识捂着伤口。

等被子被剥开,他听见东子骂了句,“妈的,军医还没来?”

模糊的说话声,东子找了点药粉洒在伤口上,抓着苻秋的一只手,从旁叫来一个士兵扶着苻秋,拿被子紧紧裹着他,温热的帕子给他擦手擦脚,东子对人吩咐两句,提着重剑,正要出去,上了年纪的军医这才拎着药箱进来。

东子眼一眯。

军医跪在床前,战战兢兢给苻秋把脉,眼角余光瞥了眼重剑。

东子拄剑坐在一边凳上,盯着军医。

伤口重新处理过,东子听军医说完没有大碍,需要静养云云,才把剑横在桌上,掷地有声,军医缩了缩脖子。

“你留在这边照看。”

苻秋浑身皮肉都痛,缩在被子里,没一会儿被扶起来,穿衣,又一会吃药,他意识模糊地抗拒。

东子捏开他的嘴,一口一口哺进他嘴里,躺下没半个小时,苻秋又吐了。

重新煎药,喂服。

这回东子在他嘴上咬了口,苻秋想推推不开,嘴皮破了,好像也知道怕了,卷着被子缩到床里,迷迷糊糊说梦话。

天快亮的时候苻秋在被子里呜呜地叫了两声,东子出去叫军医,回来时苻秋滚到地上去了。他弯腰去抱,脚下趔趄,一条腿撑着,又重弯身下去把他抱上床。

看着军医给苻秋重新包扎,外面号角连声催促晨练。

东子刚站起身,膝一软,在桌上磕了两次,才重站稳,披甲出去。

苻秋口干舌燥从床上坐起,床边相凤在打瞌睡,赶忙给他端水,苻秋渴得狠了,连喝完一壶水,看相凤尴尬道,“没水了。”

这才稍好一些地摆了摆手。

相凤重去温水,紫云紫烟也在,营帐里很温暖,炭火徐徐烧得正旺,火光通红。

苻秋呆了会儿,叫紫烟过来说话,“我睡了多久?”

紫烟眼眶发红,“三天三夜了。”

苻秋点点头,轻轻摸了摸伤口,“好多了,别担心。”他目光在帐内逡巡一转,东子的东西好像都不见了,小床上叠着相凤的衣物,他的重剑也不在。

苻秋拧眉问,“东子呢?”

睡了这么久,冲击大大减弱,不可能就不和东子说话了,总要问清楚,再打算下一步。苻秋尽量让自己担当从前不需要考虑的事,他不能再让任何人当他的眼睛耳朵,帮他判断。

“请命北上了,昨天傍晚出发的,之前一直守在这儿,少帅没醒……”

苻秋三天来都十分混沌,除了喝药。他摸了摸嘴皮上的伤口,结了痂,舔着有点刺痛。

“要去多久?”

“不清楚,听留下来的士兵说,没了野人这道屏障,大帅想把北狄赶出南阳关。要打到扈阳去。”

扈阳他知道,是现在北狄的都城,北狄是游牧民族,居无定所,向来盘踞在北边,在扈阳定都才不过三十年。苻秋点点头,又觉得有点头痛,想吐,让紫烟出去叫军医过来。

他一躺下就有点茫然,好像有什么超出了意料。

当晚,苻秋又发了一场高烧,整个人都烧得糊涂起来,有一阵卫琨来看,他都认不出人了。结果第二天又像没事人一般,浑然不记得前晚抓着卫琨问是谁。

紫云吓得哭了一通,只得还是硬着头皮回来伺候。

半月后,苻秋身上伤好得差不多,却三不五时低烧一场,烧起来人就有点糊涂。

这时北边大捷,卫琨下令,全军北行,迁都扈阳,只留五万人镇守边界。苻秋也在随行之列,刚过两座城镇,东子领兵来迎。

苻秋躺在马车里,相凤抱着他,马车停下,相凤奇怪地朝外看了眼。

外面传来士兵答话的声音,“少帅不能吹风,请将军见谅。”

虽然没听见人说话,苻秋却好像听见了一声淡淡的嗯,心里有点难受。脚步声离去,他歪着身,靠着窗看了眼。

东子一身黑甲,立于马上,就像一座沉默的墓碑,又冷又硬。浑身都写满拒绝。

作者有话要说:留言收藏的妹子统统赠送小攻一只!

东子:……

苻秋:……克隆技术不错

东子举起重剑,苻秋瞟了作者一眼。

作者:还想不想白头偕老了

苻秋:反正他都叛变了

东子掉转方向,横剑自刎

全剧终

第33章夜游

沿途村镇经过战争的洗礼,多荒凉无比,十里一村,行军四日,到达驿馆时日头正烈。苻秋脚步发虚地被人从马车上扶下来。

旁边小兵跑着送来一包东西。

苻秋看了眼,紫云手里捧着个纸包,打开看是叠得整齐的姜糖,本想一把打了去。

东子在队伍最前,立于马上,那个小兵跑到他身边,他低身说了两句,也没回头看一眼。

苻秋登时恹恹,挥了挥手,紫云收好东西退到一边。

昏昏沉沉睡了一下午,苻秋醒来,已是傍晚,天边一道艳丽晚霞,宛如少女脸上那两坨胭脂云。

路上才听熊沐说清楚,扈阳还没打下来,东子随军几日,还要回前线去。卫琨的大军一来作为后盾,二来似是不放心东子。

至于怎么个不放心法,熊沐只顾叫苻秋吃药。

苻秋吃的药,白天头昏,晚上想睡,日子过得十分混沌,醒来时也站不久,就是坐着,精神头也不好。

申时有人上来请苻秋去吃宴,本是不去的,来报的人说,“给袁将军庆功的,大帅说,少帅若身体不适,不去也罢,但要叫军医过来瞧瞧。”

苻秋也未见得哪儿不好,伤口俱已在长肉,补药成天喝得红光满面。听了这话,坐起正色道,“本帅带来的人,自然要去。”

那下人便去回话。

紫烟过来给他梳头,铜镜中抬着双小心翼翼的眼。

苻秋神情恹恹,“有什么话便说。”

“公子不要怪奴婢说话直白,总觉得,东子哥和从前不一样了。”

“哦。”苻秋递给她一柄短簪,“怎么不一样?”

“威风了,也……没那么容易亲近。前天晚上公子梦魇的毛病犯了,奴婢本是打发人去告诉东子哥,看能不能请个更好的大夫来。结果连个回话都没有。”紫烟手巧,很快便替苻秋束起发,玉冠碧簪,脸色虽苍白,瘦了,倒显出英气来。

苻秋没说话。

紫烟小心瞟他脸色,见他没什么反应,续道,“现东子哥手底下管着五万人,请个大夫……想必也很容易吧。”

“左右我无事。”苻秋挥了挥手,站起身,也不看镜子一眼,便朝外走去。

紫烟赶紧拿过披风,给他搭上。

苻秋脚底虚浮,立于庭廊下,这间驿馆不像北狄人的作风。熊沐从旁笑道,“是绑了个大楚的官员,留任,弄出来的玩意儿。”

苻秋点头,肃着脸与熊沐同行。

前次杀嵇青,熊沐与袁锦誉都升了官,苻秋低头问,“薛元书伤好了吗?”

熊沐揉了揉鼻子,“不太好,袁锦誉在照顾他。”

“伤得很重?”

第1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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