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先热闹的院子里此时静悄悄的,只剩柳老爷子怒气冲冲的声音在吼:“你要气死我是不是?!这种日子你不和自己的丈夫孩子一起过来,反倒跟个无关紧要的人这样……这样……冤孽,冤孽啊!”
听到这,即使看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张寒时也心知不妙。两位老人只怕是已觉察到什么,而柳佳莹似乎也铁了心,就听她直接道:“爸,曼婷她不是无关紧要的人,她是我的——”
“孽女,你住口!!”
柳老爷子重重拍起了桌子,巨大的响声连隔开十来米远的张寒时他们都听的一清二楚。柳妈妈这时见势不妙,忙拍拍张寒时手背,来不及多说什么,便急匆匆往柳老爷子那边赶去。
“老头子,你这是干什么?!今天是你的大寿,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非要发那么大的火气?平白让客人们看笑话。佳莹你也是,快和你爸爸道歉!”
柳妈妈平时为人和气,轻易不动怒,但此时言语间已有了三分霜雪意。父女两人闷不吭声,僵持了一会儿,之后可能意识到自己确实莽撞了,个性非常独立自主的柳佳莹终于低头认错,“爸,妈,对不起。”
正在气头上的柳老爷子哼了一声,并不接话。
一旁的众多亲朋好友这时都回过味,赶紧帮着柳妈妈一起劝和,好说歹说,气氛才总算有所缓和。小家伙张乐本来正和小朋友在一边玩耍,刚才突如其来的一幕,也把他吓坏了,让他直往张寒时怀里躲。抱着儿子,轻声安抚,张寒时心里却明白,今天柳老爷子的寿宴,恐怕不好收场。
期间,柳佳莹、厉曼婷两人来和张寒时打了招呼,张乐这小家伙怯生生的,直到被柳佳莹抱起逗弄了一会儿,才渐渐放开。
天气正好,庭院里花草葱茏,伴随着人群的欢声笑语,虽然出了些不愉快,宴席还是热热闹闹开始了。
到了晚间,喧嚷忙乱了一天的柳家别墅渐又恢复平静。将最后一批批宾客亲自送至门口,按捺了一天的柳老爷子,当即沉下脸色,转身对身后的柳佳莹沉声吩咐:“跟我进书房!”
经过张寒时身边,身着一袭枣红唐装的柳老爷子脸色稍缓了缓,他拍拍他的肩,又道:“小张,你也来。”
知道今天是躲不过了,张寒时心里反倒镇定下来,他将儿子交给一旁的柳妈妈照看,便跟着柳佳莹和厉曼婷一起上到二楼,进了老爷子的书房。
不到半小时,书房紧闭的门内便传出一声巨响,听着像东西被砸的动静。等候在外的柳妈妈知道不好,她脸色一肃,赶紧推门而入,自家老头子的咆哮旋即如打雷般在她耳朵边炸开——
“孽障!你给我滚!滚得远远的,我柳金刀就当没生过你这个女儿!!”
室内,地上碎开了一地残片,原先摆在柳老爷子书桌前的一只粉彩花鸟大笔筒已被摔得粉碎。老爷子面色赤红,脸上肌肉颤动,鼻翼翕张,急促喘息,显然已怒到了极处。他指着门口,手指抖动,却再发不出声音。
而他对面,柳佳莹直直站着,眼中却有点点泪光。一旁的厉曼婷站在她身边,正小声安慰着什么。离两人不远,张寒时因双眼不便,此刻只能干着急。
柳妈妈看在眼里,心里已有几分明白,她怀里本来正犯困的小家伙张乐被这么一吓,立时惊醒,他瞪着黑溜溜的大眼睛,露出害怕的样子。
“妈,你快去劝劝爸。”将小家伙从柳妈妈手中接过来,张寒时赶紧小声央求。他知按柳老爷子的脾气,发作起来,那是谁的话都听不进的,除了柳妈妈,无人能劝得动他。
“你们谁都不用劝我,哼!”柳老爷子怒意未减,显然听见了张寒时的话,他语调急促,声音高亢,“连离婚这样的大事你们都瞒着我们两个老的,小张,枉我老头子一直将你当半个儿子那般看待,你说说……你说说你们好好的,这是要干什么?要干什么?啊?!真是家门不幸,家门不幸!”
柳老爷子这番痛心疾首的话,叫一旁的柳妈妈也呆住了。抖着声音,她问身边的张寒时,“小张,你别骗我,你和佳莹是不是真的已经……”离婚两字,终是哽在了喉咙里。
张寒时一脸愧意,他低下头,只觉难以面对将他当家人一般对待的两位长辈。
他这样,比说什么话都更直接。总是一团和气的柳妈妈身子晃了晃,像是受不住打击,接着,她便悲叹了一声,带着哭腔,说了与柳老爷子同样的话:“小张,我一直知道你是个有分寸的好孩子,可这次……你、你和佳莹两个是要干什么呀?有什么矛盾不能坐下来商量?你们怎么不想一想乐乐,他还这么小……”
“妈!”一旁的柳佳莹不忍见张寒时独自承受二老的责问,她索性也豁出去了,“你们别怪寒时,他已经够不容易了,是我的错,一直以来都是我的问题!你们的女儿喜欢同性,你们听到了吗?我爱女人,现在曼婷她才是我的爱人!一直瞒着你们,是我的错,对不起,对不起……”
说着,说着,柳佳莹眼底的光终于化作肆意流淌的泪,这么多年,她都活在谎言之中,尤其是要对最亲近的人隐瞒性向,努力伪装成家庭和谐美满的样子,精神压力不可谓不大。
这一次,柳佳莹找到了宣泄口般,边痛哭失声,边将压在心底的话全部倾诉了出来,“我也想让你们一直为我骄傲,让你们满意,当个听话的乖女儿,可我……真的没办法再继续自欺欺人下去,我做不到!对不起,让你们失望了。对不起……”
柳佳莹突然爆发的痛哭以及她的话,让两位老人一时都愣住了。他们人至中年才有了这么一个宝贝独女,平时疼都来不及,别说打骂,就是连一句重话都舍不得讲,而性格坚强独立的柳佳莹,自懂事成年后,从未在他们面前如此失态过。
她这番内心剖白,一听便知压抑已久,作为她的生身父母,二老的心里犹如翻江倒海一般,五味杂陈。
柳妈妈擦擦湿润的眼角,强颜欢笑道:“佳莹,爸爸妈妈年纪都大了,你不要吓我们。你和小张在一起生活了四年,还有了乐乐,怎么突然就说喜欢同性呢?”
谁知柳佳莹一脸悲色,到了这一步,她亦没什么可隐瞒的。摇摇头,她又流下了眼泪,哽咽道:“妈,不是突然。从青春期开始,我就知道自己只喜欢同性了。我与寒时,我们是协议婚姻,根本没有真正结合过,乐乐并不是我的孩子,当然……他也不是你们的孙子。”
柳妈妈闻言,目瞪口呆,脸色一下白了。而柳老爷子,气急之下,他根本看都没看,便抓起手边的笔洗扔了出去,口中暴怒道:“孽障!你给我住口——!!”
柳佳莹这时情绪过度释放,反应迟钝,根本不晓得要躲,她身边,剪着一头利落短发,身材如模特般高挑的厉曼婷一直没吭声,这瞬间,却毫不迟疑地伸手拽了柳佳莹一把,青瓷笔洗堪堪擦过两人,飞向书房尽头的墙壁,发出嘭的一声响,碎作无数片。
碎片四溅,张寒时本来正坐在离门口较近的椅子上,受到波及,脸上被划出一道细细血线。万幸小家伙张乐被他捂着耳朵紧紧护在怀中,才得以幸免。
柳老爷子怒火攻心,已失了理智,他不顾柳妈妈的急声喝止,又抓起一边的铜镇纸掷了出去。他年轻时脾气急躁,又是个练家子,哪怕如今已六十有八,这一下用尽全力,镇纸带起一阵风声,便如一颗炮弹般声势惊人。只是急怒之下,到底失了控制,铜镇纸竟好巧不巧,飞速正对着双眼不便的张寒时飞去。
“寒时!”
“小张!”
一切发生在须臾,快得令人来不及反应。在柳佳莹与柳妈妈他们的惊叫声中,书房门亦被哐当一声从外踢开,电光石火间,一道黑色身影拦在张寒时父子俩的面前,硬是挡住了那危险的一击。
分量十足的铜镇纸与发出沉闷的一声撞击,接着便咚的砸在地上。那声音令张寒时整个人不由自主颤抖了一下,鼻尖闻到熟悉的古龙水香味,他不敢置信地瞪大眼,伸出一只手碰触眼前那团模糊的人影,“叶……叶初静?你怎么……”
他想问你怎么在这里,可他怀里的张乐却瘪瘪嘴,肥肥的小脸皱成一团,随即便哇的大哭出声——
虽然张寒时将他保护得很好,也尽量让他避开了争吵,可小家伙还是被这场混乱的家庭战争吓坏了。
哭泣声如一柄利剑,刺进了每个人心底,连盛怒之下的柳老爷子也乍然清醒,心里不免懊悔失措,一时却又拉不下面子。盯着这个突然出现,气度尊贵不凡的男人,以及他身后的一群保镖,老爷子惊疑不定,出声问道:“你是谁?”
叶初静却不理会,他俯下、身,手指轻轻抚过张寒时脸上的细小伤口,深邃凤眸里满是疼惜,嗓音低沉地问:“时时,疼不疼?”
张寒时一边忙着安抚儿子,一边摇头示意自己无事,眼下已经够乱了,他哪里还有心思留意脸颊上小小的伤痕。捉住那只在他脸上摸来摸去的手,却敏锐地感觉到叶大少身体僵了一下,惊愕之下,张寒时脱口而出,问:“你的手怎么了?”
被他这样问,叶大少却似乎很高兴,“只是被砸了一下,不妨事的。”
☆、第40章
他这样漫不经心,张寒时当然不信。
还要再说些什么,另一边,却听见柳佳莹再度惊叫出声,“妈,你怎么了?!”
这一番连惊带吓,人上了岁数,身体不比从前健朗的柳妈妈终于支持不住,捂着胸口,似喘不上气来一般,软倒在地。这可把刚刚还闹得不可开交的一群人都吓坏了。
柳老爷子这时再也顾不上怄气动怒,他与柳佳莹父女两人一左一右,手忙脚乱地将柳妈妈扶到一边坐下。见柳妈妈面色如纸,虚软无力的模样,这一老一少都懊悔不迭,柳佳莹作为医生,此时却乱了方寸,惶惶无措。
“佳莹,”倒是一直没怎么开过口的厉曼婷比父女两人都冷静许多,“给我看看伯母的情况。”同样身为医生,她自然明白眼下柳佳莹是关己则乱,她轻推了推柳佳莹的肩,示意她让出位置。由于常年生活在国外,厉曼婷的中文并不太标准,好在交流并不成问题。
一番简单检查下来,暂时没发现太大问题。不过,柳老爷子到底还是不放心,他与柳妈妈结婚四十余年,两人感情深厚,最后他与柳佳莹都决定送柳妈妈去医院,进行更为彻底的身体检查。
几人倒是把擅自闯入的叶初静给忘在一边。混乱之下,张寒时来不及细想,他坚持要叶大少也一起去医院,车子开到半路上,才突然意识到,拥有一整支私人医护团队的叶大少,根本不需要去什么医院。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叶初静什么也没提,张寒时说什么他便听什么,这会儿他正紧握住他的手,似乎特别开心。
明明另一只手的两根手指已肿胀变形,他竟毫无所觉一般。
到了晋江市中心医院,一系列的检查,拍片后,结果很快出来——左手中指,无名指中节指骨骨折。
听到这结果时,张寒时呆了一会儿,他想起事发的那一瞬,老爷子暴怒下掷出的铜镇纸,若是没有叶初静突然及时出现,用身体替他挡住,想必那时自己已头破血流、不,也许更为严重。
身体反应不会骗人,在那短短的可能不足一秒的时间里,叶初静究竟在想什么?都说十指连心,他又是凭着怎样的忍耐力,一路佯装无事的呢?
见张寒时脸色不好,刚做完复位,左手已打上石膏的叶大少抬起头,在他的眼神下,一旁的邢飞等人会意,很快退出房间,带上了门。
“时时,你累不累?要不要先睡一会儿?”
一场混乱风波之后,眼下已近深夜十一点,这时再回木兰湖显然不现实。而且,柳母的检查结果一时半会儿也出不来,知道张寒时心里放不下,为避免他跑来跑去,劳心劳力,叶初静干脆订了医院的高级病房,住了下来。
张寒时确实累了,这一天里发生的事却让他没有睡意,摇摇头,有许多话他想问叶初静,比如为什么他会突然出现,就好像知道他会有危险似的?
“叶初静,你……是不是又在监视我?”终于,他还是忍不住问了。张寒时用了“又”,过去两人感情尚笃时,他就曾三番两次发现叶大少派人跟踪他,那会儿他年轻气盛,每次必定闹得不可开交,哪里会像现在这般平心静气。
听到他问,身边的男人沉默半晌,知道瞒不过去,他低声承认:“对不起。”
对这答案,张寒时就像早有预料,他应该生气发怒的,转念一想,要是没有对方,也许今天受伤进医院的人就成了他,张寒时心里又说不上来什么滋味。
从叶大少口中,张寒时得知,原来将他和乐乐送到柳家别墅后,叶初静根本没有离开,不仅如此,他还在他手机上装了追踪软件,当时柳家书房内发生的一切,他都了若指掌。
“时时,原谅我。”叶初静一边道歉,一边将张寒时抱进怀里,“那次绑架后,我发誓绝不再让你遭遇任何危险。每一天每一个小时,你不知道我有多害怕,我怕你再出事,怕你会身陷危境而我却毫不知情!”
明知被张寒时发现了,他一定会更厌恶疏远自己,叶初静却控制不住,他想知道他的一举一动,甚至私心里,他恨不得连时时的每一次呼吸,每一个思维都掌握得清清楚楚,只有这样,他才能安心。
他的心理医生曾告诉他,这是病态,是因他幼年期极度缺乏安全感所导致的。遇见张寒时,更令他迅速地病入膏肓。
如今他已尽量克制自己,一些阴暗念头却仍不时冒出,叫叶初静忍得颇为辛苦。
而听完他的解释,碍于他手上的伤,张寒时不敢过分挣扎,心里同样矛盾。
这么多年了,这位大少爷的偏执和控制欲有增无减,简直到了病态的程度。张寒时曾为此吃足教训,只因那时爱热情浓,却不以为苦,吵闹过后,每每便又如胶似漆。现如今,张寒时却是没有心力再去闹腾,他避开叶大少的伤手,拍拍他,示意他放开自己。
“明天就把软件给我卸了。”张寒时斩钉截铁说完,接着,又语气一缓,“你有什么事不能赶来见我,就直接打我电话,不要——”应付叶大少的老毛病,他也算有了些经验,顿了顿,他找了一种比较温和的说辞,“不要试图用那种方法,来掌控别人的生活,你永远也无法如愿。”
比起被间谍软件二十四小时监控,张寒时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他原没指望男人能立刻作出回应,但出乎他意料的是,沉寂片刻,叶初静便拉住他的手,低低“嗯”了声。
宽厚的胸膛才刚刚稍离,此时又缠上来,如同患有皮肤饥渴症一般,叶初静总爱抱着他,他的吻就像火种,在他的嘴唇,耳后,脖颈各处烙上一个个印记,等亲够了,他用那勾人磁性的嗓音,在张寒时耳边可怜兮兮地轻语:“时时,我爱你。有的时候我可能用错了方法,你不要嫌弃,告诉我什么才是正确的好不好?”
暧昧温热的呼吸吐在张寒时脖子后侧,让他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头脑里发白,只余男人的声音在一遍遍回荡,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身体颤栗,张寒时想摇头,这一刻却感觉连灵魂都仿佛受制于人。
太狡猾了。
他用那样的声音,那样的语气,缠绵委屈,却又凌厉凶狠,直击他最薄弱柔软的那处所在。比谁都高傲,比谁都强大,却一次次在他面前低头,示弱,过去,张寒时根本无法想象这样的叶初静,如今,他就他面前,一次更比一次老练,精准地试图撬开他紧闭的壳。
张寒时差点就要心软,进而掉入叶大少密密织就的温柔陷阱里。幸亏头脑中尚留一丝理智,他被惊出了一身冷汗,僵着身体,慢慢呼出一口气,努力控制声音平稳,说:“今天的事谢谢你。时间不早,你的手也伤着,早点休息吧。我去隔壁看看乐乐。”
张寒时搬出了儿子,叶大少心里再遗憾不舍,也只能松开手。等守在门外的邢飞陪张寒时去了隔壁,他轮廓深刻英俊的脸上,笑意便如融雪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了。
……
到了第二天,体检报告出来,确认柳妈妈一切无恙,只因情绪一时起伏过大,才导致血压异常。担心了一晚上,这时众人终于都松了口气。
以防万一,柳家父女俩还是坚持让柳妈妈再留院观察两天。在此期间,柳佳莹与厉曼婷两人一直同进同出,而顽固的柳老爷子也不再像一开始那样暴跳如雷,柳妈妈在病床前,似乎对老爷子交代了些什么,这一家人的关系看似紧张,却已没有先前一触即发的火药味了。
到这时,张寒时心里多少有些伤感,却觉得已无需他搅在里头解释什么,便有了离开的念头。听他想回去,这两天一直陪他呆在医院的叶大少自然毫无异议。张寒时先向柳佳莹告了别,在离开前,他特地带着儿子张乐,又去探望了一次柳妈妈。
等张寒时从病房出来,眼睛已是红红的,牵着他手的小家伙张乐眨眨眼,又懂事又关心地问他:“爸爸,你怎么了?外婆她说……嗯,外婆说等她好了,要给乐乐做好多好吃的,爸爸你不要担心,外婆她很快就能好了。”
这小东西,还以为张寒时在担心柳妈妈的病情,倒像个小大人一样劝慰起他来。听他奶声奶气又一本正经的话,张寒时不由露出笑容,他抱起他,亲了亲,回:“嗯,爸爸不担心。爸爸是知道外公外婆这么喜欢乐乐,太高兴了。”
似懂非懂“哦”了一声,张乐还太小,尽管早慧,却一直被张寒时宠爱有加,他还不懂人心的易变与微妙,也不懂为什么只是一切照旧,外公外婆不再生气,变得和以前一样慈祥可亲,他心爱的爸爸就会那样高兴。
父子俩手牵着手,走在长长的医院走廊里。
张寒时没让叶初静与邢飞他们跟来,也是怕再惊扰到柳妈妈,这时,叶大少与那几位气势逼人的保镖大概还等在楼层入口的电梯那里。
他有些走神,在扶着医院走廊扶手转弯时,冷不防与另一边步履匆匆而来的另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对不起对不起,我走得太急了,你没事吧?”听那清朗的嗓音,应该是位男性,他扶着张寒时的肩,帮他站稳,嘴里忙不迭地道歉,一听便知涵养良好。
张寒时牵着宝贝儿子的手,还好小家伙没受波及。摇摇头,他只能看到眼前一团模糊不清的人影,不过对对方的第一印象却不错,很快笑答:“没事,是我走路在想事情,没留意对面有人过来。”
对方似乎也松了口气,但很快,撞人者就发现了张寒时眼睛不便,声音不免愕然:“啊,你的眼睛……”
“时时!”
两人正对话时,远远瞧见这幕的叶大少快步走近。
他长臂一伸,自然而然就将张寒时从那陌生男人的手掌间揽了过来。如同宣告所有权,他微微侧头,对准张寒时的双唇亲了一下,柔声道:“司机已在外面等,没事的话,我们回家了。”
张寒时已习惯叶大少有时突如其来的出格,只愣了一愣,便朝刚才那位撞人者的方向点点头,来不及多说什么,叶初静便带着他离开了。
他的眼睛还未完全恢复,自然没有发觉,那位刚刚撞到他的年轻男士,满脸怅然所失,愣愣盯着自己的手,随后又抬起头,目光一直追随张寒时的背影,直到他与叶大少两人彻底进入电梯为止。
☆、第41章
又过了两天,张寒时接到柳佳莹电话,得知柳妈妈已出院,他也总算放下一桩心事。
隐瞒多年的秘密,如今都已说开,接下来就等时间来淡化矛盾。对这点,张寒时并不担心。
柳老爷子虽顽固保守,可他与柳妈妈都是很正直善良的人,绝不是那种活在旁人眼光里,面子大过天,甚至不惜牺牲子女幸福的家长。照他们对柳佳莹的疼爱,总有一天,见到女儿幸福快乐,生活安宁,他们会试着接纳这一切。
「寒时,叶先生的手伤怎么样了?这件事爸妈心里都很过意不去,等再过几天,他们想请叶先生来家里吃顿便饭,你看是否方便?」
手机那头,柳佳莹又问起叶初静的情况。
和柳家二老不同,对叶初静的来头,她是稍稍了解的,因此言语很是含蓄谨慎。她担心像叶初静这样身份的人,只怕不会稀罕他们的一顿饭。尽管先前已当面表达过歉意,那位叶先生亦不失风度,柳佳莹到底不是十六七岁的无知少女,她明白他如此大度好说话,无非是看在张寒时的面上。
这个男人的身份、地位,已不能用简单的“有钱有势”来概括。他领导下的叶氏集团,与另外几个大家族的集团公司,已形成了一个结构庞大的经济组织。
他们的势力不止影响华国,甚至辐射整个世界。各行各业,上至高精尖的军工科技,下达平民化的娱乐产业,都有这些家族的影子。他们的投资,可以左右支配市场走向,成就或覆灭一国大选。他们有权指挥私人军队,以这几大家族为核心,每年一度召开的“九天峰会”,更每每吸引全球关注的目光。有传言,这个庞大的经济体早已在暗中插手国际间事务,维持各方平衡。
柳佳莹问的这些,张寒时不好擅自替叶初静答应,只好如实回:“闫医生已专门看过片子,说情况不算太坏,嗯……他现在出去开会了。”想到早上出门前,叶大少边亲吻边告诉他,今天可能要晚点才回,张寒时又连忙道,“佳莹,你让二老先别忙,顾好身体才是要紧。吃饭的事,等他回来,我会帮你问问,到时我再打给你。”
「嗯,好。」另一头,柳佳莹自是有分寸。
……
入夜,叶大少匆匆赶了回来。晚饭时,张寒时将柳佳莹的话转达,他本以为叶初静不会有兴趣,没承想这位大少爷竟满口答应,大大出乎了张寒时意料之外。
等吃过饭,叶初静陪张寒时稍坐一会儿,就不得不起身离开。
“这么晚了,你还要出去?”张寒时实在太讶异,也没留意口气有什么不妥。
他的话却让叶大少喜滋滋地抱住他,“我会早点回来,别担心,等忙过这阵就好了。”
叶初静并没有告诉张寒时,为了赶回来陪他吃饭,他将开到一半的会议中断,如今是不得不回去,继续主持那场重要会议。
等他离开,张寒时在露台上独自消磨了大半小时。最近天气已渐渐转凉,这里又依山傍水,远离人烟,入夜后,昼夜温差尤其明显。风吹在皮肤上,时间一久,便感觉到阵阵凉意,张寒时没再多坐,站起身,回房间睡下了。
一切都很平常,到半夜,张寒时却再度陷入死亡的梦境中。
这次他不是从高处跌落,而是沉入了深深水底。湖水冰冷刺骨,它们从四面八方挤压着他,窒息的苦闷,无论如何呐喊都发不出声音,肺部灼热得快要爆炸,他徒劳地伸手,却只能看着头顶那团光晕离他越来越远。
噩梦犹如湖底的淤泥,令他深陷其中,难以自拔,冥冥中他知道是梦,却怎么也醒不过来。梦境不断轮回,一直将张寒时折磨得精疲力竭,最后,他惊喘了一声,从床上几乎直接坐起。
张寒时满头冷汗,身体不由自主发抖。四周寂静异常,叶初静仍没回来,房间里只有他惊骇不定的呼吸声在回荡着。如此的空虚,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他一人。
心脏还在噗通、噗通狂跳,这次的梦比上回还要更加逼真,后遗症也更严重,张寒时头脑里一阵又一阵刺痛不已,他痛苦地呻、吟了一声,捧住头,将身体裹在被单里蜷缩成一团。
等到尖锐的疼痛逐渐缓解,松开手脚,慢慢舒展身体,张寒时摸到床头柜上的水杯,他的喉咙干涩,可杯里的水刚浸湿嘴唇,他又触电般松开手,杯子骨碌碌滚落,洒出的水把床单一角都弄湿了。
张寒时呆呆出了一会儿神,他再次缩起身体,睁着眼睛,不敢继续入睡。
直到窗外的天际泛起鱼肚白,结束会议的叶大少轻手轻脚推开门,映入他眼帘的,却是这样一幕画面。
“时时?”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床边,叶初静摸到湿漉漉的床单,他将玻璃杯放回床头柜上,又环住张寒时的肩,发现他的体温很低,皮肤摸上去比刚从外面回来的自己还要凉,“时时你别吓我,快说话,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
张寒时愣愣的,好半天才对叶初静的声音有所反应。黑色浓睫颤动,琥珀色瞳孔里泛着湿意,他皱了皱眉,露出一丝稚气荏弱,表情如梦游一般,竟主动埋首进叶初静怀里。
叶大少也不由愣住,他按捺下心底的激动,耐着性子再三追问,张寒时才嗓音低哑,将那个恐怖的梦一五一十告诉他。听完,叶初静脸色变得异常难看,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轻拍着张寒时的背,柔声道:“时时,只是个梦。现在时间还早,再睡一会儿,嗯?我就在这,一直陪着你,别怕。”
张寒时有些惊恐过度,叶初静低头亲吻他,再三安抚,他才终于肯闭上眼。待到他呼吸平稳,已经一天一夜没合眼的男人才叹了口气,他英俊的面庞上,因为瘦削,五官线条愈发凌厉,面无表情,不见笑意时,便令人几乎无法靠近。
……
再次苏醒时,张寒时头脑里针扎般的刺痛已消失无踪。迷迷糊糊中,脸颊贴着另一具温热的躯体,耳边是沉稳有力的心跳,他的理智渐渐回笼,想起天快亮时的一幕,仍觉得不真实。
受到梦魇影响,无力摆脱,那种孤独,恐惧,无助的感觉,原来真能把人变得脆弱不堪。
他稍稍一动,将他搂在怀里,闭着眼假寐的男人便立时转醒。
“时时,”见他醒了,叶大少忙用好的那只手探探他额头,“感觉怎么样?”
张寒时有点跑神,过了须臾,才坐起身,开口说道:“没事,已经好多了。几点了?”
叶大少似乎在看时间,隔开一会儿,就听他回:“八点过五分。”
张寒时在心里估算一下,知道自己又睡了差不多三个小时,想起床,身边的叶初静却按住他,轻声在他耳边交代:“时时,你先等我一下。”
说完,叶大少便起身离开了房间,没过几分钟,他去而复返,随后,就将某件东西仔细挂到他脖子上。
“这是什么?”张寒时用手摸了摸,这东西颇有些分量,触手温润,呈椭圆形,一面雕刻了极为精细繁复的线条纹饰。如果没判断错,应是玉石一类的东西。
“是玉。”叶初静的回答印证了他的猜测。
透过微敞的睡衣领口,叶初静凤眸深邃,凝视着那块挂于张寒时胸口的血玉,在白得耀目的皮肤映衬下,色泽殷红的玉石,几乎就像心脏流淌出的鲜血般,有种极致的诡丽。
“听说玉能安神,时时,你先戴着看看。”
张寒时默然,他不太信这些,而且据他所知,叶初静应该也是不信的,怎么突然……脑子里的那根筋一时转不过来,叶大少却已看穿他,亲亲他的额头,他声音里透着郑重其事,“宁信其有,我不想你出任何事。”
知道他一番好意,张寒时不再纠结,他心知叶大少给的东西,必定不是凡品,于是点点头,道了声谢。
这一刻,叶初静脸上流露出异样满足之色,他当然不会告诉张寒时,这块血玉是叶氏代代相传的家族信物,只有家主或其伴侣才能佩戴。血玉表面雕刻的天狐与蔷薇花枝图案,正是云水叶氏的家徽。
……
不知是否是托叶初静那块玉的福,总之接下来的几天,张寒时睡得都很好,那些真实又恐怖的“死亡体验”,没再继续纠缠于他。
第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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