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停了下来,四处看看。浴缸是空的,灯光也还是暖得不可思议。四周及地面都贴着白色的廉价瓷砖。随便敲一敲,发出的都是笨拙的“啵啵”声。
都是白色的。
白色……
李竞眉头一皱,自己的衣服不见了。
刚才洗过澡之后,他把衣服扔到了瓷砖地面,想要靠灯光烘一烘衣服,即使不能干至少也能阻止发霉。现在衣服不见了。
道理他都懂,肯定是对方拿走了。然而是怎么拿走的?李竞望了望这个完全封闭的,至少在他看来是完全封闭的房间。从上面?莫非房间的天花板上有什么机关能下来?
李竞身高一米八多,这个房间两米多,想要仔细查看天花板,飞上去比较现实。
于是他又坐到了门口。他不时瞄一眼身后的天花板,又把视线转回到对面的大门上。
房间里十分安静。偶尔能听见抽水马桶里空气被挤压发出的“吱吱”声。手边的盒饭盒子,浴缸,马桶,瓷砖,墙纸,都是廉价品。唯独这两扇门,能分明感觉出是花了力气与心血的。
李竞甩了甩镣铐。
呵。还是不锈钢的。
正当他视线下移,观察镣铐时,卫生间的外围——也就是卫生间外面,传来了声音。敲击声。人声。
李竞立马抬起来头来。
他把耳朵贴到瓷砖上,仔细听外面的声响。慢慢移动着,脚底和瓷砖摩擦的声音让他不耐烦。脸皮和瓷砖擦过的声音也让他不舒服。
外面的那一位,似乎敲了好一会儿。是门吧。李竞的左脸震了震。他摸摸脸,手轻轻地,生怕分心听不到外面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外面有人开了门。
有人开口说话。
李竞甚至觉得自己的心跳声也很多余。
[“你好,是你丢的手机吗?”]
[“哦,是熟人啊。好的,手机我带过来了。”]
["哦对了,那个……"]
["恩好的好的!谢谢您了!"]
["不不,我也是酒店的员工,我这么做也是应该的。"]
李竞听到这里已经没有心思再听壁角了,他举起拳头,开始用力砸墙壁。
他一边砸墙一边大喊起来:“喂!!!有人吗!!!有人在外面吗!!!听得见我说话吗!!!我被关在这里啦!!!!能听见吗!!!!我被关在这里面啦!!!!”
外面的谈话声还在继续,然而李竞很确定自己的声音并没有被听到。
“喂!!!!!听得到吗!!!!!!”
接下来的5分钟里,他的求救频率就像是掀过了冲浪人的海浪,音量力道直线下降,刹也刹不住车。
[“好的,那再见啦,希望您下次还能去我们那儿吃饭。”]
于是门也关上了。李竞双足没支撑住,一个趔趄滑倒在地。
他睁着眼睛,看着被灯光熏染成橙红色的天花板,心想着这10多平的小房间的瓷砖需要多少钱。
☆、四
关于饥饿,关于排泄,关于睡眠,这些都已经不是问题。
李竞开始异常痛恨自己过于出色的环境适应能力。如果自己是个娇生惯养的宝宝子该有多好。被囚5个小时,焦躁不安咬指甲;被囚24个小时,大哭大闹乱蹬腿;被囚100个小时,精神崩溃,然后可以顺利成章进入绝食环节,运气好点不到一周就能死了。
然而李竞就是不能死。他死不掉。他怕死。他怕死怕得要死。
平时打三份工,除了一份做做熟人店里的招待比较轻松外,另外两份都是体力活。搬家公司和快递。他的零花钱这才比较充裕,不至于会饿死。不仅不至于饿死,他甚至还能让他看起来像一个20多岁的纨绔雅痞。
过去10年里,李竞都是挺着鼻子蔑视身边动不动自怨自艾,动不动捂心口,动不动明媚而忧伤,甚至觉得去苏果买不到502就是全世界在和自己作对的史莱姆们。没有固态,思想消极,然而顽强而数量众多,难缠。
呵呵。
如今他侧躺在黑暗中,看着远处几乎看不清楚的餐盒。餐盒的馊味隐隐能闻到。现在是初夏,不会让人觉得热,但却已经可以充分发酵酸性物质。
李竞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块巨大的发面,然而内心不是白坯坯的面,而是绿色的青霉素。
这是第几个小时来着?
他动了动手指,不过他能知道只有差不多5个小时,或者可能是10个小时之前,他吃过了一顿饭。
“咔哒。”
他1米之外的大门上,开了个小窗,扔进来了一盒东西。
他站了起来,先去上了个厕所,然后才走到门口,趴在地上,努力够到了盒子。
他又坐在了黑暗中,摸索了起来。有一双筷子,还有一个和上次不大一样的纸盒。
“?”
他拆开了盒子,闻了闻,然后又拿筷子戳进去挖了点出来,塞进嘴里。
米饭。第二口,米饭。第三口,米饭。第四口,米饭。
李竞欲哭无泪。
一盒子都是米饭。
然而他还是很饿,还是得吃。还是怕死。
他抹了抹鬓角,挖起一口米饭,塞进嘴里默默用左边臼齿碾磨起来。
每当吃完囚禁人送过来的饭食后,李竞都会趴到墙角用指甲抠墙皮。不是失心疯也不是觉得好玩,只是为了通过计量餐食数目推断日期和时间。
不过这肯定不是个好方法。人的指甲多脆弱,随随便便一扯就断掉了。完了还会血流不止,呜哇乱叫,好久都长不出来。
第十天,李竞的手指甲刮劈了。一开始他是把送饭的次数记录下来的。
第十一天的时候,脑海里开始回荡卡农。
第十二天,墙角的饭菜盒子发出简直置人于死地的馊臭。
到了第十三天,李竞终于发现不是自己脑海里在回荡歌曲,而是卫生间里隐隐有乐声传来。
可这几天他除了吃纯蔬菜或者是纯米饭外,完全碰不到豆制品肉制品等含有蛋白质的东西。
衣服就算换过了,不一会儿也会沾上房间里的酸臭味。黑色的房间就是一个巨大的化肥池。李竞觉得自己身上的红色衣服和绿色裤子快要变成褐色衣服和灰色裤子。然后整个人就像黑色的石油人,慢慢瘫倒流到地上。
第二十天,他已经没有站起来的力气了。
☆、五
每个人的体质是不同的,有些人可以一辈子吃素,有些人则一顿都离不开肉。消化和吸收系统统治了人脑,欲望和进食不过是身体的傀儡。
李竞属于杂食性动物,他也曾经为了一台电脑一副耳机一个月都吃泡面,然而结果就是,当他再次拿到打工工资的时候,他豁出去吃了一顿500块钱的烤肉。
如果看贵的肉来说,500块说不定不算什么。然而他点的最多的就是便宜的牛腩。
李竞觉得,不给自己什么都可以,少给吃的实在是酷刑。他已经不去思考外面现在的情况了。手边没有纸和笔,让他怎么和囚禁他的人联系?说自己要吃肉?还是说放自己出去?
他仰躺在地面上,头晕眼花。
这一天饭点,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转折。
老时间,远处的小窗又开了,扔进来了一个盘子。
李竞翻了个身,用双臂和上半身的力气,爬到了盘子边上。这回他看得很清楚,是一盘泥状物,中间插了把塑料汤匙。
他叹了口气,盘腿坐好,捞起盘子来一点一点挖着吃了起来。这是一盘土豆泥,可能土豆加工时没有完全捏碎,土豆的颗粒还是能很清楚地被嚼出来。
挖了几口,他似乎吃到了奇怪的东西。
吐到手心里,然后闻了闻,又仔细舔了舔。
好像是维生素c?
他在黑暗中眨巴了两下眼睛,然后就又吃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又陆陆续续吃到了其他的药片,还有甜呼呼的钙片。
“……。”
李竞觉得,这个囚禁他的人,居然还能想到自己的健康状况,是说ta心细呢,还是说ta本性中还是有好的方面呢。
李竞越想越迷惑。
他看着墙角一堆的饭餐盒和一次性筷子勺子,突然有了个想法。
就说人一旦被逼入绝境,很可能会癫狂。但也很可能会顺从。
很多年以后,当李竞坐在自己的朋友对面,想讲又不敢讲,一脸新陈代谢不通畅的表情的时候,他还是会想到这个问题。
“你到底想讲些什么?”友人被他搅得心烦,没法好好吃草莓圣代,干脆啪叽扔了勺子问他。
李竞摆摆手。
“我觉得,”朋友说,“既然是你憋了这么多年的事情,那就没必要讲出来了。”
朋友看着李竞一脸怂包的样子,叹了口气。“你就这一点不行。”
“平时要做的事情都能风风火火做完,决断快,不拖拉。人情世故也很拿手。可就这点不行。”友人耸了耸眉毛,“都过了那么多年了,你也应该晓得,你是回不到‘正常人’之中的了。再说,现在这个世道上,怎么可能还存在‘正常人’?无非都是些‘普通人’罢了。”
☆、六
李竞休息了大半天,终于起身收拾起了屋子。他把链子卡在浴室门那里,然后开始收拾屋子。
餐盒都是随便扔在角落里的,现在闻起来真是滔天的冲击。筷子都是木筷子,有一些已经长了霉斑。他把垃圾都收到了浴室里,然后在浴缸里洗了洗手。浴缸里的水还是昨天的,现在也勉强能用。
筷子拣出来一些勉强可以用的,折断,摆好。
然后就默默等待吧。
今天晚上的一顿,还是一样的一个盒子。他摸索着打开了盒子,扑面而来的气味让他想哭。
是肉啊。
他在地上拼出来的字,就是“肉”,他知道那个人每次都会来把他的衣服收走,所以一定能看到地上的字。
没想到真的做了肉。李竞用筷子戳了戳肉,想要夹起来吃。
诶。
怎么夹不起来……?
李竞有些摸不着头脑,用筷子描了描肉的形状。
妈妈呀…………………………
这是一整块肉,或者说是没有切好的肉块,不知道是不是对方的刀工不行,还是根本懒得切,肉的确是被切过了,但是实际上还是连成整体的肉块。并且盒子里面并没有饭。真是极端的料理。
李竞觉得,自己的内心似乎突然飚起了一阵飓风,稍微能看到远处的地平线了,然后突然就下起了雷阵雨。不仅是远处的地平线,甚至是十米之外的小树苗这个时候也完全看不见了。天地之间就只剩下不断连绵倾泻的水幕,睫毛也被雨滴打得不得不阖起来。内牛满面。
他有预感,很有可能接下来的几天他的主食都会是这个。
对方的烹饪水平真的不怎么样,酱油的味道很浓,其余调料又放得太淡。肉也烧得太老,几乎咬不动。简直就像在咬一块巨大的橡胶。
到了洗澡的时间,浴室那边发出了门解锁的“咔哒”声。李竞翻了个身爬了起来,习惯性往光源处走过去。
不对。没有光源。
四周还是一片漆黑。没有灯光。李竞动作停滞了一下,然后摸到一边的墙上,朝着浴室摸索过去。
哦天啊。浴室里的灯真的没有开。难道是灯坏了?
李竞赤足站在浴缸边上,接着还是把衣服脱掉了,进入了盛满水的浴缸。水温还是温热偏烫,适合泡一会儿。
他默默洗了一下头,然后把背靠在浴缸壁上,闭眼养神。
这个时候他才能听到外界的声音。外边的房间里,似乎有好几个人的样子。他们先是在交谈,不是有笑声爆发。后来不知是谁提出了一个建议,大家都赞同叫好。外边“砰砰通通”一阵响,然后就安静了。
过了一会儿,有人弹着吉他唱起了歌来。似乎是首英文歌,大家听着听着都跟着唱了起来。
李竞躺在浴缸里,心想这些人的音乐素质真高,没有乐器,似乎完全都在bbox。听上去不是很吵闹的曲子。他除了这些想法,就没别的了。
过了一会儿,歌声也到了结尾,李竞站了起来,擦干了身上的水。出去了。
他没有忘记把门带上。
☆、七
浴室断电也有一个星期了。虽然水会照样放,澡也可以洗,但是一切活动都只能在黑暗中进行。
浸溺在黑暗之中,如果不是偶尔身体各个部位还能相碰,李竞早以为自己已经死去。
或许就这样死去也好。不过没有灯光还是不甘心。
李竞觉得自己的身体一天天无力,比起没吃肉的那几天还好一些,但是如今这种逐渐的无力感来自心底。有一种东西在从心底里慢慢泛出来。一开始只是一股股的冒出,逐渐就开始翻涌而上,最后就像动脉里的液体一样喷涌而出。当李竞反应过来时,身体早已被卤透。
他觉得鼻子里呼吸到的空气也开始变质,鼻腔也粗糙得不行。一口分作三口吸,强力吸,他觉得非常像以前刮台风时自己迎面体会到的那种感觉,窒息。
是氧气要耗完了吗?
李竞坐在角落里,默默想。
男子关上门,并认真将钥匙转了两圈。确认之后,他走出了门廊。
他走到了地铁站,乘坐2号线30分钟到达了工作地点。
“啊你来了!来来赶快吧这个分析收一下尾,一会儿老师来了能直接交差了。”同事a说道。
这时旁边走过的同事b说:“诶?你没听说吗?”
“听说什么?”同事a问。
“老师手下的一个学生被发现抄袭了,现在忙得不可开交呢。”
男子并没有理会这两个人,而是拿起资料直接进了自己的工作室。
似乎两个人一惊一乍的对话只是路人的“今天你吃了什么呀”“我吃了饭和菜还有汤”这样的日常。
他的眉前刘海被他用黑色的发卡别了起来。尾部略挑的眉毛却让人感觉不到任何挑逗的情趣。
同事ab注意到了他的平静,其中一个皱了皱眉眉头。
另一个无名怒火瞬间冒上了心头。他扯了扯衣服,嘟囔了句“迟早有你好受的”就走了。
留在原地的同事叹了口气,抬起手臂想要说些什么,男子手一抖传出“哗啦”一声书页声。
同事摇了摇头,转身慢慢走了。
他们大概已经习惯,却仍旧时不时被男子微微抿起的双唇给迷惑,以为他是在微笑,是在示好。
男子插上耳机,好像舒了口气一般抬了抬眼帘,随后将双目聚焦在手中的纸片上。
【……嗯。这个产品的性能似乎还可以提高。总结时稍微提一下。】
第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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