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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年——————————————

许穆玖第一次思考结婚概念的时候是和许一零一起看《灰姑娘》电影的时候。童话的最后,王子牵着身穿洁白婚纱脚踏水晶鞋的仙杜瑞拉的手,走进了豪华马车。

他想,他以后也要和仙杜瑞拉这样的女孩结婚,女孩要像公主、像天使,美丽、善良、优雅、温柔,完美到用任何赞美的词去形容她都不为过。因为他想要最好的,所有东西都得是最好的,想得理直气壮。

小学二年级的时候,班上玩“贴烧饼”的游戏。老师让男生先围成一个圈,女生自己选一个男生并且站在他后面。他看见,自己喜欢的、班上最漂亮、成绩最好的女生沉柯走到了班上最帅气的学习委员的身后。

那时候,他已经开始意识到自己身上有很多不足,这一点在和别人比较时尤为明显。他发现,如果要和公主在一起,自己必须先成为王子。回家后,他把自己悟出来的这个道理告诉正在反复看《美女与野兽》的许一零,鼓励她让自己变成贝儿那么优秀。

许一零问:

“那样也可以遇到毛茸茸的野兽王子和会说话的家具吗?”

他有些惊讶,勉为其难地回答道:

“也许能。”

初二的时候,为了让自己的成绩更好,他主动从同学那里找试题练习,同时他又不愿意放弃打游戏排解压力的机会。老师看见他上课打瞌睡,他被罚站着上课。

期末考试他虽然险胜顾允,但距前十仍然差了三名。

他被母亲唠叨的时候心里满是怨恨,自暴自弃地想:

自己永远都成不了优秀的人。

不一会儿,母亲又把许一零从厨房里揪了出来。

许一零那时刚开始学自己做菜,只能做一些简单的东西。他看见许一零端着一盘西红柿炒鸡蛋走到他面前。她有模有样地把围裙解开,笑着对他说:

“我觉得做饭也很好玩,菜谱就像画册一样好看。”

不知道为什么,他感到一阵轻松,自己也跟着笑起来了,对许一零说以后不务正业的事可别少了他。

中考失利的暑假里,母亲时不时的冷淡态度让许穆玖在自卑和暴躁的状态中反复切换。

他不清醒的时候,许一零作为旁观者往往比他清醒。

有一天许一零拿着一本小说找他说话。她学着他平时讲道理的样子,给他讲这本小说里的主角通过自己的努力考上大学,去了他自己真正热爱的专业。

她说:“努力变得优秀是为了自己,不一定和别人有关。”

这让他终于想起,驱使他努力的动力更多来源于他对挣脱家长的桎梏、追求自己的未来的憧憬。

变得优秀是为了自己,不是为了父母或是为了和完美的人结婚。

想通了努力的目的之后,他也想通了结婚的目的。

从他的角度看,结婚是因为需要、因为大家都要这么做。

如果不需要,那么也就可以不结婚。他不想总学着别人。

他原本以为他是不需要的,因为他觉得自己目前这个家庭美满的样子很好。

然而,在听到隔壁桌的男生羞涩地分享和外校的女朋友在林城图书馆附近告别吻的经历、半推半就地在众人的要求下描述了女孩子嘴唇的触感之后,他动摇了。

他觉得自己还是需要恋人的。

可他一想到自己动摇的原因竟只是因为他向往这样亲密的肢体接触,他不禁为自己感到羞耻。

他发现自己其实和他以前看不上眼的那些肤浅的人没有什么区别。

只是因为需要义务和亲密接触才学着别人、装模作样地结婚还真是可悲和卑鄙啊。

之后他就不怎么愿意想象自己未来的婚恋之路了,因为每次想象都是一次反观并且确认他自己是个有私心和缺点的人的机会。

什么样的人能接受他的所有,包括让他自己都困扰的、数不胜数的缺点和私心呢?

如此,他更不敢擅自对另一半有什么要求了,也想象不出自己和一个陌生人从相识到建立深厚感情会是什么样子。

没有期待,只有按部就班。

在父母辈的人眼里,婚姻还有一个极其重要的任务:养育后代。

母亲就曾对许一零和许穆玖说过:

“没有婚姻和孩子的人生是不完整的。”

他们异口同声地问道:“为什么?”

“等你们当了父母就知道了。”

母亲没说完的话全写在她的表情里了——欣慰、幸福、无奈和苦涩。

按照母亲的话,人生应该要完整,完整的是正确的,完整的人生应该有婚姻和孩子,所以婚姻和孩子是应该有的、是正确的。

他听着不太舒服,因为一件他原本有些向往的温馨的事被这么一说反而变成了一种不得不遵循的规则。

他想反驳,但他不知怎么反驳才合理,只能姑且听着。

许一零和他说过,如果她以后结婚,肯定要找一个和父亲、和他很像的人。

其实,他也想说,如果他有资格要求,他也一定要找一个和许一零很像的人。

也许是因为对目前的生活比较满意,所以他不希望和自己相处的家庭成员的个性有新的改变。家里多一个和母亲、父亲、许穆玖或是许一零一样的人对生活的影响是最小的。

再进一步要求,多一个和许一零一样的人最好,因为他认为自己和许一零这样的人在一起会很开心。

他确定,这完完全全是自己的私心。

他对许一零的依赖正如许一零对他的依赖,成了彼此的一部分。

“这次月考的成绩和排名我会打印出来,每人一份。现在这份我先贴在讲台上,你们下课的时候记得看看。”章老师习惯性地咳嗽了两声。

“下课!”

许穆玖抬头,看见章老师已经拿着教案出了教室,他才放心地把抽屉里的导学案拿上桌面写。

前桌的顾允加入了簇拥讲台的人群,不一会儿就回来了。

“嘿,许穆玖这次考得不错啊。”在距离还有四五步的地方许穆玖就听见了顾允的嗓门,许穆玖的余光瞥到周围的人朝自己这里看了一眼。

他尴尬地抿了抿唇,握笔的手蜷缩得更紧了。

“能不能别把成绩的事喊这么大声?”等到顾允坐在座位上后,许穆玖推了一下他的椅背,小声地抱怨了一句。

“噢噢……”顾允点点头,忽然又咂了下嘴,转过身说道,”你有毛病啊?成绩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有什么不能说的。“

许穆玖叹了口气,继续动笔:”随你吧。“

”哎,你这次生物考得挺高的嘛。“顾允想到了什么,”我记得你以前不是物理课代表吗?“

”许穆玖以前当过物理课代表?“隔壁桌同学听到这话,好奇地转过头。

被隔壁桌突然投来的目光盯得心里紧张,许穆玖点了点头,含糊地”嗯“了一声。

”生物前四章是必修的重难点,那个有丝分裂,还有那个遗传题的概率,我总是算错。”隔壁桌凑近问道,“你是怎么学的?”

许穆玖的手中的笔一顿。

他着急地想说些什么,但还是把嘴闭上了。

“有句话说得好。”顾允摇头晃脑地解释道,“兴趣是最好的老师。”

“兴趣?”隔壁桌重复了一遍这个词,转头瞅了一眼许穆玖的桌子,忽地扑哧一笑。

这声笑完全就是嘲笑。

顾允看着莫名发笑的同学,忍不住问了一句:“笑什么?我说的哪里不对吗?”

“不是、不是你。”隔壁桌笑着摆了摆手,“我就是突然想起来,有一次上课老师在给第四章收尾,许穆玖盯着第二章标题的配图盯了好长时间……我知道你说的是什么兴趣了。”

“什么东西?什么图?”顾允摸不着头脑。

“你自己看不就知道了。”同桌笑够了之后,扭过头自己写作业了。

顾允从身旁的书包里翻出必修二生物书,寻找第二章的大标题页。

许穆玖抬眼,只见顾允手里的书上,“第二章减数分裂和有性生殖”几个加粗蓝字标题下赫然是一幅白鹭交配图。

眉头一紧。

他这才想起来,刚才自己不愿意回想但又忍不住回想的事和同桌提到的事其实发生在同一时间。

那天生物课,课程的主要学习内容是第五章,老师刚上课的时候按照课程进度给第四章第五节收了个尾。

第四章第五节讲的是关注人类遗传病,不是考点,所以老师只是简单地提一下,同学们也是大概地听一下。

生物老师是个和历史老师一样爱讲故事的人,说是简单提,但事实上他总会额外讲些故事。

许穆玖把让他写得头昏脑胀的数学作业放到桌角,一边听老师讲课,一边慢条斯理地翻生物课本。

“比如达尔文,他和他的妻子是表姐弟关系,属于近亲结婚。”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他翻书的手停下了。

达尔文,进化论的奠基者,19世纪自然科学三大发现之一的发现者,是对人类做出杰出贡献的最伟大的生物学家之一。

现在回想起来,他知道,那时候的自己一定是疯了,才会以为老师说的是正确案例。

那可是达尔文。

因为是达尔文,因为是伟大的生物学家,所以他做的是对的。

许一零,妹妹。

那个身为他的敌人、他的家人、他的朋友的人。

他根本控制不住自己联想到她。

他的眼底不可抑制地涌出喜悦,心跳因激动而加快。

他的感情,这么多年对许一零的所有感情,无论是什么成分,一直被装在一个名为“理智与正常”的气球里,一直在扩大,一直在膨胀,膨胀到扰乱了他的心绪,显眼到他必须让自己的目光避开这些,防止不稳定的思考对这个气球造成一丝一毫伤害。

这句突然而来的话语扎破了气球。

一瞬间,也许是几秒,也许只有一秒,哪怕只有几毫秒的恍惚,也足以让他大胆地正视一回自己的感情,汹涌袭来的被认可的幸福感和他撞了个满怀。

从前,在基本认知里是错误的事就等于不可能的事,所以他不想。

直到他感觉有人引导他享受了一刻越过思想高压线的感觉,他终于如梦初醒

——原来,如果可以选择许一零,那么其他选择对他而言都是无关的将就。

是许一零,而不是和她很像的人。

他的生命里短暂地出现了“和许一零在一起”这个“正确”选项,他下意识奋不顾身地去扑、去抓,几近癫狂地撕开所有对他此刻臆想的阻挡。

只有一瞬。

最后,他眼睁睁地看着这个所谓的“正确选项”像海市蜃楼那般消失。

回过神来时他感觉自己开始往黑暗的深渊下坠,而他那些感情正压着他的身体加速下坠。

“他们生育了十个孩子,三个夭折,其余基本患有不同程度的疾病。”

达尔文为此承受了很多痛苦。

在达尔文选择和他妻子结婚的时代,对于近亲结婚危害认识并不到位。

那么自己呢?作为21世纪的人,难道这点常识没有吗?难不成这点常识在听事例的一瞬间就理所应当地消失了吗?

也许导致自己情感爆发的不是那句话,而依旧是自己不稳定、不理智的思考,没有人引导自己跨过高压线,引导自己的就是自己不可告人的心思。

她是一盏油灯,散发着光亮和温暖。他的视线追随着她,视线明烈,模糊了他自己的方位。

他以为自己是个普通的、规矩的守灯人,其实他是个躲在依赖的幕布后、亲情的灯影下觊觎灯油的老鼠。清澈、无害都与他无关。

那一瞬间的喜悦填补不了如今巨大的罪恶空洞。

隔壁桌同学提醒他继续翻书的时候,他的书正好停在第二章大标题的配图那里。

隔壁桌以为他是对白鹭交配图感兴趣,其实他只是把书翻着走神。

他倒宁愿自己的状态是前者,因为他实际思考的东西比前者龌龊多了。

爆发的不是什么甜蜜青涩的情感,而是别人眼中令人作呕的垃圾罢了。

有些东西,一旦改变,一旦去触碰、去想,就再也变不回去了。

除非他突然失忆,否则他骗不了自己一切都还正常。

他喜欢她,各种情感上的喜欢。尽管这句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无比恶心。

他比任何人都明白,这些东西别人无法接受,他又舍不得就这么丢掉,他做不到立刻把妄想抹杀干净,所以他只能用“自责”和“告诫”重新把容器修补好,自己仔细收着。

低着头,不敢看未来。

光照在书上,倒映出与书相碰的自己手掌的黑影。

他自己就是黑影。

连他自己都会惊讶,究竟是什么样肮脏、没底线的存在,才会对和自己有血缘关系的妹妹有肖想。

此刻,这具他占据了许多年的躯体让他感到一阵恶寒。

他把课本翻到第五节:

“先天性心脏病”、“脊柱裂”、“无脑儿”……表格里的词语仿佛都长了眼睛,能透过他的躯壳和伪装看到他心里。

他是个罪人,所以他束手无策,任凭心脏被审视的目光一刀一刀地刮削。

接下来的日子里,他做题很积极,尤其是生物练习册上面有关遗传病概率的题。一方面是为了阻止自己空闲的脑子想不该想的,另一方面是为了让那些血淋淋的数字警告自己不能逾越规矩。

其实那些算概率的题目只是单纯的计算某种基因组合产生的概率是多少或是推测父母的基因组合,并没有提什么近亲结婚。

但是,一对普通夫妻孕育的孩子尚且不能保证是完全不受疾病基因影响的健康孩子,他又有什么资格大摇大摆地妄想、明知故犯呢?

“什么玩意儿?”顾允撇着嘴把课本合上,转过头嫌弃地看了一眼许穆玖,“你不会真是因为这种兴趣才学好的吧?”

许穆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而是把头埋得低了些,从混乱的思绪里整理出一句话:

“……多练练题就好了。”

顾允露出了“不出所料”的表情,转过头不再言语。

林城在上一周下了整整四天的雨,南路中学占地面积不到五十亩,没有室内操场,室外操场的地到周末才干透。

失去了一整周宝贵体育课的许一零终于在新的一周迎来了喜闻乐见的体育课。

自由活动的时候她喜欢坐在主席台的墙边写作业、看漫画和小说,或者绕着跑道散步。

“就这儿吧,这里没太阳。”

许一零一个人坐在主席台看书的时候,突然听到了秦衿的声音。

秦衿身边有四五个女同学,她们正离她越来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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