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浮图作者:白墨楼
第4节
那人吃了一惊,忙不迭地想要退后,然而身后只有一方坚硬石壁。
管锥之地。
避无可避。
月光幽冷,依稀勾勒出少年身形,他甚至能捕捉到少年面容上苦笑叹气:“傅公子。”
这般无奈的样子,与他印象中百折不挠的少年相差甚远。
而这般狼狈的模样,却与他记忆中一般无二。
“你救了我。”
万般笃定,而少年一言不语,分明默认。
“怎不愿现身?”
不过简单问题,却仿佛将少年逼至死角。他甚至看到少年蓦地扣起的手指,连头颅也半垂了下去。
短暂静默后,他终于听到低低声音:“挟恩图报……我不愿这样。”
都说滴水恩,涌泉报。而这少年却说他不愿挟恩图报。
傅少棠几乎不知心里如何做想,他从未想过少年的回答竟是这样,如此的出乎意料。一时间整个人几乎怔住,连言语都忘记。
也因此,错过了少年的苦涩。
“对不起。”
还是少年言语唤他回神,然而他却见得少年一个踉跄,跌跌撞撞想向山洞外跑去。
傅少棠一惊,蓦地上前,不顾少年挣扎,紧扣住他手腕。
入手纤细,骨肉嶙峋,相贴肌肤冰凉沁骨,而面上,隐有泪光。
为甚么救了自己,反倒要说对不起?
而他终究没有问出来,只牢牢扣住少年手腕,定定瞧着他。
“无论如何,多谢。”
跳跃的火光照亮了粗糙石壁,潮湿柴火被烘干,搭成火堆,驱散了一点冷意。
先前只有他一人,是以没有费这番工夫,然而他总不能让那少年再受寒。
这少年身体已经够差了。
先前扣住他时傅少棠便探了他的脉,不过短短几日工夫,比之在木城之时又差了三分。他直想问少年为何要这般作践自己,然而思及少年一路来所言所行,又将疑问吞了回去。
傅少棠心中苦笑,还能为什么原因呢?
不过要跟随他左右。
先前他便无法完全冷下心肠拒绝,何况是现在?
那少年在他对面缩成一小团,似是想要靠近火堆取暖,却又瑟缩着,隔得老远。傅少棠见不得他那般瑟瑟发抖的模样,手上犹有肌肤相触时的冰冷感觉,少年一身湿衣未褪,就这样瞧着火堆又有什么用!
“把衣裳换了。”
那少年侧着头他,小心翼翼地摇头。
傅少棠从不知自己还可这般耐心:“你穿着湿衣烤火,又有什么用!”
“傅公子……我,我并没有可换的衣物。”
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没有说明白,当下解了外衫扔过去:“先披上,换下来。”
火光映得少年肌肤如玉,却难掩身体瘦弱,更遑论一身狰狞疤痕,连绵如蜈蚣,他不是第一次见到,却依旧触目惊心。
傅少棠闭眼,勉力压下心中烦躁。再睁眼时,却见少年睁大眼睛看他,清秀面容也被火光染上一丝红晕。
他将少年的湿衣架到火堆上烤好,又捡了几块鹅卵石,烤热了用一片衣衫包好,扔进那少年怀里。不过极简单的动作,却引得少年又红了眼眶,嗫嚅着,小声道:“谢谢。”
只有这么一点温暖,却引得他这般感激,而他离火堆这么远,一件单薄外衫,又能提供多少遮蔽?
傅少棠心中叹气,手指抚上春水别,终于打定主意。
“你知晓,我名唤傅少棠。”
少年点了点头。
“那你呢?”
他终于问出这三字。
从前不问,是少年与他无干。
后来不问,是他对少年无意。
而今避无可避,他愿将少年纳入自己羽翼。
☆、第17章相携手
火光里少年肌肤苍白的近乎透明,神色里却有难掩的迟疑,那样犹豫的样子——就好像他抛出了天大的难题。
然而他或许察觉到了什么,意识到此刻隔着一团火,那个永远在云端上的人终于伸出了他的手——再也不那么遥不可及。
连那向来冷若冰霜的瞳子,似都被染上了融融暖意。
无从寻访他发生改变的原因,早已徘徊在舌尖上的名字迫不及待迸出:“我姓顾,名雪衣。”
心里有一些未曾脱口的雀跃与期盼,让他凝视隔火而坐的人,想要他回忆起什么,然而那人不过轻蹙眉头,低声道:“太过旖旎缱绻了些。”
于是那点期待就渐渐落下去,仿佛由始至终未曾出现。
“为何要救我?”
于唇边踌躇许久的三字被他牢牢扼住,拆烂了撕碎了吞进腹中,纤弱手指不住摩挲着几颗被包起的鹅暖石,顾雪衣无声地笑笑,眼神宁静:“傅公子不也救了我么,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不过一场救命之恩?
不过一场救命之恩。
然而傅少棠的确想不起自己在何时听到过这名字,思来想去,也只有前几日里少年昏迷时□□中的“淮衣”,能有几分相似。
而这些,傅少棠也不会细说。
或许是火光太过温暖,少年眉眼竟有几分宁和意味。傅少棠瞧着他,也微微勾起了唇角:“我将你扔进湘水里,你也不怪我,也要来救我么?”
顾雪衣道:“我总不能眼睁睁见着公子落水而无视。”
所以还是有怨怼么?
傅少棠心中苦笑,道:“对不住。”
顾雪衣未想过他竟会道歉,一时间完全惊住,好半晌,方才磕磕巴巴道:“没有什么……我,我也没事……公子……”
傅少棠摇摇头,自己动手将柴火扔进火堆里,不去看少年,口中却不停:“是我对你不住,不应用这等法子。你能从木城一路跟到萍中渡,我便猜你水性极好,船工绑的绳子松散,只要略微用力便能挣脱,我只想你不跟着我,便将你扔进水里去,这样你吃些苦头,也没余力再来寻我。”
只是这少年吃了苦头还要来寻他。
若非如此,说不定自己也枉送了性命。
“我不过救你一次,你今日也救我一次,两者恰巧抵消。”
说至此处,傅少棠微微笑起来。渊山的传人神色罕见的宁和,而这一刻,于他对侧的少年却登的脸色煞白,连身体都哆嗦起来::“公子,哪里抵消得掉,你在明月楼内两次救我,予我的何止两条性命这么简单?”
也不知道是受了哪句话的刺激,瑟缩的少年几乎要哭出来:“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抵不掉的。”
傅少棠叹气:“但我也将你扔进了江里去,所以,抵消了。”
他对少年的哆嗦视如不见,自顾自说道:“那么现在,你还要跟着我么?”
湘水上那场风雨足足过了三日才停歇,崖岸下河水上涨,碧绿水色尽皆变得泥黄。傅少棠心有余悸,加之小船已毁,心里直打消了乘船的念头。
回首再看一江怒波时,难免心中感叹,也不知道顾雪衣时如何将他安全带到这山洞之中,少年一副瘦弱身板,无法想象他是如何做到。
傅少棠觅着山路,两人在山间行走,不多时,顾雪衣便累的气喘吁吁。这崎岖山路于他无疑是磨难,而少年却不肯开口,只沉默地,跟在傅少棠身后。
他已询问少年意见,是否能要随他左右,而顾雪衣毫无疑问点头。
行于山间,停歇的时间越来越长,停歇的间隔越来越短,少年脸色越加青白,然而即便是瞧着下一刻就会倒下,依旧坚持跟在他身后。
这般的坚忍与倔强。
待得休息时顾雪衣累的如脱水一般,傅少棠见他样子,真不知他是怎么一路从木城跟到萍中渡的,思来想去,也只有一者陆路,一者水路方才说通。
山间湿润,拾来树枝生火以取暖,又去逮来兔子以果腹。
说来也奇怪,顾雪衣瞧着瘦弱不堪,处理起兔子端的是干净麻利,那熟稔程度比他还胜上三分。
顾雪衣闻言只笑:“公子你忘了么,我以前是在明月楼内。”
当厨子的。
那兔肉被他烤的色泽金黄,渗出透明油脂,一滴滴落入下方火堆,声声哔啵。顾雪衣转动手中树杈,时间流逝,香味四溢。
少年微微一笑:“烤好了,公子。”
解下短匕“孤光”,递于少年手中,少年熟稔庖解,注于匕首上目光却若有所思。
“公子,我似乎见过这匕首。”
“那日便是用‘孤光’给你处理的伤口。”
“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顾雪衣喃喃吟出,叹气道:“这般宝物,却被我取来片肉剔骨,当真是暴殄天物。”
傅少棠闻言一哂:“不过物尽其用。”
吃饱喝足好行路,两人歇息片刻,便再度上路。
或是因为午时饱餐一顿,顾雪衣瞧着比早晨好了些许,然而他身体原本就孱弱,过不多时又气喘吁吁。傅少棠有心看他能坚持多久,便是少年呼吸紊乱也未曾出手,而顾雪衣也未曾恳求半分。
待得终于停下稍作歇息时,这少年脸色已苍白如纸。
心中叹气,面上却不显露分毫,傅少棠伸手,道:“过来。”
少年头颅低垂,磨蹭而来,从袖中探出的手瘦削苍白,甫一接触,沁骨寒凉。
傅少棠修眉轻蹙,心念一动,炽烈真气沿着少年手腕输入。而顾雪衣不过颤了一颤,便再没有半点抵触,十分的温和顺从。
真气运转若行云流水,反教他心中触动。
以真气探询他人身体乃是习武者大忌,若接受者稍有反抗便可能两相受伤。傅少棠原没有告诉顾雪衣自己意欲何为,而此刻,少年却毫无保留的接受。
十成十的信任。
却也教他心起怜惜。
指下经脉脆弱如悬丝,经不得浑厚真气,只能分成小股慢慢行走,否则便有寸寸断裂风险。
顾雪衣根骨之差,乃是他平生罕见,若以他自身资质,此生都与高深武学无缘。傅少棠只是粗通医理,然而即便这般,也敢断定,这少年若是继续折腾下去,恐怕想要长寿都难。
“你身体,怎的这般差?”
“少时处境不易。”
沉默良久,顾雪衣方才出声,也不过六字而已。
傅少棠却莫名听出万般艰难。
那些遥远的过往,恐怕于少年,无异于枷锁。
于是再起身时,他执住了少年的手。
“公子?”
微微上扬的尾音,连眼底流转的都是疑惑。
而他没有再解释,只是牵着少年的手,一路前行。
而于顾雪衣,却有汩汩热流,从手腕处涌入,沿着周身脉络行走,似乎将终古不化的寒气都驱散。
指掌相接处,热得快要发烫。
☆、第18章穿肠药
他想要将自己手抽出来,傅少棠却牢牢握住他。许是几次三番终于惹来对方注意,渊山传人微微侧头。
顾雪衣眼底无声无息询问。
而傅少棠只说“不妨事”。
他一身真气炽烈雄浑,便是这般输给顾雪衣,耗费的也不过是九牛一毛。而这般赶路,比先前时走时停还要快了不少。
日头渐西,所幸终于寻得一处农户,傅少棠愁的是自己身上金银全无,最后倒是顾雪衣取了颗珍珠当作答谢。
那户农家甚为热情,拾掇出来一间屋子给两人歇息。夜里做的全是农家菜,虽然手艺不如顾雪衣,但胜在食材新鲜。傅少棠瞧得半晌,却发现顾雪衣多食那些青菜菌菇一类,至于那熬得奶白的鱼汤,却是碰都不碰的。
傅少棠若有所思:“你不吃鱼么?”
顾雪衣含糊地应了声:“以前被刺划过,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手指虚虚划过:“鱼汤也不喝么?”
农户甚是热情,见得傅少棠说话,当下便给顾雪衣盛了一碗鱼汤。粗瓷碗里盛着的鱼汤色泽奶白,上面飘着入味的菌菇,撒着细细碎碎、青白的葱花,只让人食指大动。
“这鱼汤里放了调料,还有你喜欢的菌菇,不腥的。”傅少棠缓声道。
顾雪衣只是将碗里的饭菜给吃干净,便放下筷子,道:“我吃不下了。”
少年手抖了抖,将那碗汤推给了傅少棠。
傅少棠眉峰一蹙,手腕一动,那碗鱼汤便被劲风激起,端端正正地落在顾雪衣面前,不洒出分毫汤汁。
此时农家已下桌,他并无半分顾忌。
顾雪衣淡色双唇掀了掀,却无半分拒绝言语,他一双手抖着去将粗瓷碗端起来,只见得碗中汤汁不住摇晃,竟然溅到了他手上。
傅少棠眉头微皱,便见顾雪衣忙不迭的将碗放下来,去擦拭自己手上的汤汁,那碗鱼汤静静地搁在桌上,似被遗忘。
“不过一碗鱼汤,便这么艰难么?”
顾雪衣抿唇,为难道:“公子,我真的用不了了。”
他眼里现出几分哀求色彩,轻拧的眉、微抿的唇、颤抖的手无不说着用掉这鱼汤对他有多艰难。
傅少棠原本也并非定要他喝下鱼汤,与少年目光相触,心里登时一软,仿佛自己做的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只觉这少年不该受半分逼迫,饶过对方话语就要脱口而出。
偏偏此刻,那农家进来,嗓门甚大:“哎,公子,你们还没吃完么?”
陡然间傅少棠一惊,灵台霍然恢复清明,他定定将目光转向顾雪衣,而少年一张脸白如金纸。
那种似乎被迷惑了的感觉……仿佛自己的本心被遮蔽,因为所见的事物而被牵引,做出某种判断。傅少棠眼神凝了一凝,再看向鱼汤时,唇边挑起几分冷峭:“好意不能心领,你就将这碗鱼汤喝掉罢。”
傅少棠身形淹没于夜色中,不言不语,看着远处少年弯下的腰脊。
顾雪衣最终喝掉了那碗鱼汤,尽管神色勉强异常,仿佛于他,那不是美味佳肴,而是穿肠□□。
放下碗后他便告退了一声,跑出去了,步履快得,不似未学武之人。
傅少棠耳力极好,听到了那里清晰的呕吐之声,少年搜肠刮肚,仿佛要将腹中所有东西都吐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