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吐得天翻地覆,再抬头时,色若金纸,呼吸微弱,神色惨淡,似乎游魂野鬼。
傅少棠将他看的分明,自此心中拨云见日,唯有最后一点迷雾,还笼罩于心头。
他见顾雪衣去取缸中水漱口,便身形一飘,悄悄隐退,只到了今夜将歇屋外。
顾雪衣将自己打理干净时,便见得傅少棠送别农家主人,只身一人立在屋檐下。夜色中男子白衣恍若透明,被风吹得衣袂翻飞,如霜月华铺上一层冷清色彩,又被身后桔黄暖光照碎。
他立在那里半晌,傅少棠若有所觉,忽的转过头来。
顾雪衣也不知为何,直觉里他就在看他!
他整了整衣衫,慢慢走过去,心中忐忑不安,知晓自己恐怕已经藏不住。千言万语不知如何开口,只想将先前一事搪塞过去,却听到淡淡声音:“回来了?”
“嗯。”
“回来了那就进去吧。”
竟是没有半分追问意思。
但先前迫他喝那鱼汤……分明是已经明白。
唯余一层薄薄窗户未曾捅破,却可让他暂且自欺欺人,也避过这一刻的难堪。顾雪衣捏紧双手,想到先前见傅少棠送别农户主人,若无其事道:“公子在说什么?”
“问他从这里怎么去君山。”
“公子问到了么?”
“走水路却是最快捷的,陆路要多上三五天。”傅少棠心下了然,“你想走水路?”
顾雪衣点头。
傅少棠淡淡指出现实:“我们没有船。”
“可以扎竹筏,这山上有许多竹林。”
傅少棠不过斜睨他一眼:“你扎?”
顾雪衣不说话了。
傅少棠心想以他这个体质,以他这小胳膊腿儿,喝口鱼汤都快要了小命,哪里可能去抬什么竹竿。
传言灵武不能兼修,顾雪衣一直这么病怏怏下去,也不是什么办法。
傅少棠挑起了眉毛:“我教你一篇心法,虽然你的资质练不出来什么,但多少改善体质……”
话音未落,便被直接拒绝:“我的体质不需改善的。”
不过意料之中,尚且拦不到他。
傅少棠不为所动:“便让你一步三喘气,一里三休息,这么慢吞吞地爬么?”
顾雪衣卡住,讷讷不语,只得低头,摇头。
他这个动作做过千万遍,此刻当真是熟稔之至。傅少棠早已打定主意,哪里会管他是什么反应。
思及自己前日握住他手腕时探到的脆弱经脉,渊山传人罕见的耐心:“这是渊山最基础的心法,向来都被用来做体质改善,最温和不过,你若学会,多少温养一下经脉。”
他原本一腔好意,须知渊山心法精妙非常,便是傅少棠此时提到这一篇,也是特意为他选出,对顾雪衣只有益处,没有损害。然而事到此时,顾雪衣反应,唯有摇头。
那少年就在他身前低垂着头颅,掩盖所有神色,唯余漆黑发顶。
他心下微恼,扣着顾雪衣的手腕不自觉就多了几分力道。顾雪衣吃痛,轻嘶一声,却还是不肯抬头。
傅少棠紧紧扣着他,冷冷道:“你到底学,还是不学?”
这是他最后一次问顾雪衣,若是顾雪衣再度拒绝,他也不会再有耐心。
☆、第19章旧时节
或是他语气太过漠然,顾雪衣猛然抬头,眼里出现一丝惊惶,道:“公子,我愿意学的!”
傅少棠轻轻挑眉,现在,却愿意学了么?
只因为自己冷了语气?
顾雪衣定定看着傅少棠,他少有这般举动,通常都是将自己遮掩到暗处,似乎他与生俱来,便会稀释自己的存在感。
少年的脸上出现了可以称之为无奈,或者是苦涩的神情,又将头低下去了:“我愿意学的,只是……公子你不要嫌我驽钝才好。”
驽钝?
这世上千千万万,有谁敢说自己真正聪慧?不过在某一处有所擅长而已。明月楼上,顾雪衣故作小人姿态,傅少棠却不信,这少年当真如此蠢笨。
然而结果却出乎他的意料。
这心法并不难,只是渊山上最普通的一种,常常被拿来,当做入门之选。渊山入门心法繁多,傅少棠却特意挑的最适合调养身体一类,左右不过于体内锻生一枚真气种子,流走周身,将经脉视作枝干叶蔓,用以滋养。常常是以修习者自身凝聚真气锻生一枚种子,他知晓顾雪衣体内无半分真气,是以还自己锻生了一枚,度入他体内,却也无半分变化。
傅少棠不过才说一遍,顾雪衣就将心法完完全全记下来,甚至已可复述,一字不差。他再讲解时,少年分明也是听懂了的。
然而运行真气时,顾雪衣却没有半分起色。度入的真气若石沉大海,沿经脉游走一周,便已消失,连带傅少棠度入他体内的那枚种子,也沉入丹田,没有半分动静。
“没懂么?”
顾雪衣摇摇头,又点头,两般反应截然不同。
傅少棠伸手探着他经脉,又将体内真气凝结了一枚种子,打入了他体内,同时一声清喝:“运气!”
顾雪衣一个激灵,傅少棠打入他体内的那枚种子便开始沿着经脉行走。傅少棠手探着他经脉,因此对于真气运行了如指掌,自己手下这具躯体内,真气运转正是按照心法上记载,没有半分差错。然而行走一个周天之后,再入丹田之时,却诡异消失了。
一切又复归最开初之时。
顾雪衣低着头,不敢看他,傅少棠却想起来一开始时,少年拒绝的那般斩钉截铁——怕是在这之前,他自己就知晓了这结果。
沉默里,顾雪衣似乎有些惊惶,又飞快抬头,小声说:“……公子,对不起,我做不到。”
傅少棠蹙眉。
或许是见得他神色,顾雪衣紧紧捏住了他衣角,指节都变得青白:“公子……是我没用,学不了武,但是我还会做其他的。端茶倒水,洗衣做饭,求公子不要赶我走!”
他眼里三分凄然七分慌张,倒像傅少棠真的会赶他走一般,如同惊弓之鸟,却不知是遭遇什么,方才变成如此模样。
傅少棠看他捏得几近变形的指节,心里一软,叹气道:“嗯。”
这般孱弱而脆弱的身体,终其一生,顾雪衣不可能学半分武学心法。
顾雪衣一声苦笑。
他将那功夫记得清清楚楚,也将傅少棠的讲解记得明明白白,他也非常努力的想要借助傅少棠那一丝种子的力量,在体内修炼出一股真气,哪怕再微弱也好——却始终没有成效。
沧陆上能有多少人,能亲耳听到渊山传人讲解心法?须知渊山一门上上下下也不过两手之数,几可与那碧空涯媲美。
然而他得渊山传人耐心教导,却无一点成效。
在尝试前心中便有了预想,此刻,只不过将那丝原本就不应存在的希望打碎——他这辈子,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做到。
先天所限,非关其他。
顾雪衣捏着拳头,指甲入肉,划破肌肤,却不自知。
傅少棠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歇息了吧。”
顾雪衣利索地爬起来,逃避一般,捞着床被褥就要滚到床下,道:“我就睡在公子床下,公子夜里要起身了叫我一声。”
傅少棠直接把他扔了回去,道:“你要是躺地上,明天就等着全身痛得不能走路罢。”
他将顾雪衣裹成的铺盖卷儿直接扔到了里侧,自己则是到外侧躺下。两人都是男子,原本也不需要这么讲究,傅少棠心里并不在意。他心里从未有招收仆从的想法,也从未将顾雪衣当做仆从一类人。
他已窥测颇多,只怕这少年到得小镜湖,还会遭一番劫难。
今日之事,不过让他再度肯定。
夜深人静,万家鼾声。
顾雪衣轻轻侧过头来,小心翼翼看着傅少棠。
他一直知晓,傅少棠并不像外表那么冰冷。明月楼内的疏离漠然、拒人于千里之外只不过是假象,唯有那颗飞掷的莲子、那双替自己仔细包扎的手,才是存在的真实。
让人忍不住的靠近。
他应是睡的沉了,呼吸平稳绵长。顾雪衣静静凝视,一时间竟然痴了。
夜色里,渊山传人容若玉树堆雪,颜若冰壶映月。
一如当年。
☆、第20章西极月
第二日顾雪衣起来时,傅少棠却已经消失了,他问了一圈,却没见到傅少棠踪迹。直到近午时,傅少棠才回来,手里提着几只獐子,还逮了只狐狸。
顾雪衣不由得惊诧地瞪眼,什么时候,傅少棠跑去当猎户了?
真真是让人意外。
傅少棠将那些獐子狐狸都给了农家,再回来时却开始伐竹。
农家说他要做一个筏子,好走水路。
顾雪衣不知道说什么是好,心中却有暖意,在竹林边看他砍竹子了半晌,最后默默转入厨房。
当天众人吃到了一顿丰盛的山肴野蔌,尽皆赞不绝口,顾雪衣只是微笑,人人都能看出他的高兴。
当日竹筏做好,这一小小村落下游,却有一个渡口,正可供他们下水。
不是没有厉害渔夫船工自荐,最后都被顾雪衣婉言谢绝,在众人并不相信的目光里,他也不过是微微一笑。
若论驾驶船只,他自认这整个村落中,不会有一人比他更好。
天色将晚,傅少棠最终决定第二日再出发。这一代湘水水流原本湍急,若是晚间行舟,真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第二日带好干粮,两人一大早便下水。竹筏上有一处绑了几重竹子加高,可以供他们暂且歇息。
傅少棠当真是把驾驶竹筏这件事交给了顾雪衣,自己什么都不做。先前顾雪衣说的那般信心满满,他正好在此刻看看他究竟有多少斤俩。何况他这次早前就有了心理准备,断不会像上一次那么狼狈。
隐藏于心中的另一层考虑却未说出口,据说上次暴雨、风浪在湘水上也是罕见,在那般凶险的环境下顾雪衣都可以将他给救出来,又何况是这天气晴朗的时候呢?
顾雪衣做的的确不负所望。
少年对于水的掌控力极为惊人,迄今为止傅少棠还未见过有一人可以像他这样,湘水里汹涌旋流都被他提前避开,连凶狠礁石也是被他用竹竿一撑便已脱离。这面竹筏轻盈地漂浮在湘水之上,就像飞鸟翱翔于天空,游鱼肆意于大海;他操控得如此行云流水,轻车熟路,仿佛已经做过一千次、一万次。
这样让人震惊的亲和度,即使在水面上,也对水性了如指掌。
而这样可以达到这般程度的亲和度,傅少棠敢说,至少他所见,沧陆上的,并没有。
而至于海外……
不过让他猜测再度肯定。
自此从那山中村落向下,虽然水域比之之上尚且还要凶险一些,两人却过得更是平稳。
傅少棠不自觉便想起先前由船家掌舵、在湘水上行走之时,他自己也不曾想过,身上居然有畏水的毛病,平日里并不发作,但那一日在湘水上,险些要了自己的命。
想来是从南荒里带出来的后遗症,恐怕只有自己练成“坎水之势”时才能消停,但他才练成“离火之势”,又从哪里去取坎水!
傅少棠未免叹气。
白日行路,夜里便将竹筏拖到岸上,寻觅一处歇息,走走停停,过得五六日光景,终于到达叶城。
见得不用再在船上漂泊,便是傅少棠,也松了口气。
他虽对这种生活不甚在意,也曾想过欣赏江边美景,但日日看,夜夜看,终于看得不耐烦。
入城后先到一处凭借信物换得银票,然后便前往酒楼,傅少棠端坐二楼,顾雪衣坐在他对面,首先上的是几叠点心,却和那日在明月楼相差无几。
他尝了一口,便放下筷子。
“公子,不合口味么?”
傅少棠摇头:“并不如明月楼。”
顾雪衣眼神极亮:“真的么?!”
待得傅少棠颔首,便见得少年浅浅笑起来,十分的愉悦与舒畅:“那时公子尝的点心,也是我做的呢。原来公子这般喜欢,待我得了空便给你做。”
傅少棠瞧着他,自己也笑起来:“小二说做点心的师傅姓顾,当初我桌上那碟桂花藕,便是你的手艺。”
他却想起来,自己初见顾雪衣时,那小二介绍的,便是小顾师傅的拿手好菜,桂花糯米藕。
原来距离如今未满一月,不知为何,他却觉得已很是遥远。
自己那是便也是坐在明月楼上,看着那个不起眼的少年斜刺里杀出,从马蹄下救出那小小孩童。
有些事问也可,不问也可。依着傅少棠的性子,原本是不会问的,但思及这一切的开端,他又想开口。然而那问题到了嘴边,却又变了一个样:“你当时为何要出楼,又为何要回楼?”
出楼救下那孩童,回楼撞见苏暮秋,险些葬送了一条性命。
“只不过……不想让那孩子枉送了性命。”
那时候,自己是怎么想的?
明明没那么大的本事,却偏偏要做那么大的事。
顾雪衣一时恍惚,喃喃道:“兔死狐悲。”
物伤其类。
一时无语。
傅少棠目光不经意从楼下扫过,忽而蹙了蹙眉。他看到了一群自己并不想看到的人。
却见楼下大堂之中,不知何时进来了一群妙龄女子,个个容颜清丽,气质不俗,偏偏这群女子又都穿着黑衣,更是将肌肤衬得胜雪三分。若是走在街上,恐怕满街人眼睛都要直了。
这群女子美则美矣,顾雪衣却不信她们可以引得傅少棠注意。少年秀眉微拧,忍不住凝神去仔细查看,却见女子衣袖口上绣着精致花纹,银色丝线全被浓重黑色遮掩,若不注意,却还以为只是普通勾勒,却分明隐隐现出一道月轮。
他心里一惊,已将女子身份猜的七七八八。
此刻那群女子若有所觉,忽而中间有一人,蓦地转头看来。
顾雪衣低下头颅,眼帘半垂,遮住自己神色,竭力收敛自身气息。
然而傅少棠却没有那么多顾忌,仿佛并不在意他们一般,又仿佛只是随意透过一瞥,如惊鸿照影,飘然掠过。
待得那女子真正转头看向他两人之时,只见一人夹着糕点,仍在品尝,而另一人则是自斟自酌,洒然自在。
她只觉得那饮酒男子侧脸似曾相识,然而就竟是谁,却想不起来。记忆中唯一有可能那人,当是一人一剑,行走沧陆的。
她们这一群女子个个容貌秀丽,单看一个已经足以让酒客挪不开眼,偏偏一时间还出现这么多,当真是群芳荟萃。有不少酒客偷偷打量,却被她们冰冷的眼神给吓回去。
黑衣、月轮,若是稍稍有了解的,就当知道她们出身于何处。
——西极太始。
与东莱太初相对,一者吐纳日曜之力,一者修行月华之力,两者本源心法一阳一阴,座下弟子一多男子,一多女子,处处针锋相对,乃是沧陆上对立最为厉害的死对头。
木叶双城,在木城里才遇上出身东莱太初的方既白,此刻又见得一群出身西极太始的女子,傅少棠有预感,这一届小镜湖辛夷花会,定不会寂寞。
既然她们也出现在叶城,那当是与自己走的同一路,听闻方既白、苏暮秋也走的水路,也不知他们会不会在半路上碰到。
傅少棠自斟自酌,并不去管楼下动静。西极太始如何,又与他有何干系?还不若这杯中之物,可图一醉。
“我们缓两日再走。”傅少棠忽而道。
顾雪衣只是点头,并无半分异议:“公子决定就好。”
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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