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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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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浮图作者:白墨楼

第5节

离小镜湖辛夷花会尚还有些时日,掐指算算,便是慢慢走,也能够赶到。木叶双城这一段水路,西极太始、东莱太初之人都已出现,他却不愿意搅和,那可能出现争端。

因此不若再缓上些时日,也不负这好山好水好时光。

“你不喝酒么?”他忽然想起来一事,从始至终,还没见得顾雪衣喝半口酒。

“我酒量太浅,一饮就醉,因此还是不沾染的好。”少年笑笑,眼底怅然一闪而过,“况且,我也不愿醉的。”

常保持清醒么?

傅少棠心念一转,还想再问,却听顾雪衣道:“况且,这还不是顶尖佳酿,便是明月楼内,流霞酿也算不上。”

傅少棠兴致被勾起来,然而顾雪衣却摇摇头,不说了。

☆、第21章从此醉

两人在叶城内定了一处客栈,便暂作歇息之地,在叶城内游玩。这一日顾雪衣推说身体不适,傅少棠心知他是借口,也懒得管他,自顾自去买了艘乌篷小船。自叶城以下还要走水路,顾雪衣身体根本禁不起陆路,船却是少不了的。

回去时顾雪衣已借用客栈厨房,整治了一桌小菜,端坐在桌前等他。

而雕花木桌之上,还摆了个瓷质小瓶。

空气中有幽幽酒香,挥之不去。

顾雪衣抬头看他,微微一笑:“我听说公子初上明月楼时,是为了品流霞酿。”

这话可说对可说错,他当时是为了去等谢清明,但确然流霞酿也是让他枯坐明月楼一整日的缘由。

而顾雪衣此时这一说——

“明月楼头,流霞佳酿,我却要请公子来喝另一好酒。”

傅少棠低目看那白瓷小瓶,心中渐渐被勾起来几分性质,道:“流霞醉?”

他听闻过明月楼有流霞酿,前日顾雪衣那一说,他猜测是另一珍品流霞醉,只可惜自己去时,今年的却早已分光。然顾雪衣当时就在明月楼内,若说他藏有流霞醉,傅少棠也绝不意外。

不料顾雪衣摇摇头,道:“公子何必囿于明月楼,我要请公子喝的,却是另一种酒。”

傅少棠挑眉,径直在桌前坐下。

顾雪衣拿出来那白瓷小瓶并无甚特别,随是上品,但也绝对算不上举世罕有,然而顾雪衣却小心翼翼端起那瓷瓶,摇了一摇。他手指小心翼翼,将瓷瓶口上的封口揭开,傅少棠方才看出来,那竟是一层半透明的薄纸,这一瓷瓶酒,竟是只靠这层薄纸给封上的!

顾雪衣要将那层纸收起,傅少棠半路里将那张纸给截了下来,只觉触手寒凉,光滑非常。若说这是张纸,还不如说是纱,薄如蝉翼,却未沾染上半分水痕,酒香幽幽,挥之不去。

这薄纱,却甚似山洞里,包着糕点那材质。

“你从什么地方带出来的,我却从未看到过?”

非他特意这么说,只是傅少棠可以断定,自己从未见过,顾雪衣藏得有酒。他日日夜夜与这少年接触,顾雪衣若是想要藏酒,真比登天还难。

“还是,你从这叶城内买到的?”

这是他想到唯一可能,顾雪衣却摇头:“从来出来……公子且莫问,只一品才是。”

他手指纤细,衬得白瓷小碗分外小巧可爱。自瓷瓶口倒出的酒液全然透明,只是在倾泻出的一瞬,幽幽酒香越发浓烈起来。

不过斟的七分满,顾雪衣就已然收手,将瓷瓶放在一边。

傅少棠常饮美酒,此时觉得,也与其他并无什么不同。然而顾雪衣却珍之重之将那瓷碗奉到他面前,只引得他心中也多了几分重视。

“公子……”顾雪衣欲言又止,最终只凝成一句,“还请一品。”

他端起瓷碗,送至唇边,酒液甫一入口,只觉得舌尖发颤。

苦,苦,苦!

这一脉全然的苦,却出乎他的意料,若说是酒,不如说是浓茶!那苦味游走口中,却猛然席上脑海。像神兵宝剑生锈,附着的一层暗色污浊;又像刀刃入地刀尖拗断,拔刀不成的颓然;若少时救下一只小鹰,细心照料许久,却只能看它慢慢死去的黯然;又如多年以前,自己仍心向往灵修之时,被断语今生与灵力无缘的失魂落魄……

一事一事走马观花,浮光掠影般从眼前闪现,那些自己以为早已忘记的往事,竟然在此刻浮现。那一点苦味何止在嘴里,竟是细细绵绵的蔓延到了心里去,究其所有,全是心愿难成的悲哀无奈。

“啪!”

傅少棠猛地将瓷碗拍在桌上,四下碎瓷飞溅。

他死死盯着顾雪衣,那一点无奈黯然尚还在心里翻滚,勾起来那些早就摈弃多年的无聊情绪,悲伤哀苦,几欲将人吞噬。

这一口酒,却可让他心绪浮动至斯,当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桌上长剑归鞘,似察觉到他情绪,不住嘶鸣。剑鸣清锐,只待拔鞘而出,饮血而归!

顾雪衣恍若未见,却又取出另一只白瓷小碗,又拢起衣袖,倒了一碗酒。

喝,或是不喝?

白瓷小碗被推到身前,顾雪衣一言不发,只静静看着他。双目清澈如月下深潭,潭水悠悠,却是一望无底!

傅少棠猛地端起瓷碗,将之一饮而尽。

烈,烈,烈!

酒如火焰,入口燃烧,一身血脉似被那口酒惊醒,渐渐烧得几近于沸腾。殷红的是血,是酒,是勃然的怒气。似见无辜幼童被抓,血腥秘法炼做傀儡;似见灵修荒淫,辱□□女以供取乐;似见稚子无辜,却险些被践踏于马蹄之下……

烧起的是酒,是陈年旧事,是脑中清明!

一件一件皆为沧陆不平事,久已见惯,渐渐变得麻木漠然。恍惚间忘记少年意气,恍惚间封存心中热血,行走江湖之际,却渐渐忘却昔日初下渊山之心,直到此时,却被这杯中酒,勾起昔时怒气。

他缘何怒?他又为何怒?

冷眉直对少年,盈盈若有泪光。

眼底泪、杯中酒、心上人。

——而这少年又如何敢这般窥测于他!

一时间怒气勃然,杀气凛冽,只向着那单薄少年。屋内气流旋转,衣袂无风自动,顾雪衣犹自不退不避,直直望入他眼底。

“公子,这酒如何?”

那一语仿佛惊破无数气机,傅少棠陡然一醒,体内无人引动的躁动真气也渐渐平息,然而他心中的惊涛骇浪却犹自不止。

“这酒……是什么?”良久,只听他涩然问道。

这是杯中酒,还是,杯中意?

“公子不是喝出来了吗?”顾雪衣不答反问。

傅少棠沉眸。

前者苦,后者烈,前者哀,后者怒。这一小小瓷瓶中,却倒出来两般截然不同味道,只是勾起他心中真实情绪,一般无二。

他未曾喝出酒中味,却将酒中意,体会得淋漓尽致。

一哀一怒,尽在杯中。

顾雪衣安静看他,眼中却有半分紧张,做不得掩饰。

“余下的呢?”他问的分分明明。

孰料顾雪衣倒转酒瓶,再无半分酒液流出。少年只摇头:“没有了,就只得刚才那两味。”

傅少棠淡淡道:“你可知方才我想杀你。”

顾雪衣说的从容,平凡无奇脸上,却自由沉然气质:“多谢公子不杀之恩。”他又笑了笑,肃然眉目再度变得软和:“况且我若死了,就没人请公子喝余下那两味了。”

喜与乐么?

“我并非非它不可。”

“但未曾饮到,仍是遗憾。”顾雪衣轻声道。他收拾了桌上残渣,摆上干净碗筷,又取来干净帕子,拭净了傅少棠双手。再抬眸时,只是浅浅的笑意:“端茶倒水做不到,我现在唯一可做的,也只是给公子奉酒了。”

两杯酒奉出如此大的阵仗……傅少棠眼中复杂,收拾好情绪,道:“从来处来,来处是你么?”

顾雪衣点头,承认的干脆:“这是我机缘巧合下得到的……”

傅少棠平平道:“机缘巧合,我却不知从叶城之后,你如何得到这酒。还是这两味酒中意,原本也是源自你自己?”

他说的轻巧,浑不管在顾雪衣心中掀起惊涛骇浪。顾雪衣苦笑一声,勉强道:“公子说笑,这两味人人皆有,哪里是来自我的……”

“哦?”傅少棠随意应了一声,又道,“那这酒叫什么名字?喜怒哀乐,水月镜花,还是什么?”

水月镜花,亦真亦假,便如那杯中酒勾起心中意,胸中意是真,眼前景是假。虚虚实实,若水中月,镜里花,而沧陆之上,他正好听闻过一先天之灵,名为“水月镜花”!

那是瞳中之灵,灵窍生来在双眼一处,身负此瞳者,惯会做幻象迷惑人心。傅少棠先前查探过顾雪衣身体,他无一点学武的根骨,那若是想要有自保之力,唯有依靠灵力!

他一身武学,窥测不到灵力,心里却对先前诸多事情明明白白,自己几次双目相接时受惑,这少年偶尔不经意间透露给自己的“真”……诸多种种,却足以叫他心里有个猜测。

先天灵瞳,水月镜花!

他原以为自己说出,顾雪衣定会慌张,哪知“水月镜花”一语既出,这少年却无半分错愕,只教他自己心中疑惑——难不成却是自己猜错了么?

少年脸色平静,似未曾听懂半分,犹自带着好奇。

“这原本是无名之酒,先前我自己取了个名字。”顾雪衣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却还是说出来,“……从自醉。”

从此醉,向来痴,杯酒哀怒,谁解其中意?

然而一哀一怒,又有甚么好醉的?

☆、第22章玉堂春

叶城以下向君山,君山以下入沧濛。

湘水惊险,水流急湍,暗流漩涡,防不慎防。然而两人船上有顾雪衣,却似消除了所有阻碍,他天生便是亲近水的人,只凭一根船桨,将小船掌握的牢牢。

傅少棠斜靠船舱,眼望船头少年身影,若有所思。

少年身姿挺秀,执桨立于船头,顾雪衣直直迎着打来浪花,身上白衣未有半分溅湿痕迹。他一张脸不过清秀,便那样安安静静站着,恍惚间竟有几分飘然出尘气息。

叶城内喝酒后第二日,两人便上船下君山,惯例是由顾雪衣执桨。

傅少棠静赏两岸山光,道:“还有多久到君山?”

“公子,应当没有多久了。”

顾雪衣闻言回头,漆黑瞳子里蔓延上几分熟悉笑意,道:“我在叶城里问过小二,湘水这一段到君山前最是险急,但等得过了最险一段时,水流便会变缓,等得到得‘玉界琼田’时,就要到君山了。”

此时水上船只寥寥,倒是一旁山中,山路上有不少人影,傅少棠眼力颇好,看得分明。当日在叶城城里,那小二说到君山玉界琼田前那最险急一路,胆子不大的都是弃船登山的,直到过了这一段再下水。此时情况,倒和那小二所说颇有几分相似。

顾雪衣见傅少棠看向山头,便也沿着他视线望去,两岸山岭延绵峻峭,见得山间小心行走诸人,不由得浅浅一笑,再转头向傅少棠时,眼里微微一暖。

他素来作小心恭谨模样,倒甚少见得这般神色。原本已经好了不少,此时眸光柔软,当真若一泓碧水。

小船一叶翩然而下,两人一站一卧,一时无话。

行过一处险急水流,薄暮时分,霞光向晚,眼前却水流却陡然消失,仿佛直直冲到了山头。碎冰裂玉声不绝于耳,小船竟是被冲得向右荡去,顾雪衣立在船头,却扔下木浆,陡然换上根竹竿,朝着江石猛地一撑,那小船登时向左荡去,却见一方新天地。

眼前豁然开朗,狭窄水流涌入宽阔大江,两岸山峦竟似在那一瞬远去,只留一片烟水浩浩,云气茫茫。

这时节山风突起,江上薄雾如飞絮般飘摇散开,一时唯见长空碧水,万里清朗。

碎冰溅玉之声犹在耳后,玉界琼田之境已至眼前。

这时候以西残阳未落,仍见霞光成绮,以东月轮初升,又有银辉脉脉。江上却是出现神奇一幕,日月同现,双曜竞辉,照的万里碧涛浩浩渺渺,一半绮丽一半素洁,便在江心一处出现那光色交融的瑰丽画面。

如此奇观,前所未见,傅少棠纵使行走沧陆已久,此刻也几乎魂为之夺,神为之销。他目光随着日光倾转缓缓移动,便见得顾雪衣面容一点一点进入眼间。此刻,少年似也被这奇丽画面震撼,双目清明,遥遥凝望天际霞光。

他的瞳光清澈而明朗,纯黑瞳眸中,留住了一点金色残阳。少年侧脸的轮廓在暗影里模糊不清,恍恍然间,却古怪的生出几分茫然怔忪,仿佛人的心神,都随着远逝的斜晖到沉没之地去了。

傅少棠心中一惊,张口欲呼,却见顾雪衣忽而回头,冰凉的手指错开了他抓过去的手,只触碰到寒凉的衣袖。

回首时,两人来处,崖岸高深,树木萧萧,影影幢幢。

薄暮日光即将完全退下,唯余最后一点金光,缓缓拂过峻峭崖壁,其上大字,铁画金钩,历历在目。

“玉界琼田”。

四字深入崖壁,色若丹砂,不显严峻,却飘逸雅致,当是出自高人。

自此,两人方入了君山地界。

小舟悠悠,随水而荡,清风徐来,明月相照。

这一方天光竟是看得人心神激荡,那日月交辉、双曜并出似由天地灵气勃然而发,隐含几分天地造化意味。虽然傅少棠并非灵修,却也从中有所获益。

他心中一动,忽而想到曾听闻过古法,借助天象之力来洗涤经脉,易经伐髓。自己此刻有所获益,顾雪衣也当是如此,于是便朝着顾雪衣看去,却见少年神色僵滞,双眼还直勾勾盯着崖壁上大字。

天边最后一点金光散去,唯余明月朗朗,却在那一时,顾雪衣嘴唇翕动,低低吐出来两字。

水声中人声低不可闻,他却认得出那个口型,木城明月楼内一日一夜不眠不休的照料,少年发烧糊涂时喃喃不断的重复,让他想要忘掉也是艰难。

淮衣。

那一点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兴奋,又不知向着何处而去。傅少棠眸光一凝,他忽而想起来,现在是何时、何处、何地,于是唇边挑起冰雪弧度,眼神也渐渐冷下去。

湘水君山,玉界琼田,玉堂春。

做牛做马,端茶倒水,鞍前马后。苦苦哀求待在自己身边,身上却疑云重重。

他忽而道:“明日月圆。”

僵滞气氛登时打破,顾雪衣回过身来,清秀面容上有现出几分疑惑,不明所以。

“公子……”

“君山,玉堂春。”短短五字自唇畔溢出,如冰雪嘶融。

顾雪衣一愣,黑亮瞳孔中,犹自倒映着傅少棠影子。

那双瞳里的人眼神静漠,如渊山巅顶终年不化的冰雪,越显得寒冷无情。

“端茶倒水,以侍左右……我还没忘,你却忘了么?”

顾雪衣似是终于明白他说的什么,手指紧紧捏着竹竿,好一会儿才松开。他手指一松,那竹竿便跌落水里,顺着水波,一荡一荡的,飘得远了。

他却没有管落水的竹竿,只是笑了笑,道:“公子说笑了,我怎么敢忘……”

傅少棠眼里印着他苍白脸色,淡淡道:“你若不愿便罢了,我也不是非要不可的。”

顾雪衣摇头,轻声道:“我记得清楚,公子所说,君山玉堂春,碧空沧浪水,皆是少不了的。”

傅少棠瞧着他,只冷冷道:“你凭什么去取?”

须知君山原本就被当地世家把持,就凭顾雪衣三脚猫都不如的功夫,想要进去何止比登天还难。

还不如趁早知难而退,老老实实跟着他去小镜湖。

顾雪衣转过头,见一轮将满明月,低低一叹:“公子说笑了,我自然是凭借此身去取。既然公子想要,便是上刀山,下火海,米分身碎骨,也是万死不辞的。”

傅少棠看他一瞬,冷冷道:“你莫要未取来玉堂春,反将自己性命丢在了那里。”

顾雪衣摇头,却是微笑起来:“我还要留着这条性命随侍公子左右,哪里敢死在外面呢?”

死在外面?现下还未曾动身,哪有这时候便说这般不吉话语的?

傅少棠面容愈发冷凝,有心责难,最终不过冷哼一声,转过去将那少年抛之眼外。

他素来冷漠惯了,一人一剑,行走多时,哪里有人敢纠缠于他!偏偏顾雪衣就缠在他左右,又救了他一次,让他不能真正发难,索性不去看那少年,眼不见,心不烦。

两人一时无话,只余水声悠悠,呜呜咽咽。顾雪衣心下敏感,隐约察觉到他心情不悦,是以也收了笑容,转过身去,慢慢划桨。

那竹竿寻不回来了,只得用这木桨代替。不过手上工具如何,也无甚关系,他原本也不是靠手中物来划船的。

顾雪衣琢磨到一丝水性,便使船顺着水流下行。君山在玉界琼田中央,而此刻天色已晚,他们才初初进入地界,想要前去君山,今夜少不得忙活。

何况,玉堂春,玉堂春!

三字缠绕于心,若蛛网般缚紧,将柔软血肉勒出淋漓血痕。然而铭心的痛楚里,仿佛苦尽甘来一般,又悄悄渗出来几分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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