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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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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里仿佛下起了一场浅紫色的雨,明明灭灭的花瓣随着月华潜入鼻端,唯见方开即谢,冷月霜华下,飞花如雪。

如此美丽的景致,宛如一场梦境。

傅少棠低头凝视于他。

绚烂的剑芒在那一刻绽开,漫天飞花光华似乎被那一剑所夺,劲气激起花枝簌簌,一蓬一蓬的,从下至上荡开。于是,花枝荡起来了,夜风荡起来了,仿佛周天月华也在轻轻荡漾。

而在飞雪一样的繁华里,一枝花枝仿佛被无形的劲气牵引,缓缓地,飘到了他手边。

那是被斩下的玉堂春。

花树巅顶唯一的一枝,吐露月华,即便是所有花苞都开谢之际,也依旧闭合如故。仿佛要等待这一场繁华逝去后,再孤独而寂寞地绽放。

“我喜欢这一枝。”他拥着他,仿佛谈论风花雪月般天高云远,“你,要将它给我么?”

顾雪衣握着花枝,怔怔地,望着眼前翻飞的发丝。

他想起来那件犹带着体温的衣衫,替自己遮去所有不堪;想起在惊海狂澜中的一剑,如带天地之势,而有风雷之怒,击杀所有图谋不轨之辈;想起来重楼飞雪一般的容色,自斟自饮,不忘替他解围;想起抚过身躯的手指,仔细包扎所有伤处;想起塞到手里的暖石,自四肢百骸里散开的纯阳真融,似乎要将荒凉的心都温暖。

人如冰,心似水,不过短暂至极的相处,却已敌过人生中大半日夜。

他早已经全然陷落。

☆、第29章良药苦

斩下的花枝置于浅色玉匣中。

玉色莹白,花色淡紫,温润玉璧上有淡淡白气,如丝如絮,如云如雾,将一点紫色氤氲渲染,如同日轮初升时,群山巅顶的一点紫气。

细幼手指伸向光滑玉匣,触碰的一瞬,少年轻轻“嘶”了一声,旋即将手忙不迭的抽回。

“冷?”

疑问意思,却是肯定语气。

顾雪衣点头,手指登时便被人握住,一股暖意沿着肌肤相贴处涌入,登时驱散指尖寒凉。

这是方既白送来的一方玉匣,玉色洁白,玉质莹润,却是以一整块寒玉挖空打磨而成,被他拿来当做赔礼,送给顾雪衣。

这寒玉匣做不得其他,却恰巧适合保存花草蔬果一类,也正巧可存那一枝玉堂春。

他二人于君山上下来,正好方既白邀请他们于自己别院一叙。傅少棠原不置可否,然顾雪衣伤重,二人所在小船漂泊于水上,也决计不适合养伤。是以傅少棠略作思忖,便应了方既白之邀。

至于顾雪衣,却从头到尾,都未出声反对。

明珠幽幽,大如鸽卵,悬于床榻之上,照亮这一方天地。木榻上少年呈现俯卧之姿,衣衫凌乱,不住拨弄着玉匣内花枝。

傅少棠将他手指按下:“别乱动,手上还有伤。”

顾雪衣先是乖乖的将手收回来,不一会又悄悄去拨弄花枝。被傅少棠看一眼,手指缩了一缩,旋即又小声道:“我被卸下的只是手,手指又没有伤。”

傅少棠斜眸看他手指上擦痕,冷冷道:“你还有理了!”

顾雪衣登时噤声,把头一缩,手指听话的停下来了。

然后那一点触感分明,挥之不去。

些微真气凝结于指尖,虚虚一划,少年身上衣衫便无声裂开。衣衫下肌肤久不见天日,骨架纤细,身体瘦弱,越显得身体病态苍白。

傅少棠微微蹙眉。

顾雪衣脊背优美,然而一身肌肤却绝对和“美”字沾不上半分干系。先前在木城里处理好的伤势,又因为他自己一番折腾,在背部显得触目惊心。结痂的鞭伤,还有在君山上添的口子,大大小小伤痕遍布在这具瘦弱身体上,竟然想寻到一处完整肌肤也艰难。

心里一声低叹,说不得手指便愈发轻柔起来。傅少棠剥掉他身上破烂衣衫,十分利索的扔到地上,取来早已备好的洁净布巾,仔细在少年背脊上擦拭,一点一点,擦去所有脏污、血迹。手指掠过陈年旧伤,心下微涩,只能放轻力道,又特意在指尖蕴一团真气温暖少年躯体。

所做种种,不过为稍稍减轻顾雪衣痛楚。

待得终于将擦拭干净,傅少棠抬头,却见顾雪衣不知何时将头颅转了过来,一双瞳眸黑白分明,凝视人时安静且专注。见得他抬头相望,少年睫毛微动,侧过头去。

顾雪衣有一双极美的眼睛。

他素日里都是将眼眸隐藏在凌乱发丝深处,瞳光收敛,不引人半分注意。如此自晦,教人难以看清他真容。傅少棠第一次替他包扎之时,心里并不在意,是以在此刻方才完全看清。

一点瞳色分明,黑如点漆,白如新雪,仿佛纯白之月悬于深浓夜色中,极致的反差对比,愈显得瞳色明净。脸颊苍白消瘦,衬得一双瞳眸却有突兀之感,纤长睫毛翻飞如蝶,垂下时,细密的遮住了眼睑,还有其中氤氲的些蒙蒙水汽。

傅少棠心念一动,手指便朝着少年眼眸而去。

“疼?”

然而顾雪衣眼眸瞧着湿润,手下却并无水润之感。相触的一瞬少年阖上眼帘,似有怯意,却又在他手心里蹭了一蹭。

细细软软,扑闪在手心里轻巧的擦过,那样轻微而细腻的触感,像春风拂过最细嫩的枝芽,几乎教人心都要柔起来。

“不疼。”

然而这些伤口看着都狰狞吓人,被施加在他身上,又怎可能没有痛楚?

傅少棠知晓的分明。他素来不喜一丁点儿伤势便嚷得人尽皆知,少年这般遍体鳞伤又一语否认,却让他心里怜惜如潮水般翻涌。

“忍着些,要是疼就说出来。”

少年瞳光清透明澈:“说出来便不会疼了么?”

他摇头,打破幻想:“不会不疼。”

于是顾雪衣微微蹙眉,看着他,仿佛在说,那说出来又有何用。

傅少棠声音淡淡的:“说出来,不会不疼,但是我会知晓。”他缓声道:“你总归不会是一个人在疼。”

渊山的传人说罢这一句后,清楚地瞧见少年面上陡现的怔忪之色。

仿佛这句话超出了少年的认知,让他的神色也开始茫然。嘴唇翕张,喃喃自语,声如蚊蚋,于他却听得分明。

“不是一个人?”

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少年蓦地扯了扯唇角,勉力想说什么,却在那一瞬红了眼眶。

他倏地背过身去,不教青年看见他脸色分毫。

此刻无比庆幸对方自君山伊始,一举一动便带上温柔,此刻断不会将他的头颅强行扳过。

然而顾雪衣心里却有些蓬勃而雀跃的情绪,仿佛春日绽出的新芽,一点一点将嫩绿芽尖从湿润泥土里拱出来,在温柔的气息的舒展。

那样蓬勃的情绪几乎让人抑制不住,惟愿寻处地方抒发,于是他又去拨弄起一枝玉堂春。即便玉匣寒凉依旧,也不如先前那般难熬。

傅少棠如知他心绪变化,轻柔抚过披散长发。薄唇微勾,口里却是俨然相反的轻斥:“别闹!伤筋动骨一百天,你折了手,还不知晓保护自己么?”

顾雪衣抿了抿唇,似要开口,最后还是咽回肚子里。

房里安静,只有布巾擦拭过身体,与肌肤摩挲的声音,除此以外,再无半分声响。

“怎生这么多伤。”

少年一声咕哝:“反正更狼狈的时候你也看过……”

竟是无所谓的意思。

傅少棠一声低叹。

待得他取出上好伤药,替少年处理完伤处时,正好叩门声轻响,侍女送来温热汤药。

傅少棠持着匙柄在药碗内搅动,坐在床榻边缘,舀起来吹得温度适宜,抬眸就见顾雪衣眼巴巴地望着他。

伸手便将汤匙递到少年嘴边,顾雪衣喝得极为自然,眉头也未曾一皱。

傅少棠未免心里有些诧异,这药只看颜色,便知晓极苦,顾雪衣却喝得这般面不改色。他又舀了一勺递过去,少年张口便喝得干干净净。

“不怕苦么?”

顾雪衣摇头,注视那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小声道:“有药喝的日子总比没药好上数倍,哪里管的他苦不苦!”

☆、第30章携相依

他说的极为自然,仿佛在寻常不过,然而听到傅少棠耳中,却是心中一窒,持碗之手也忍不住轻颤。

那时他问为何他孱弱如斯,顾雪衣答道少时不易。这应是多少无奈与艰难,放到眼下这般,习惯成自然!

这一身伤痕皆是佐证,然而先时纵然亲眼所见,心中也无波动,此刻单听这般平静语气,却已经是五味陈杂。

他不是不怕苦的,只是就连汤药的苦涩,于他来说都是遥不可及。是以能够接触到时只有珍惜,一点苦涩反而于他弥足珍贵。

傅少棠默然将汤匙递到少年唇边,这一次,却不见他喝下。少年声音轻软,如静夜里一点灯火暖融:“公子怎么了?我并不怕苦的,以前习惯了……”

似是察觉了他的心绪,顾雪衣艰难的扯了扯他的衣袖,有些笨拙懊恼:“早知道公子会这般,我就不说了,我不是特意说出来,想要博得公子怜悯的……”

“我知道。”

“公子是为了我好,我一直都知晓的。”

“嗯。”

一人喂,一人喝,不多时,一大碗浓稠药汁,便已经见底。

顾雪衣一身心神疲惫,早已困乏,却犹自支撑着,不肯闭眼。傅少棠贴了贴他的额头,知晓并未发烧,方才松了口气:“困了么,睡罢。”

他见顾雪衣眼睛睁大,打了个呵欠,又摇头否认,以为他是害怕,于是便将少年按回到床榻上:“我守着你。”

“公子不歇息么?”

傅少棠莞尔,他们自君山下来时是半夜,这一回收拾不过半天工夫,窗外日头尚未落下。他是习武之人,精力较之常人好上不少,并不觉得困乏。

然而顾雪衣眼巴巴望着他,眼底渴望欲语还休,终于还是不忍,除了鞋袜、外衣,便到床上躺着。

小心靠着少年身躯,将真气不断度入,替他护住心脉。虽然比不上灵力,但是世间救人之法,大多殊途同归。

耳边少年呼吸渐渐平缓,傅少棠正欲起来,却听到顾雪衣声音:“公子你什么都不问么?”

起身的动作登时顿住,他侧眸去看他,明珠幽光下,顾雪衣双瞳湿润,如蒙着层薄薄雾气。

“你愿说?”

他心里确然有千般疑问,然而一路同行,已然解开十之八九。自君山上将少年救下之后,余下一二,于他,也再不重要。

“如果是公子,我愿意的……”

静夜里听来,宛如叹息。

他终于卸下所有防备与伪装,愿意将迷雾下的真相袒露出来,这一点几乎要让人惊讶到了极致,傅少棠不会忘记,少年自身有多么小心翼翼。

然而在君山巅顶上,他已经在他面前哭过,任由泪水转冷,凝成珠粒。

一点最大的秘密已然在之前无声无息地向他袒露,此刻不过要将所有都剖白给他看。

只要他愿意问,那么他便愿意答。

明珠下少年肤光皎洁,似无瑕的昆山美玉,包裹在玉质外的粗劣杂志被剥去后,终于现出其中莹润的光彩。

手旁躯体伤痕累累,然而触摸到其上,却是不可思议的细腻。

那层伪装的表象终于被他亲手剥下,现出柔嫩而炽热的内里。选择权在出口的刹那就已经交予他,只等待他最后的回答。

进,还是退?

自明月楼内相逢的初始,再到君山巅顶这一番争端,说来变故颇多,但也不过是短短一段时日。然而相逢之日、相伴之时,他从未想过,会走到如今这般境地。

彼时一人天之骄子,一人零落入尘;一人遭受折辱,一人远远相看;一人随意相救,尔后弃之不顾,一人却说滴水涌泉,甘愿以死相报。

他从不信世上会有这般无端的纠葛,然而顾雪衣却已然出现在他身边。

四下里一时悄然无声,少年雾般瞳子依旧凝视于他,从来不曾退却。仿佛等不到答案,便不会退缩分毫,即使这般姿势,会消磨他所有力量。

少时前往东莱、南荒的诸多记忆在这时浮出水面,最后定格在眼前这一人。

他听到自己出声,罕见的迟疑,却带着不知何处来的笃定。

“……我们以前见过的,对不对?”

顾雪衣翘了翘唇角,仿佛千斤巨石终于卸下,眉梢里尽是浅浅笑意。眼里的水雾于此刻消散的一干二净,复归初始,黑如墨,白如雪,分分明明,通透之至。

“嗯。”

那声低低的回应似是调动了某种柔软的情绪,让他禁不住的伸手,想要碰触眼前这双澄澈的瞳。然而方将伸手,却被少年轻哼惊动,他倏地将手收回,不免暗恼自己心绪过剧起伏。

明珠辉光下,少年眼巴巴的望着他,偏偏又抿着嘴唇,一言不发。自那极轻极快的一字后他就再也不肯说话,仿佛定然要傅少棠自己想起来。

顾雪衣素来冷静老成,倒少有这般灵动模样,傅少棠不知怎的,促狭之心大起,故作了一番思索姿态,方道:“是了,明月楼内你被苏暮秋缠上前,我还见过你。”

少年的眼瞳似乎又亮了几分,明珠辉光尽入眼底。他微不可见的唇角上扬,道尽了心中期待。

傅少棠缓缓道:“那日我在明月楼上喝酒,恰巧你从马蹄下救出一个孩子……或许你不曾知晓,那时候我正巧看的清清楚楚。”

他语气十二分的肯定:“你不曾见我,我却已见到你,也算见过。”

顾雪衣眼睛瞪得溜圆,显是惊呆了。他万万没想到,居然会是这么个答案,一时嘴唇微张,吐不出半个字眼儿。

少年目光逡巡,仔细观察他神色,傅少棠也任由他打量,神色坦然,一派光风霁月。

顾雪衣似是心有不甘的狠了,来来回回,想要一辨真伪,傅少棠始终以不变应万变,便是那张万年冰山脸。终于,他见到少年眼里出现了失望色彩,半把头低下去,小小声道:“原来这样啊……”

仿佛是在陈述,却又有一丁点儿的难过,那么轻微,稍不注意就溜得毫无踪迹。

“怎么?”傅少棠明知故问。

“……没什么。”

他仿佛心里踯躅,有什么难以决断的事情,又将眼抬起来看他。挣扎神色一闪而过,终于是垂下了眼睫。

傅少棠不知怎的,还想逗一逗他,便道:“你似乎并不怎么高兴,难不成我说的不对么?”

顾雪衣蓦地咬住嘴唇,眼神灼灼,几欲燃烧。

“……不对么?”傅少棠又重复了一次,偏偏还微蹙了眉头。

少年眼里的火光仿佛下一刻便会迸出,然而终究是缓缓消隐下去了,如来时一般迅疾。顾雪衣摇摇头,又点点头,终于是侧过脸去,化成一声轻叹:“公子怎么记得的,就是怎样罢……时候不早了,先歇息罢。”

窗外霞光未退,傅少棠也不曾拆穿,只是淡淡应了一声。

然而少年却不像先前,不过一时便呼吸平缓了,过的许久,都听得见起伏声音。

傅少棠伸手将他转向另一侧的脸扳过来,果不其然,少年还睁着眼。

“公子?”声音清醒,并无困意。

他先前困乏的难以支撑,此刻却精神起来。傅少棠不消多想,便知道是方才那一番的原因,不觉心下有些暗恼。少年原本身体受损,正应该多多休息,却被自己所扰,再这般心思沉重,真不知道什么时候伤才能好。

他想起来少年左手并未包扎,便探过去,轻轻握住。

顾雪衣手指蜷起,却被他强行掰开来,手指移动,一笔一划,轻缓,而不容忽视地划下三字。

顾雪衣蓦地身体一震,猛然抬起头来,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傅少棠莞尔,却将手压上他眼睛,压下其中光芒。

手下触感湿润,仿佛有液体渗出,沾染上了掌心肌肤。

“鲛珠千金难求,我可没那些金银,来换你眼里这几颗珠子。”他闲闲的说,却用襟袖将手下水光拭干,犹带少年温热气息。

顾雪衣止住水光,却破涕为笑。心里百折千回,却与先时难过大有不同:“公子,你都……记得么?”

他点了点头,却醒悟过来,少年看不见自己动作,于是又应道:“嗯。”

赶在顾雪衣再出声前吐出两字:“睡罢……”

明珠辉光里,照出榻上并肩而卧两人,仿佛亲密无隙。

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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