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生这才安心了。
两个人出了医院,润生一路上嘴角都是高高翘着的。天气转暖,风没那么冷了。他在人流稀少的小巷里悄悄牵住了郁青的手。
生活平平淡淡,倒也踏踏实实。郁青联系了老师和读研的同学,打听了一下考研的事。虽说厂里那边不知道接下来会怎么样,可是闲着也是闲着,看看复习资料,就当是充实自己了。
没想到病假快结束的时候,大院儿里开始隐隐有了令人不安的消息。先是说今年取消了福利分房,紧接着马上又讲要调整车间生产规划。
到了三月初,郁青休完病假回去上班的时候,厂里已经比他记忆里冷清了许多。那会儿西厂区好几个车间都停工了。
翻译室也不像从前那么忙碌而安静了。好几个工位空了下来,有年长的同事在百无聊赖地看报纸。大伙儿见他回来了,纷纷过来寒暄问候。问完了,又各自带着一点儿忧心或者无奈的样子,回自己的工位上去了。
主任不在,郁青主动问同事,有没有什么工作要做。同事在他对面喝茶,摇了摇头。
于是郁青进厂这么长时间,头一回遇到了上班居然无事可做的境况。
关于为什么厂里一下子成了这样,说什么的都有。有说是飞机项目没能通过验收,导致厂里资金出问题的;也有说是研发项目进展一直不顺利,上面要取消项目,不给拨钱了;还有说是系统内部整改,或者领导班子起了纠纷的;最可怕的一个传言是,176厂要倒闭了。
关于最后这个传言,郁青不信,大多数人也都不信。但不管怎么说,从前红红火火的厂区,确实猛然萧条下来。
起初大家还怀着些信心和希望,可是很快,这种希望就黯淡了。他们那个月没有按时发工资。
下岗这事儿在新闻和传言里并不算什么新鲜词。但谁也没有想过,176厂的职工们有一天也要面对这一切。
郁青先前还想着怎么和领导提辞职的事儿,如今是彻底不需要为难了。但看着那些拼命托关系送礼想留下来的同事,他心里还是很不好受。
润生倒是挺平静的。从小到大,好像别人眼里的大事,都不怎么能影响到他。
设计院想把他在做的实验项目砍掉,合并到另一个项目里。到时候小团队的核心就不是润生了。润生考虑了三天,告诉领导他不同意。他认为自己的实验项目很重要,比那个即将并入的项目要有意义得多。
最后双方没有谈妥。他非常冷静道,那么我就不再继续做下去了,我不太喜欢做无用功。
就这样,润生也成了设计院下岗职工的一员。
尘埃落定后,他们整理好宿舍行李,办了离厂的手续。
最后一次,润生和郁青在厂食堂吃饭。那会儿人人都在琢磨出路和生计,再也没人有心思管其他人如何,他们也就光明正大地凑在了一起。
平时最热闹的食堂,午餐时间已经看不到多少人了。郁青和润生坐在一起,吃着淡而无味的炒萝卜丝。萝卜大概是去年冬天存下来的,放到这个季节,已经糠了。
润生翻了翻萝卜丝,忽然笑了:真是的,在厂里头一回和你这么坐在一起吃饭,结果只能吃这个。
郁青仔细想了想,这确实是他第一次和润生单独面对面,在厂里的食堂吃饭。好像有点儿伤感,但又有种微小的满足:次数多了肯定记不住,倒是就这么一次,足够记一辈子了。
润生琢磨了片刻,正色道:也对。他丢开筷子,佻达一笑:不过我还是不想吃这个,我们过江去吃奶油蛋糕吧。
郁青歪头:你不是不爱吃甜的么。
不爱吃的,吃一次,才足够记一辈子嘛。润生起身,拉起了行李箱,冲他扬起漂亮的下颌:走了!
郁青便笑了。他起身,和润生一起脚步轻快地走进了午后的阳光里。
第94章
176厂下岗的风波,只是全系统下岗潮的一个开始。
他们离开176厂后不久,郁芬也下岗了。其实作为技术人员,她和润生一样,本来是可以继续留在厂里的。但因为工资降了实在太多,她最后还是咬咬牙,选择了离开。
李淑敏为这事儿犯愁。全家上下加一块儿,现在只有周蕙一个人在上班了。而且这个班也上得风雨飘摇因为176厂除了厂区的几个核心院所和车间,正在陆续剥离所有的非经营性资产。家属区和市里原来那些依托于工厂建起来的单位几乎全都关门了。何况医生的工资,在当时来讲,实在也并不高。
周蕙倒不怎么忧虑。她说医院这几年发展得挺好,不是说关门就能关门的。退一万步,要是真关门了,她可以开个小诊所。说着还笑笑,冲郁青道:你外婆当年就是乡下的赤脚医生,可受人敬重了。
郁芬听了这话,便在一边帮腔:就是嘛。有手有脚,去哪儿都饿不死。我都想好了,商业街那边有艺术学校招小提琴老师,我把琴捡起来练练,去教个小朋友还是没问题的嘛。是不是,宝宝?
她怀里的小荻咯咯笑着,搂住了她的脖子。
李淑敏说不过她们,只能一甩手:爱啥啥吧,都自己刨食儿自己吃。反正我是老了,跟你们可操不起这个心。
郁芬那话并不是说说而已。她把结婚前买的裙子和高跟鞋翻了出来,画了漂漂亮亮的妆,重新背上心爱的小提琴出了门,居然真的通过了培训学校的面试。上一节课五十块钱,学校抽二十,她自己留三十。这样每个月的收入养活她和小荻,确实不成什么问题。反正从小到大,除了遇上男人会鸡飞狗跳之外,她确实什么都不用家里人操心。
那一年,郁青和润生回到了他们G大旁边的小家,开始一边复习准备考研,一边抽时间打工赚生活费。
郁青在教堂区的外语辅导班找了个工作,每个周末的晚上出门上课。润生则通过郁芬的介绍,联系到了两个学钢琴的学生,在家教小朋友弹钢琴。
中间润生在G大和176厂之间跑了许多趟,是就脱密的事和厂里领导协商。因为他的档案还在厂里,如果读研的话,要涉及到一个调档的问题。秦教授给他开了证明,保证他如果考上研究生,读研期间不会出境,也不会到与境外有联系的企业去工作,最后总算是让厂里领导松了口,赶在研究生考试前,把这个最大的问题解决了。
生活不能算是轻松,但郁青始终觉得,他和润生总是特别幸运。
关于考研本身,倒是并没有什么特别值得担心的。他们俩的底子在那里,该复习的也都复习到了,最后只是走一个过程而已。
那年的冬天有点儿漫长,到了四月份,偶尔还会下湿漉漉的雪,不过天气终究是一日比一日暖了。
二胖和唐丽在商业街附近的小巷里开了家饺子馆儿,就在马凯家斜对面。郁芬有时候从培训学校下了班会去买水饺和凉菜。
郁青与润生复试结束的那天,恰好是二胖儿子百天,六个大人和一个宝宝凑在一起,吃了顿很热闹的饭。马凯一直在和郁芬聊天,郁芬咯咯笑个不停。
因为难得穿了西装和白衬衫,回去的路上,润生提议要去拍照。郁青当然什么都听他的,于是两个人在路边找了家小照相馆,一起拍了几张红底的双人照。
摄影师问他们照片要做什么用途,润生轻飘飘地说留个纪念。
五月初,林巧柔这么多年第一次给郁青打电话,告诉他自己要离开这里,南下去申江了。
郁青特地赶去火车站送她。那会儿非年非节,她又是从江北那个小火车站走的,整个车站冷冷清清,站台上都看不见几个人。
春日的早上阳光灿烂,林巧柔孤身坐在车站的长椅上,身边是一只小小的行李箱。
郁青远远地望见她纤细的背影,恍惚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然而当他走过去,那点恍惚就不见了。
林巧柔回过头来,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笑了。
他们在站台上等火车,聊了聊厂里的事。厂里春天的时候部分复工,有些职工已经重新回去上班了。巧柔是少数当初留下来,如今又选择要离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