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喑不是个木头人,个中滋味心里头明白得很。眼前这道坎,能不能迈过去,是生是死都尚未可知,明明一切都是冲着自己来的,段嚣他完全可以置身事外,却比自己更忧心。
沈喑第一次回握住段嚣的手,纤细的指关节瘦得硌手,汗津津的手心沁出丝丝寒意,他尽力用自己的温度去包裹段嚣冰凉的手指,望向他的脸,目光却落在嘴角那一抹刺眼的鲜红。恍惚中,沈喑看到了书中书外两个世界的交叠,余光穿梭万里,带给他异常真实的感觉。
沈喑抬手抹去段嚣嘴角的血渍:没事,这些我迟早都要面对。
沈喑去意已决,段嚣尽数藏好心中那份不安,脸上戾气森然,他永远不会怕任何站在他的对立面上挡他路的人,只是怕他们伤到沈喑。
薄唇微启,段嚣拧着眉头,嗓音沙哑:一定要让那些腌臜货色见到你吗?
沈喑点点头,段嚣:我陪你去,顺便挖了他们的眼。
沈喑:......
他不知道该说点什么,纵然心中非常满意,却也不能真的夸一句干得好,孩子还小,他有助纣为虐的嫌疑。
山下,繁茂的金桂花树依旧馥郁着,丹桂正飘香,栽树的人却终归错付。何劝桑身份暴露,朝暮澜的冤屈不言自明,但他已经离开很久了。
沈喑亲手推开那扇青岩石造就的山门,段嚣一身黑衣,冷着脸,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就像初遇时无数次保护他一样,随他一同面对眼前那些穿着君子衣冠的魑魅魍魉。
打眼望去,竟有几百人众,沈喑心道,自己面子还不小。
他们个个衣袂飘飘,身上的白衣一尘不染,手中倒提佩剑,见沈喑出门,几乎是咬牙切齿地瞪着沈喑,怒目而视。沈喑确定自己压根不认识他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的,哪儿来的这么大火气呢?除却前面一纵骑马的,其余众人纷纷列队排开。
马背上正中间的人物,衣裳制式明显高级许多,莹白的绫罗锦缎里衣之外,还披了一层雪花浣纱,俨然是个头目,可他穿成这样是想学人家仙子下凡吗?
这人除了穿的显眼,脸上还戴了一张银色面具,银色面具上雕刻着繁复狰狞的古法纹饰。沈喑打量着眼前的牛鬼蛇神,还未品评完这个扮相古怪的头目,又一个碍眼玩意儿蹦跶出来。
正低三下四地给那位面具仙子牵着马的人,就是何劝桑,昨天被段嚣划在脸上的伤痕已经结痂,直到现在,他冷不丁地窥一眼段嚣,都会不由自主地往后瑟缩,他是真的怕了那种被凌迟的感觉。
他越是往后蹭,他主子猛不防地在他身后踹了他一脚,把他推到前面来,要他上前与沈喑交涉。
此时何劝桑的状态甚至不如昨晚,他主子好几脚都没能把他踹出去,而他只会抱着那只穿着长靴的踹他的脚死命摇头,涕泗横流。只见那个戴面具的男子从怀中掏出一个锦囊,从锦囊中取了两粒丹药,随手扔在地上,何劝桑捡起来塞进口中,再抬头时,已经换了一副精气神。
僵持一阵后,沉重的青石岩山门再次被推开,陆续有人从里面出来。沈喑和段嚣二人的身后,赫然站着的,是整个宗门的核心力量。沈喑回头瞥见,掌门师父,剑临长老,还有几个眼熟的大弟子,纷纷站在了他的背后。无需言语,手中的佩剑已然表明立场。
程云开脸上带着沧桑的笑意,给人一份洗尽尘嚣后的心安:师父说过,会护着你的。
几个年纪略长的剑宗少年郎也抱剑上前一步:沈师兄,你没有错,我等行事皆为心中所愿,无须挂怀。
沈喑容易感动,最受不了这种场面,整个人已经从眼眶酸到了鼻尖,愣是把眼泪憋了回去,鼻尖上留着红彤彤的印子。他没想过连累任何人,只恨自己实力太弱......段嚣不动声色地隔着衣服捉住了他的手腕,段嚣不会安慰人,不管多心疼都只会用手上的力气来表示。
也许抓得紧了,就能抓住。
这边煽情过后,山庄众人的目光重新落在何劝桑身上。
往日种种都被人看在眼里,一切真相都不言自明,大家的目光是有如实质的刺,刺向何劝桑的同时,好像也刺痛了自己。这个人并非第一次背叛,这是一个被宽恕过的人,却做出了更加令人发指的事,他们开始怀疑曾经所信奉的某些定规定法。
此时,何劝桑面色乌青,死气沉沉地走到沈喑面前,阴悱悱地笑了一阵后:好,很好。你们这帮废物,还不是被我耍的团团转,活该你们今天死在这里!我早就知道,留在折花山庄根本没有出路......
他在众人刺向他的目光中变得越来越恼怒,抬手指着沈喑的眼睛:你那是什么眼神?别用这种眼神看我,不过......如果你在榻上用这种眼神盯着我们宗主,他可是会受不了的。
何劝桑口中的宗主,便是悬剑宗,崔鹤轩,其人就是那个戴着银色面具的头目。他手里的古怪丹药,那些无辜受害失了神志的弟子,都是糟了他的祸。
沉浸在驳杂的情绪当中,临危于生死不知,山庄对他的情谊令他悲恸动容,而何劝桑说出的话做出的事又给他心中的怒意加上砝码。
恍惚中,好似天地间所有生灵一齐咆哮沸腾开来,跃动着生机的灵气充盈于他的体内,沈喑回想着当初段嚣演示给他看的那一剑,清风朗月,掀起浩然正气,提剑劈向何劝桑。
未悟生死,先主心绪,虽然差了几分意思,却不妨碍偶尔超常发挥一下。毕竟,生命本身虽然依托躯壳而存在,存在的意义却诉诸于情绪,也算他误打误撞了。
何劝桑并未大意,随即出剑拆招,白刃相接,天光破开一道淡青色光纹,那是白虹贯日般的一剑。何劝桑剑断人伤,后退几步之后呕出一大口鲜血,瘫倒在地,像个断了线的木偶,出气多进气少了,脸上充满不可思议。而沈喑,几乎是纹丝不动,只是身上那阵包含生机的灵力很快消散掉,人便有些脱力。
段嚣也挺不可思议的,他曾与服药之后的何劝桑交手过,以他自己非比寻常的实力外加越级挑战的体质,将将打个平手。
然而方才与沈喑对招的,是服用过两颗丹药的何劝桑。这药效强劲,服药之后,保守估计能抵元婴修士的一击。所以当时,山庄怀疑混迹其中的暗桩拥有元婴期的修为,以至于冤枉了朝暮澜,恐怕也是因为何劝桑服药的缘故。
没有丹药的何劝桑就是个不能修炼的普通人,谁也没办法把他跟元婴修士扯上关系,近在眼前的内鬼,却错漏了,让他兴风作浪许久。
平时手把手教过来,沈喑什么水平,几斤几两,段嚣洞悉得一清二楚,但刚才沈喑打出的那一剑,已经隐隐有了超越自己的趋势。
想到这里,他心中竟然有些雀跃,是那种久违的,少年人才有的欣喜,让他想起了小时候第一次从娘亲手中接过米花糖的感觉。却不知道此时自己在高兴些什么,流光飞逝,自己所剩的时间不过短短二十载,沈喑日后能达到的位置,跟他有什么关系呢?
掌门师父和剑临长老两个人皆在回味沈喑刚刚那一剑,知晓内情的他们只是相视一笑。其它的弟子倒没有别的想法,毕竟大比那日,沈喑与段嚣对决之后,没人看得出来段嚣放水,于是在他们的传言中,沈喑一直都是一个那么牛逼的存在。
原先传得那么神乎其神天上有地下没的,如今竟然误打误撞应验了。掌门破例收下的弟子,年纪轻轻便有一代宗师的风范。
轻微的乏力感并不妨碍沈喑开口说话,那个戴面具的头目给出的丹药肯定有问题,对比着何劝桑以及凡宗那几个行动异常的弟子的变化,这丹药邪门的很,倒像是在处心积虑地豢养一些听话的怪物,一想到这些人还是自诩上山讨伐歪门邪道的正道,沈喑就忍不住干呕,他冷笑道:
我可算是明白你为什么要当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