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口中对他说着否定的话,心中却不是很确定。
父亲已经不是第一次出轨了。这大概是他终于下定决心和母亲决裂的一次。有些家中的裂痕是从古早以前就存在的,每个人对它讳莫如深,我也没提过,可是记忆还留存。小时候母亲带着我给工作中的父亲送餐,午休时,大家都出去了,只有父亲和一个女同事留在办公室。他们有说有笑,父亲用手碰了碰女同事的脸颊,女人嬉笑着吻了吻他的那只手。或许只是调情,在父亲看来无伤大雅。母亲没有走进去惊动他们,她将饭菜倒进垃圾箱,提着空的保温桶牵着我回家了。当天晚上,母亲用剪刀钉穿了他被女同事吻过的左手,随后拔/出来,捅穿了自己手上的同个位置。这是我第二天从家中冰冷的气氛和两个人背包扎起来的手推测出的。那天早晨我起床后,家中空无一人,地面上遍布猩红的血迹。他们从没有跟我讲这些。
显然你母亲在他眼中的形象要更为冷酷。原本只是一点怀疑,然后一天他们碰面,他强打精神,想要修复情感、做些补救,不要把气氛弄得那么僵化,虽然他已经被情人的失踪搞得一团糟。然后他看见你母亲手腕上戴的一只银镯子,那是他和情人外出游玩时买来送给情人的,他激动地问是从哪里弄到的,她没有好脸色,不愿意告诉他是捡来的,怕拉低自己的自尊,不耐烦地单说逛街买的。这让他愈发不安,心神不定,追问她情人的下落,她心中更恨,干脆顺着话头说你再也见不着那个婊/子了。两人不欢而散。
他的计划已经一眼就能看透。让他们互相残杀,这是你最后的设计?它成功了么?
埃洛微笑点了点头,像是十分自得,亲爱的,相同的银镯子,妻子仇恨的眼神,被丢在门口破损沾血的外套,加上一张来自用他可怕的妻子的笔迹写下的明信片:你会付出代价。所以他信了,告诉自己不然还能如何呢,这是唯一合乎逻辑的推理,毕竟无害的情人不会惹上别的麻烦,除了这个,他实在想不出还有别的什么会导致她的失踪。
有时候我在考虑,我认真地说,杀了你会不会是个好主意呢。
那可太好了,埃洛亲昵地揉揉我的头发,你能对我有些别的想法在我看来是好事。为了缓和气氛,他说后天会把表取回来。
我不再看他,把视线转向窗子,那里却被木板严严实实地封闭起来。
61、皮埃罗20
幸福的概念对我来说是个极其模糊的东西。每当埃洛问起,我总反驳说自己曾经幸福,目的是想叫他不好受,即便他也许根本不曾在乎。他每问一次,便使我想多一点,最后我自己也犯起嘀咕,幸福的人们觉得日子如糖如蜜,不幸的人说生活如在吞钉充饥,我越是思考下去越觉得困在两端之间,不辨来路,不知去向,或者抑或死去净是如出一辙的盲目。
醒着,睡着,喝醉,做梦,都空空荡荡。
埃洛强迫我同他一起听放在我家的窃听器,我母亲的家,和我父亲暂时的住所,他还住在情人的空屋,如一只丢了主人的宠物,一有电话打来便又欣喜又惊慌,急急接起话筒,唯恐是情人来电。我与他在一起一辈子,从未听他有这样患得患失的语调。他们各自没提到我,只有在两人碰面发生争执,我的名字如一柄尖锐的利剑从唇齿间迸现,被当作彼此攻讦的工具。他们争吵猜疑,父亲不敢过度质问母亲对情人做了什么,生怕她做出过激举动,而母亲夜夜咬牙切齿地垂泪,在睡梦中诅咒践踏她情感的一对男女不得安生。
埃洛兴致勃勃地炮制出一封封语气恶毒的明信片,统统采用了我可怜的母亲的笔迹,我没法阻止他煽风点火,他总能想到刁钻的办法办到他想做的任何事。
有一次,埃洛让我闭眼,用颜料在我脸上涂画。我冗长平淡地呼吸着,感到他的笔触轻柔又迅捷地从眉毛、眼睛到嘴唇,他在我耳边说些关于你是独一无二的之类的甜言蜜语,总叫我奇怪他为何不会觉得肉麻。
我的父母,或者说此生的父母相敬如宾又富有默契,经常一个人说上句,另一个接得出下句,彼此熟知亲昵,这该是许多人理想中的婚姻了吧,可某些关键性的问题迟迟达不成共识。父亲说爱着母亲,他的爱许多时刻更倾向是一种薄情假意的蒙骗,因为他以同等的程度还能爱着别人;母亲不说爱情,那这份浓烈的嫉妒与愤恨之情就显得没有来由。或许爱情本来就是如此残酷而锐利的,那些说着忍耐、包容的人们才在互相欺骗。
好了。他说,把小镜子立在我面前让我打量,我本做好了满脸乱七八糟油彩的准备,他却没用太花哨的颜料,只是把我脸孔涂得雪白,黑色眉毛弯弯,眼下分别有一个菱格,一边橙色,一边黑色,两侧脸颊各一墨色的圆点。一张滑稽而愉快的脸。
笑一笑吧。他讲。
我扯扯嘴角,两侧墨点如笑窝展开。
埃洛从背后拥住我,说道:做个快乐的小丑吧。来当皮埃罗的朋友。
以他神经病的方式,或许他是在爱着我的,只我感受不到。我的行为全是我认为应该正确的事,没有死亡,生命不过是不断的失落与循环,我经历过这么多次死亡还没真正咂摸出生命的滋味,这个说起来倒挺讽刺的。
两日后他寄出最后的快递,寄件人与配送人都是埃洛,收件人换成我一无所知的父亲。寄送的物件是一颗被冷冻保存的头颅,面目如生,切口狰狞,那双忧郁而脆弱的眸子紧闭,像朵被割去根茎的干花。一道送去的还有一张撒了香水的卡片作为邀请函,那气味对父亲来说最熟悉不过,自从他送过一次给我母亲,那之后她没再爱用过其他香水。
没过多久,埃洛揽着我并肩坐在地板上,邀我共同欣赏一场惊悚秀。
11月确实是很凉了,他的手指在遥控器上按来按去,我等这天太久了。他选了又选,终于找到满意的机位清晰观赏到我家门口的景象。
我的父亲局促地按下门铃,在这个他住了十几年的家门外,钥匙就在他的口袋。
母亲系着围裙从里面推开门,常年冰冷的脸上挂着微微的笑意,她温柔地问候一声,父亲答应着进了门。
好,第二幕。埃洛自言自语,切进了室内的镜头。
饭还要一会儿才好。母亲淡淡地说着,背身回了厨房。
父亲在餐桌前等着开饭,如同以往许多年中习惯的那样,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往事,其中有许多是我出生前的事,连我也不曾知道。我静静听着,埃洛因为无趣,拉着我窃窃私语,你注意到没?
什么?
你母亲一点都没惊讶见到他。
两人都如水平静,一如深潭的表面,此刻无人看得见其下隐藏的危险。
好奇么?他问,会有点扫兴,但你要是想知道,我可以提前告诉你。
我不言不语。
他亲昵地碰了碰我的额头,真拿你没辙。你不问,我也会主动说。你虽然没看见,当初我可是寄了两封邀请函出去。写给父亲,以憎恨和惊悚;写给母亲,祈求她宽宥新的爱情,以及这份爱如何与日俱增。啊,你没听过那句话?嫉妒,是个绿眼的妖魔,谁做了它的牺牲,就要受它的玩弄。埃洛对着屏幕,瞧,他们开饭了,亲爱的,你饿不饿?
我哪里会有胃口。
到这里不是都一目了然了,埃洛对我步步围剿,使我几乎失掉全部正常生活的这个选项,凡是我同这个世界最深刻的联系,他都要一一毁灭,直到唯独他用一缕游丝把我缚住。他说呀说,一刻不停,像等待良久的鲨鱼闻见扩散的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