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小余太医李奉君印象颇深,此人虽年轻但医术精湛,不仅将太子的病症看得分明,而且几次把小皇帝从死亡线上拉回来,就是太医院里那些老头也多不及他。
而且虽身处宫廷,他却是个难得还怀着赤子之心的人。李奉君熟悉这个人不仅是因为他给小皇帝看病,而是常听闻宫中下人说,有个头疼脑热的求他看一看,他也没有不尽力帮忙的。
上侍君主而不骄矜自傲,还愿意给普通下人开药看病,这样看起来又善良又天真的人,却能在尔虞我诈的宫中站稳脚跟,李奉君一直觉得这不是个真又傻又天真的人。
今日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他不放心太子,因此会出现在此处,也不奇怪。
李奉君于是藏匿暗处,侧耳细听了半日,本想悄悄地听一听太子病情如何,等余太医离开后再现身,却听得暗暗心惊。
昨日李奉君肯就那样放心离开,留下太子和小皇帝两个人独处,不仅是迫于李忠国的压力,也是想到太子不可能真会吃什么亏。
按照他从小与太子一起长大,对太子的了解,太子对于这种不放在心上的于己无关的人和事,于能力范围之内,出于道义会不吝与人为善施以援手。但他的底线很明白,他的出手相助,必须在于自己没有损失的前提下,更不可能让对方妨碍自己的事业。
他从小就深知自己的一个微小选择,关系到的就从来不是自己一个人,而是无数人的得失生死。所以他从来就不是个感情用事之人,做什么事都要利弊权衡。
因此,不论他昨日如何抉择,都一定是他在利弊权衡之下选择出的最好结果。
但是刚才太子和余太医的谈话,直接把李奉君给听不会了。
虽然太子本人没有直说昨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余太医说他自己浸了水他也没否认。李奉君在脑海里总结了一番,也就是说,太子殿下弄成这般模样,是因为昨日把冷水浇在自己身上,而没真如他自己一开始口中所言把小皇帝扔进了水里。
目前可以确定的是,小皇帝安然无恙。如果是因为发生过关系,太子没有必要往自己身上泼水自讨苦吃。
也就是说,太子和小皇帝没发生关系,小皇帝依旧安然无恙,而太子自己却淋了一身冷水那么昨日的情况就是,太子宁可把自己弄得一身狼狈,也没动那小皇帝一根头发?他把自己弄成这般模样,是为了保护那小皇帝毫发无伤?
而且听闻余太医说,太子这被水一淋十分严重,腿不能行还加重了指骨的伤,唯一的医治办法非但只有一成把握,还痛苦无比。
李奉君惊愕地立在窗下。
他想立刻冲进去,却又不知道自己冲进去能做什么。
他甚至有些后悔后怕当时那样相信太子自有计算,相信他不会出什么事。他这回是真想不明白,太子这番选择是在谋划什么。
难道是苦肉计博取信任?但何必用如此凶险的招数,很有可能就把自己搭了进去。
而且小皇帝似乎对此事,根本就毫不知情,对他自然不会有半点感动和感激,又谈什么苦肉计。
到底是什么理由,能让那样一个一向清醒理智的人,做出如此看似荒诞的事情?
李奉君蹙着眉头,在窗下立了半日,等余太医施针。他立在窗下只听得里面粗重杂乱又隐忍的喘息声,叫喊甚至闷哼声都没听闻半句。
屋子里余太医的声音说道:有些东西其实压抑着反成了心病,有时候做人倒不如喊两声哭几句,不仅可以纾解心情,还可以防止积累成病症。
房里沉寂了一会儿,才听闻一个沙哑的声音,痛得咬着牙,语气却平静地说道:我若从心所欲众人靠谁?
余太医那一头也沉默了良久,才叹息道:太子殿下,在下虽不懂。但在下认为,一个人先保重自己,才有能力做其他事。若一味逞强,反而把自己弄得缠绵病榻,就算心比天高,也只能有心无力,躺在床上叹息而已。
温霁云轻笑一声,问道:你屡屡相助不担心我心比天高?
那是陛下应该担心的事。余太医道,在下眼中,只有需要医治之人,和不需要医治之人。
接下来在下的针会继续深入,疼痛更甚,太子若真忍不住,也不用强忍着。若还是喊不出,在下这里有一块干净的巾帕,咬着可以防止咬伤自己。恐怕还要疼上半日。
接着一两刻钟光景,李奉君在窗外听不见一句说话声,只听到杂乱隐忍的喘息,让他整颗心都揪起来。
将近半个时辰过后,余太医背着药箱出了门。连他自己都累得满头是汗,一边走一边抬手用衣袖擦着额头上的汗珠。
李奉君直到余太医走远,方才自己走进房间,轻轻掩上房门。
他一向最敬重的太子殿下端坐在榻上,脸色像冰雪一般白到透明,满头都是汗水,将鬓角碎发打湿。他阖着眼眸,连长长的睫毛上都挂着汗水,长睫颤抖不止。
但他的背挺得笔直,就像被白玉雕琢出的高坐庙堂上的神明。余太医一片好心送的雪白巾帕放在手边上,却是一动也没有被动过。
李奉君耳边忽然响起刚才他在窗外听到的那句:
我若从心所欲,众人靠谁?
所以梁国破亡之日,群臣百姓人人可以痛哭哀号,可以大喊大骂,可以撕心裂肺发泄心中的痛苦。唯独这个摔得最重,心中最痛的人,不能哀号一声,更不能落一滴泪。他还需要像神明一样,笔直地独自凛立在腥风血雨哀声遍地的惨淡人间,做那些国破家亡流离失所之人的依靠,为他们遮风挡雨,做他们的心灵支柱和最后的信仰。
这个人生来帝子神孙,天家贵胄,却从小到大就没做过一天真正的人。
李奉君记得很小的时候,他还在太子身边一起读书,下了课就和一众伴读出去爬树掏鸟窝。太子总是一个人坐在窗前读书,但总是时不时抬起头,用一种炽热的眼神打量着外面掏鸟窝的众人。就只是看一眼,又低下头去埋首书卷。
那时李奉君觉得那是来自生而天之骄子不爱玩乐一心功课的太子,对他们这些不务正业之人的轻蔑。后来回想起来,才知道原来那种眼神,是渴望和羡慕。
父母的爱、臣子的殷殷期盼、百姓的爱戴、国家的未来,就像无数条带着利刺的荆棘,紧紧缠缚他手足身心的每一寸,让他如提线木偶一般,只能做一个完美无瑕的圣人。尖刺扎得她鲜血淋漓,也从来不能越规矩一步。
后来,孩提时清澈的眼眸里那些纯真的渴望和羡慕也没有了,只剩下一片深不可测的冰凉。虽依旧温柔澄澈,却深得再无人能看透。
正是牺牲了他一人的所有感情和欲望,千万人心中才有了依靠和信仰。
李奉君站在床前,望着眼前那个如神明一般端坐的、千万人的依靠和信仰,沉默了良久,方才颤声道:殿下?
温霁云这才察觉有人靠近,他睁开眼睛,抬眸看了一眼。苍白得唇动了动,声音微微有些发颤,但是平静从容,问道:如何?
殿下昨日让细问福王究竟如何暴露,好反思完善安排。但是属下细细求证了,此事并非殿下安排失误。李奉君放低了声音,说道,又是因为内乱。
温霁云不曾因无数酷刑折磨而皱过一下的剑眉微微蹙起,沉声问道:什么?
据说是,福王殿下为与吴辉将军,抢夺一名李奉君欲言又止,担心气到了温霁云,但被温霁云的目光紧盯着,只好为难地说道,青楼女子。
温霁云沉默片刻,说道:熙泽必不如此。
以福王殿下的为人,不会做这等斗狠争强之事。但是福王殿下的舅父华芝,殿下又有多少了解?李奉君道,听闻华芝与福王殿下言道,如今福王殿下是梁国皇族唯一的血脉,天潢贵胄,万人之上,若连一女子都抢夺不过下属,岂不惹天下耻笑?
因此他替福王将那女子抢了过来,引得吴将军大怒,将福王藏身之处,连带着驻守多处的山势地形图,都出卖给了袁翊州。虽在裴丞相部署下及时撤离未伤元气,但袁翊州如今气焰正盛,乘胜追击只怕不知后果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