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此处,脑海里就不自主地浮现出了一个人,那个棕发琥珀眸子的女孩儿,皮肤是那样的白皙,容貌是那样令人惊艳。以至于七年了,她在自己脑海中的印象丝毫没有淡去,反而因时时回想,时时惦念而深深刻入了骨髓之中。她不禁蹙眉,暗自心惊。怪奇于自己怎么会在这个时刻想起她来?她是女子啊,自己也是女子,真是莫名其妙。
那么,她未来该如何是好呢?是否在报得大仇后,恢复女儿身,寻个男子成婚?这种事在她看来真的是太过遥远了,而且她内心深处对这样的未来一点也不期待。她的未来太过模糊了,根本没有办法规划与估判。越是去想象,不知为何那双琥珀眸子就越发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仿佛站在时光的远端遥遥凝望着她。孟旷不知不觉升起一种冥冥之中的感受,她就站在自己的未来之中,只要自己沿着既定的道路脚踏实地地往前迈步,未来就必然会与她紧密地交织在一起。她不知道这感受到底从何而起,可此时此刻她胸怀之中隐秘浮蔓着一种难以言明的思绪,丝线般延展,团团地包裹缠绕着她的心。暖柔微痒若柳絮,清苦回甘若花蜜,逐而不得,怅然若失。
可这不该,她甚至无法将此情诉诸于口,连最亲的妹妹也不曾提及。她害怕这种感觉,难道那女子不是间接害苦自家的祸首吗?难道自己不该怪罪乃至于仇恨她吗?为何还会有这样的感觉,这不该,这太不应该了。她当然不敢让妹妹知晓,她甚至都不敢多去回味这种情绪,这让她感觉到罪恶,她自责不已,觉得自己对不起逝去的父母兄长。
她是不是在锦衣卫之中待得时间太久,终日里与一群杀人如麻、粗鲁好色的男子混在一起,以至于心态有些不正常了呢?
穗儿,你到底在哪里?七年了你还活着吗?若还活着,活得好吗?若还活着,为何不归,人海茫茫,杳无音讯,令人惶然心颓。是否当真是你害死了父兄而心虚不敢归来,又或者你根本就不在乎他们的死活,也不在乎你曾在这样一个家庭滞留过三个月的时光,我们于你只是人生过客,匆匆相遇,离别后便不再挂念?你是否已经嫁人了,或许连孩子都有了罢
她不敢再往下想,七年了,每当她有闲心独处,她总会起如今这样的思绪,一厢情愿地念着她们相处的短短三个月。
冷不防左肩被人拍了一下,她惊了一跳,右手立时按在了腰后的螣刀之上。面露警惕戒备的神色,眸光凌厉地投向拍她的人。那人登时被她吓到,骇然地缩回了手,面色微白。孟旷定睛一瞧,才发现这是个年轻的姑娘,年岁与自家妹妹相仿,约莫十六七岁的模样,已及笄但尚未出嫁,还是少女的发饰。她有一双温柔的眉眼,皮肤白皙,五官标致,手中提着一个篮子,里面放了些野花野草。
孟旷神色舒缓了下来,手从螣刀之上移开,后撤半步,拱手躬身一揖赔礼。那姑娘见她赔礼,惊骇之情也散去,面上浮现起笑容,福了福身子还礼。
你就是孟旷?女孩儿出声问道,一口好听的京中官话,听上去温煦柔和,仿佛有种与生俱来的亲和力。
孟旷不明所以,这女孩儿居然识得自己吗?
我是替郭二叔来找你的。他说要找个瘦瘦高高,蒙着面、配着刀的军人,这附近可不就你一个人是这样的嘛。女孩儿一面笑着解释,一面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她。
不等孟旷回答,女孩儿继续道:郭二叔也是的,大老远地把你约到这里来,其实今日咱们是来上坟的。今日是我几个叔叔的忌日,我爹出远门了赶不回来,所以就我和郭二叔来了。
孟旷来不及打手势,也怕她不理解。她不得不打断她,从腰包中取出速记本和笔盒,沾了墨快速写道:郭二叔可是指郭大友?
对,我郭二叔就叫郭大友。庆幸的是女孩儿识字,看了孟旷所书,立时回答道。随即她自责道,哎呀,你瞧我,光顾着我自己说了。你跟我来吧,我带你去见他。
一边说着,她一边轻快地迈开了步子,领着孟旷往慈悲庵湖畔的东侧行去。不多时她们已经能望见慈悲庵的外院墙,就在外院墙的南面,有一片墓园,整整齐齐地埋葬着约三十多座坟墓。此时墓园中没有他人,唯独在西南角的草陂之上,立着一个一身青衫武服的高大男子,网巾束发,满面虬髯,一双豹眸精光暗敛。他的身高可真是高,孟旷走近他时察觉到他可能比自己要高出大半个头,估摸着能有六尺出头,身材也是魁梧雄壮,很有武人的气魄。
但他的形容却没有武人的跋扈傲慢亦或刚毅凝肃,反倒是一片春风和煦,笑意盎然。他注视着孟旷走近,老远的,就拱手打招呼:
孟百户,久仰。
孟旷见他这般客气,一时有些无措。见惯了刚愎又颐指气使的上司,她竟不知该如何回应郭大友的招呼。只得也拱手躬身还礼,显出加倍的敬重。
郭大友主动上前了几步,走到了孟旷身前,笑着打量她道:听闻你会军中传讯手势,我也懂,你尽管打手势,我应当都能理解。
孟旷点了点头,眸光望向了一旁的女孩儿。郭大友见状,忙道:这是我侄女儿,班如华。如华,你可与孟百户打过招呼了?
当然。女孩儿娇俏地笑,扭头时偷偷冲孟旷吐了吐舌头,她方才其实忘了作自我介绍,也不能算是完整地打过招呼。
孟旷很久没有和除了自家妹妹以外的女孩儿相处过,女孩儿在这个年纪独有的娇憨可爱,也惹得她会心一笑,实是难得。
只是为何侄女儿会姓班,不与郭大友一个姓?孟旷突然反应过来。她指了指班如华,又指了指郭大友,打了个疑问的手势。郭大友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意思,笑着简单解释道:
她是我一个已经故去的老战友的遗孤,眼下被我的结拜大哥收养,姓名没改,但也算是我结拜大哥的养女,与我之间算是义理的叔侄关系。随即他指了指身边的一座墓碑,道,这就是她的亲生父亲,班樵声。
孟旷望着墓碑,其上刻有故显先考班公樵声、先妣班刘氏之墓,落款是义弟罗洵郭大友孝女班如华万历九年六月初三立。孟旷又接连看了附近好几座墓,墓碑落款都是罗洵与郭大友,立碑时间都是万历九年六月初三亦或初四这两日。孟旷知晓罗洵是谁,如果不是重名,此人应当就是巡堪所的千户神目罗五。如此说来,罗洵与郭大友竟然是结拜的兄弟了,而班如华如今就是罗洵的养女,故唤郭大友为郭二叔。
这里是个好地方啊,背山面水,风水绝佳的阴宅。我与大哥找了很久,才给老兄弟们找到这么个可以福荫后世的好地方。这里还靠近出家人的清净之地,附近慈悲庵里的比丘尼们,定期也会来这里替我们扫墓。我想着我若百年之后,也葬在此处,当很不错。郭大友说道,随即他看向什么身边的孟旷,道:
唉,不好意思,初次见面就约你来此处,与你说了这许多沉重的事,实是无礼了。但我今日想要在这里见你也是有原因的,一会儿咱们要在这慈悲庵出个任务,这也是你来巡堪所的第一个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