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暧想起自己这三个月在罗道长和师兄清虚的帮助下写给姐姐的信,寄出去了就没有音信,让她着实担心。如今姐姐回来成了这副模样,她吓坏了,求罗道长救救姐姐。罗道长安慰她,说她阿姐定是在军中受了太多的委屈,她是出于保护自己的缘故,才会如此针锋相对、全副武装。过段时间,她自会放松下来的。
确如罗道长所言,阿姐回来后过了几日,总算是放松了下来,罗道长也和她谈过了,她后来还和孟暧道歉,姊妹俩促膝谈心,孟暧才知晓阿姐在军中发生的事。尽管阿姐讲得很简略,但仍然让孟暧心疼。可怜的阿姐,她真想快快长大,好换自己来照顾她。
阿姐又要走了,离去前叮嘱家里,说是家中信件传递出了问题,以后都靠赵氏粮行的伙计传信,孟暧才知道她们家还被地头蛇给欺负了。她小脾气上来,想去找那地头蛇说理,硬是被罗道长拦了下来。罗道长没多说什么,只说她阿姐会处理好这件事的,让她不要担心。这件事,不归她管。
此后的岁月,对与孟暧来说依旧平实,她努力学习医术,并逐渐精于此道,开始作为学徒跟着罗道长行医。岁月流转,她也接到了好些身在外的二哥的来信,信中内容都很简单,她心知二哥总是报喜不报忧。姐姐在锦衣卫也过得越来越好了,孟家在遭大难后总算踉踉跄跄地走上正轨,她心中总算安宁了许多。但从军的姐姐和在外的二哥,依旧是她永远也无法放下的心病,她只希望他们都能平安健康,她就满足了。家中的仇,她也恨也怨,但可能是因为她当时年纪太小的缘故,那种怨恨不及兄姐深刻,随着岁月的流逝也逐渐淡薄了。只是兄姐有此志向,她便无条件地支持他们。怪奇的是,她的怨恨都集中在了那个曾经在她家逗留过三个月的小姐姐身上,也许是因为李穗儿是当时她对父兄之死记忆里唯一最清晰的认知,想到父兄之死就想到李穗儿,无形之中将她与父兄之死牢牢绑定在一起。但她从未对阿姐提起这份怨恨,因为她看得出来,阿姐很喜欢李穗儿,喜欢到过了多少年了她还在想她,没有一刻忘却。
很多年后,随着她年岁渐长,读书渐泛,见识渐广,经历渐多。她逐渐开始认识到当年罗道长与她所说的佛心之论的真正答案。她的二哥和阿姐都是良善之人,但唯独自己有佛心,是因为她无妄执,无贪求,无私念,明心见性,有大慈悲的渡人之心,是谓佛心。
她的二哥,有仁心。《论语雍也》有云: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二哥是有大志向大追求的人,他的所求并不只仅限于报家中仇恨,而是匡扶天下苍生。
而她的阿姐,有侠心。见利思义,见危授命,久不忘平生之言。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她有自己最终极的追求和目标,并不惜为此搏命。她可为倾心者死;也可立于强世,刀行九州,力折公侯;甚至可为天下苍生以血肉筑墙,是侠之大者。
她为有这样的兄姐而自豪,也愿自己能永远成为他们最坚实的后盾,守好他们挣扎于世最后的安宁归宿。
第106章班如华(一)
万历二十年五月初三,未初时分,南京城成贤街小院内。
孟旷正在将她的螣刀用布条一圈一圈裹好,负于背后。她的身侧,罗道长与孟子修都已然准备妥当。行动开始,罗道长与孟子修先出门,寻找冯把总,打听郭大友的下落。而孟旷等他们离去一刻钟后再出门,她则去跟踪安希范。
与二哥长谈了一个时辰,孟旷终于知晓了多年前家中血仇的来龙去脉。这真相来得猝不及防,更是离谱荒唐,她的父兄死得太冤枉太不值得了。九年来,每逢夜不能寐,她总会思考父兄之死的原因,猜想过种种复杂的政治斗争,却怎么也不曾想,他们是死于同僚利用,死于冤杀错杀。这件事她一时之间无法接受,此时心口若堵了一块大石,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问二哥,唐福安目下就在南京城中,是否要斩杀他以报血仇。二哥却道时机未到,眼下孟旷是在出任务,身在郭大友的牵制之下,而且还在潞王的追捕之中,她若这个时候提刀去杀了唐福安,会惹出大/麻烦的。而且这件事若不将当年积攒而下的污垢全部翻出来,不将潞王这个罪魁祸首彻底打垮,又怎么能说是报得了大仇?光是宰了唐福安解决不了根本问题,孟子修知晓唐福安身处南京已经很多年,但他从未动过手,蛰伏这许多年不怕再等等。孟旷心里也明白这个道理,但却只能咬牙切齿,无可奈何。
二哥方才离开前,对她说了最后一番话:对于穗儿来说,咱们的父兄是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当年的消息到底是怎么泄露出去的,为何汪道明和张鲸会抢先知晓父兄要将穗儿送出城去的消息?这件事我至今尚未查明,组织里的人也都不清楚。我们猜想可能是出了叛徒,但彼时京中戒严,组织在京中的人全都不敢轻举妄动,黎老三与父兄应该很清楚彼时传递消息的危险性,他们是不会在那个节骨眼上往外递消息的。思来想去,还是不能排除穗儿往外传递消息的可能性。她可能并非出于恶意,但如若她当真往外泄露了消息
二哥看着她,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是欲言又止。孟旷心口像是裂开了一般疼,以至于与二哥谈完后,她都没有去寻穗儿,她不知该怎么面对她。而家中血仇的真相,她也不知该如何告知穗儿与妹妹。二哥或许也是认为这件事太过难以让人接受,又含着疑点,故只是单独告诉了她,而没与其他人说。
心绪繁杂,孟旷不愿再多想,戴上幂篱,便拉开了后院门。然而刚开门就听到身后穗儿的声音喊她:
十三哥你等等。
孟旷回身,就见穗儿趋步上前来,将一枚银质的长生锁递到她手里。孟旷有些不明就里,就听穗儿解释道:
这是我幼时被娘亲抱回家里时,襁褓中唯一留存的一个物件。你带上,去七家湾,寻一户回民,家中男主人名唤马成业。若这家人还在,便将这长生锁与他们看,问一问可还记得二十年前抱孩子的李娘子。
孟旷越听越是心惊,望着穗儿一时之间不知话该从何处问起。穗儿见她这副模样,垂首道:
眼下时间紧凑,你莫多问,回来后我再详细与你说。这是我知道的唯一与我亲生娘亲有关的线索了。老嬷嬷和娘亲都故去了,眼下只有这家人兴许还知道点往事。那家的男主人马成业,曾经在京中做过很长时间的马夫,他是个回回人,年轻时随其父自西北入京,便再未回去过。我娘亲当时抱着我离开京城,就是坐他的骡车。他一路将我娘送到了南京,娘还在南京留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后来他就再没离开南京,我娘亲南下去了浙江嘉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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