壮汉还在一下接一下地重重扇着自己。
那一天,他打了谢持风三个耳光,还说要砍掉他的手。
今天,便在同一个地方、同一个时辰,还给了自己六个。
谢持风内心有些震动,一动不动地盯着这一幕。
我想,比起几句轻飘飘又不诚恳的道歉,用这样的方式向外界澄清真相,顺便让他尝尝自己施加给别人的屈辱,才更能让他记住教训,以后不再胡乱冤枉好人。桑洱解释了一下前因,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所以,我就自作主张了。没有吓到你吧?
谢持风放下了手,帘子滑落,他轻声道:没有吓到。
在那个又冷又黑的树下坑洞里,他烧得昏沉,还以为当时听见的承诺只是幻觉。
他没想到,秦桑栀会言出必行。仿佛明白他的心结,将这件和她无关的小事放在心上,还认认真真地花了那么多时间,去追索真相。
桑洱高兴地说:那我们回去吧。
谢持风望着她白皙的面容,有点儿失神。
这个人,和他一直想象着的秦桑栀,似乎是完全不一样的。
被谢家埋怨痛恨、任性自我、十恶不赦的秦桑栀,和他眼前这个秦桑栀,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她?
回程中,谢持风安安静静地看着窗外流逝的街景。
虽然没有说话,但大概是因为一个莫须有的罪名被彻底粉碎了,他的眼眸多了一丝亮光。
桑洱顺着谢持风的视线看去,发现他看的是裴渡提到过的那些竹篷,便问道:说起来,你来了泸曲那么久了,也没有在街上好好逛过。还有十来天,庆典就到了,裴渡说到时候想出来看杂耍,你要不要一起来?
桑洱没指望他点头。但出乎意外地,谢持风迟疑了下,居然点了头。
那就说定了。到时候,我们一起出去逛逛吧。
听了这话,谢持风的脑海里,不由浮现起了昨天在书房里的那一幕。
那个叫裴渡的人,在秦桑栀的面前,虽然顽皮,有些无礼,但总体上,是个相当讨喜的少年。没想到人前人后是两幅面孔。
撞倒他的碗时,裴渡的神色并不凶狠,唇畔还笑盈盈的。
却给了谢持风一种脊背竖毛、如临大敌的威胁之意。
谢持风有一种直觉。
裴渡不是好人。
他在秦桑栀面前那个模样,多半是伪装的。其本性,一定比他现在所表现出来的,要恶劣上百倍。
只是,自己和秦桑栀认识的时间不长,感情亦不深。
要是突然对她说裴渡不是好人,要她提防裴渡既没有证据,又显得很奇怪,像在挑拨离间。
谢持风眉宇纠结,拳头慢慢捏紧,又松开了。
最后,他还是什么也没说。
.
自从帮谢持风洗清了他被冤枉的罪名,桑洱明显感觉到,对方对自己的防备和疏离,降低了不少。
以前,谢持风沉默寡言,几乎一天到晚都待在房间,似乎不想和这里的人多加接触。
现在,他的话依然很少,却开始踏出房间,主动帮桑洱抄那些书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谢持风的身体渐渐养好,大大小小的伤口愈合。还是瘦,但比起刚来时的瘦到脱相,如今的他,看着要像样多了。瘦削的脸颊,也稍微长了一点肉。
这段时光,是谢持风这几年来,过得最平静安然的时光。
而裴渡,最近就不是那么舒服了。
三人在同一屋檐下,看似处得相安无事。实际上,裴渡一直在冷眼旁观,等着看桑洱什么时候送谢持风走。
但桑洱似乎没有这一打算。
反过来,谢持风开始无声地入侵到了本来由他独占着的桑洱的时间里去。半个月后,裴渡得知谢持风还要跟着一起出去逛庆典,对他的不满和厌烦,更是冲上了顶峰。
那天,暮色时分。桑洱换了件好看的衣服,来到正厅,发现谢持风还没过来。
今晚的庆典,篝火花车的表演会定时开始。也差不多是时候出发了。要是迟了出发,恐怕会错过最精彩的部分。
裴渡正坐在椅子上,翘着腿,嗑瓜子,闻言,拍了拍手,主动说:我去叫他吧。
好吧。桑洱话没说完,裴渡就去了。
不一会儿,裴渡回来,神色如常道:他睡着了。
什么?
桑洱有些意外,走到谢持风的房间。门没有锁,床头放着一本书,他呼吸均匀,桑洱轻轻拍了拍也没醒,确实睡得很熟。
裴渡道:他累了吧,小孩子不都爱睡觉么。
桑洱摸了摸他的脉,没有什么异常,便没有强行叫起他。吩咐忠叔来照看一下,就和裴渡出发了。
庆典当夜,泸曲城里,明灯高悬,星灿如雨,分外热闹。
观赏了篝火花车。两人还有点意犹未尽,置身在熙攘人潮里,缓步前行。
半路,桑洱忽然感觉到了小腹有种熟悉的坠痛,怀疑是例假来了,就让裴渡在路边等着。
裴渡想跟着,但桑洱哪里好意思,干脆地拒绝了,很快就消失在了人海里。
街心人多,裴渡站在华灯下。他今天换了一身深红的衣袍,因异域的血统,他的身形比普通少年人更纤瘦修长,抹额美玉,褐发雪肤,浅色瞳眸,非常吸睛。才一会儿,就惹来了许多瞩目。
裴渡往街边走了几步,在巷口的石阶上坐了下来。
巷子深处传来了几个小孩的说话声,其间夹杂着一道细弱的哭声。
嗳,你们怎么了?裴渡百无聊赖,搭话道。
几个小孩回头看到他,都围了过来,指着他们之中那个在哭的小孩,着急道:哥哥,你快帮我们安慰一下他吧。我们刚才在玩骑马的游戏,鞭子不小心打中了他的脸,他都哭到现在了。
他们说的鞭子,自然不是真的鞭子,而是一截拔掉了刺的软树枝。
那哭泣的小孩约莫七岁,头顶双髻。细嫩的面颊上果然有一道淡淡的红痕。
裴渡翻了个白眼,道:我能怎么安慰,我又不能让他不痛。
闻言,小孩哭得更伤心了。
一个大男孩见状,挽起了自己的裤腿,说:小虎,你别哭啦。你看,我上次在家门口玩,被老大撞倒了,膝盖磕掉一块皮,也没你哭得那么惨呢。
我我我、我也有,你看。一个小孩儿也拉起袖子,展示手肘的浅疤。
但即便大家自揭伤疤、以毒攻毒,也没有用,那小孩依然哭个没停。
裴渡掏了掏耳朵,不耐道:你这算哪门子的被鞭子抽啊,沾了盐水的鞭子打人才叫疼。现在就哭得这么厉害,要是被那种鞭子打一次,你岂不是要当场气绝?
泪眼朦胧的小孩哭声小了些,茫然道:沾着盐水的鞭子?
嗯。裴渡撑着腮,语气散漫道:你们去过西域、见过那边的人是怎么打人的吗?
众小孩都摇头。
那我给你们说个故事。以前有个小孩,被卖去了西域做奴隶,伺候别人。他每天一睁眼就要干活,到半夜才能睡觉,饿肚子时,只能吃干硬的饼,还总是挨打。有一天,他逃跑了,却没跑过地主的马,被人捉了回去。那地主为了让其他奴隶都长长记性,选了夏天最热的午时,扒光这小孩的衣服,将他绑到沙漠里的一棵树上,然后用鞭子抽他。唔,就是那种沾了盐水的鞭子。
裴渡说的故事,新鲜又可怕。那个拉起裤管展示疤痕的孩子咽了咽唾沫,大着胆子,问道:为什么要绑在树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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