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贵人家的衣裳向来繁琐。平日里都是红玉提点他穿衣,这会儿自己穿,倒是还有些分不清楚。
这条带子,应该是腰带吧,怎么还有一条。
谢相迎捣鼓了好一会,才把衣裳穿好。
走到外殿时,凌琅正坐在桌旁低垂着眼眸。小孩儿左侧的脸颊红了一片,略有些肿,该不会就这么去上朝的吧,怪不得看起来不大高兴。
回想起自己昨晚做了什么,谢相迎这会儿还有些心有余悸。他可是打了凌琅一巴掌,这样僭越的事,不知道凌琅又得怎么罚他。
帝师醒了。凌琅的音声听不出喜怒。
谢相迎嗯了一声,坐在凳子上,忽又觉得凌琅还没赐座便坐下有些不妥,遂又站了起来。
凌琅这才抬头看谢相迎。谢相迎今日穿的衣裳是北边贡来的软缎所制,颜色染的浅淡雅致,很衬谢相迎的面色,也最衬腰身。
谢相迎衣裳穿的齐整,头发却没束好,白玉簪子堪堪插在歪斜的发髻上,看起来经不住什么大动作。
这么大人,连自己都照顾不好。
凳子不合适吗?凌琅问了一句。
合适
谢相迎重新坐在凳子上,静静低着头,像新过门的小媳妇不敢轻举妄动。他确实僭越了,昨晚被气昏头了,跟凌琅在榻上你你我我的,半个臣字都没说出口,像什么话。
谢相迎小心翼翼地样子,让凌琅想起数年前那个糯米做的小兔子,那个因为舍不得吃没吃上,最后惦记了许多年的兔子。
凌琅心下明白这人必定是又想起了什么君臣之礼,本来这些规矩都是这些年,自己亲手教给谢相迎的,可此刻却又觉得这些个繁文缛节实在碍眼。
眸光微晃,凌琅第一次有种作茧自缚的感觉。他从前太希望谢相迎能知情懂理,到如今这人进退取舍有度时,却又希望谢相迎能待他一如往日诚挚,哪里还能回的去呢。
两个人用了一顿格外静默的早膳。
早膳的食材是极好的,可以宫里几个厨子做饭不爱喜欢多放盐,清汤寡水的吃着没什么意思。
凌琅见谢相迎动了几筷子便停下,遂问他道:不合胃口?
谢相迎摇了摇头:吃不下。
身上不舒服?
也不是。
谢相迎说罢拿着筷子又夹了两口小菜。凌琅这孩子小心眼儿,他若是贸然说这菜不合胃口,做御膳的厨子肯定得遭殃。要是说身子不适,麻烦的又是太医院,老父亲谢省那么大年纪,可经不住再折腾。
谢相迎后悔自己怎么没早点醒,要是赶在凌琅下朝前离开,就没这么多事了。
思量间有什么东西落在了脚边,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谢相迎低头,原是他插在发髻上的白玉簪子,落在地上断成了几节。发髻有冠子束着倒是没散,可惜这簪子了跟了他没几日便粉身碎骨。
奴帮大人重新束发罢。
一旁站着侍奉的凝云将簪子捡起来放在桌上,正要去内殿拿梳子,坐在对面的凌琅轻轻咳了一声。
奴记错了,梳子不在这儿。凝云说着浅浅笑了笑,匆忙转身往殿外去。
方才里头明明放着把梳子呀,谢相迎看了凝云一眼,不知这是闹得哪一出。
碎了?
嗯。
玉器最易损坏,谢相迎看着手中断裂的玉簪,有些惋惜。这是谢恒云赠予他的,雕的翠竹,他很喜欢。
凌琅没有说话,只用仔细擦过手起身往内殿去。
不多时,人撩开帘子出来。
一个木制的锦盒放在谢相迎手中,凌琅对他道:帝师打开看看。
谢相迎照做,那细长的锦盒中,放着的是一枚略带弧度的并蒂莲花簪。莲花刻的小巧雅致,细节颇多,这样的做工十分眼熟。
凌琅俯身从匣中取出玉簪,不知刻意还是无意,在谢相迎耳后绕了一下,才用那莲花簪把头发重新绾了进去。
簪尾略过泛红的耳廓,叫谢相迎想起上元夜那日凌琅从他耳畔取走的绢花。
莲花落在墨色的发髻间,白玉作点缀,更添了几分清雅。原是打算上元夜送出去的,因着身份不对,时候不对,便耽搁了,今日送也不算迟。
并蒂莲开在北边是难得一见的景色,不知几万亩莲肥沃的莲花池才能出那么一枝。凌琅希望北齐的风水,能养得住谢相迎这朵并蒂莲。
花开并蒂世已稀。谢相迎的手落在发簪上,蓦地道了一句。这并蒂花开从来都是好兆头,好姻缘,凌琅倒是很会送东西,看出来花了点心思。
凌琅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他的心思,远不止这些。
谢相迎回头看了凌琅一眼,暗示道:这花都是并蒂连枝,可是陛下却还形单影只。
帝师不也是孑然一身呢么?
这天没法聊下去。
谢相迎起了身,抬眸看着凌琅道:多谢陛下的钗子,臣该走了,错过了时辰再去都察院,不合规矩。
这句话凌琅教诲过他,今日他也送给凌琅。
朕送一送帝师。
凌琅的目光微沉,将自己平日的墨狐大氅披在谢相迎身上。谢相迎比他瘦一些,这厚重的大氅披在人身上,裹得严严实实。
殿门打开,下了一夜的雪已然停下。
谢相迎正打算和凌琅就此告别,蓦地,院外传来一阵喧闹声。
什么人?凌琅问了一句。
凝云迈着碎步跑过来道:回陛下,是小谢公子。
怎么是他。
这人不是和父亲母亲在军营么,怎么回来的这样快。
让他进来吧,天冷,别冻坏了。谢相迎对凝云道了一句,凝云看向凌琅,凌琅没说什么,只是摆了摆手让凝云快去把人带来。把谢恒云冻坏了,谢相迎一准儿怪他。
凌琅的眉蹙了蹙,在谢相迎转头时,又恢复了平日的淡然。
哥
谢恒云穿着件厚厚的袄,三步并作两部蹿过来拉住谢相迎的衣袖,活像是猎场上的兔子。
我听府上的人说你昨夜没回去?
是,昨夜风雪
再大的雪也要回去。谢恒云特意瞥了凌琅一眼,对谢相迎道,宫中危机四伏,没得叫人担心。
凌琅站在一旁眼珠快翻天上去了。谢恒云这个么个东西,当年就不该把他从竟胜国接回来,死在地牢里算了。
这便要回去了。谢相迎回眸看了凌琅一眼,这一眼带着几分笑意,让凌琅一时有些舍不得。
陛下,陛下
何事?
人走远了。孙良玉提醒道。
凌琅回过神,突然发现满院白寂寂一片,要已没了谢相迎的身影。他清了清嗓子,一转身才发觉自己竟穿着件单衣,在门口站了这么久。这谢相迎怕冻坏了谢恒云,怎么不怕冻坏了他。
陛下。孙良玉又唤了一声。
又有何事?
要不要请太医。孙良玉指了指自己的脸。
凌琅的脸色沉了沉,吩咐道:把太医令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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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从宫门口往街上去。
谢恒云从接到谢相迎起,便一直从上到下打量着眼前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