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一切,要追溯回那时我在街上被慕尚带回家的那天。
那天夜里我睡不着到庭院里去看星星。
我不赏月,那是诗人的消遣。
星星是看到了。不过夜晚冰凉,我起身准备回去休息时却迷了路。
我向着灯火处走去,想找一个人带我回房。
却无意间闯到慕父的书房附近。门开着,我听见慕父在和一个人在低声说话。
不想打扰到他们,我悄悄地退开,心里想重新再找个人;如果实在找不到了,我就折返回来找慕父。
我在慕府的时间最多不过三个月,不认识回自己房间的路也不算突兀吧。
就这样,我无声地离开,没有惊扰到他们,也无可避免地将他们的话听去了一些。
只断断续续地听见说什么献上名马寿宴当天玉哨控制一呼百应之类的话。
他们说的话没有什么不妥,我那时没有听明白。
在嫁给李朝华后,我听说了李父送给皇帝的礼物是一匹珍贵罕见的宝马。我所作的联想不过是一个在职员工和退休职员交好,双方友好往来而已。
直到在塞外一番见闻。
其实欧靖川回京还有一个原因,我知道的:听说皇帝在骑马的时候不小心坠马,现受了伤卧病在床。
这样一来,我再怎么愚钝也不至于想不明白始末了。
果然一入宫门深似海,哪怕我只是在宫门口站了片刻望了一眼。
这是一个跨度五年的阴谋,至于慕父是什么时候开始谋划的我并不清楚。
从现在往前倒退五年开始,吴国和越周的关系如履薄冰。两国都互有怨言。
越周恼吴国上贡的贡品年渐减少,而吴国恨越周胃口越来越大要求上贡的东西也越来越多。
遮羞布是因皇帝的五十寿宴扯开的。
越周使臣下传帝令,要吴国朝贡比原来约定好的两倍的贡品以贺帝寿。
吴国再小,也有血性。
战争一触即发,而越周的臣子还在为皇帝庆生而大肆准备。
像极了都要亡国的大清太后,洋人打到门口了她还在大肆土建;前线的士兵像样的装备都没有,而她依然一顿饭几百个菜。
唯一不同的是越周的皇帝并不知情。
私吞贡品的是一手遮天的李启明,想要谋权改天的是慕清国。
越周皇帝爱马,平时除了上朝理事外,就是看马骑马。
李启明在他五十大寿那天送了他一匹稀世难得的宝马。
不仅难得,还训练得听话非常。
那天晚上,我听到的墙根就是李启明派人给慕父送了一把能控制那马的玉哨。
听说李隆基时,训练了一批能闻乐起舞的舞马。
而李启明送的那匹马绝了,它能闻哨飞跑。
一匹发狂跑起来的马,把人甩到地上不死也残。
爱马的皇帝幸运的话,能摔的一命呜呼。
不幸的话落个半身不遂,重度残废。不死皇位也要换个皇帝坐了。
而一匹癫狂的马,谁会想到它有什么问题呢。
在心里理清了来龙去脉,我看着慕父不再说话。
我已言尽于此,可他不听。
他看着我,确切的说是看着我从他身上拿到的玉哨。他也许在盘算如何摆脱身上的绳索,夺回我手中他的东西。
可是他不知道,我隔岸观火,他没有机会了。
下一刻,我抽出怀中匕首,快准狠地刺中他的颈动脉。
我死死地一手摁住他肩膀,一手握住匕首往他脖子上插得更深。
很快、他不再挣扎,流出来的血将我的手染红,那么温热。
可他再也不能那么温暖地活了。
杀他是下下之举,我原本想劝他放弃他心里想的危险计策,主动到皇帝面前自首。
这样即使他做了什么坏事,皇帝也能念他主动认罪而从轻发落。那他的家人、他的家人也能幸免于难了...
可他为什么要那么固执?
也是,他一辈子的人生观已经定型,心中又有那样不同寻常的信念,怎么可能被我一两句话就说动。
是我天真。
可是、已经没有时间犹豫了。
成王已经了解了大部分事情真相,剩下的细微末节他只要稍微想想就能想通。
他的立场是皇家,我能指望他放过慕家人吗?
看在我作为和他有过婚约的前妻身份?还是他真正想娶的慕子卿面上?
这、可能吗?
削水果、切菜时我总是忍不住想,这刀插进人体身体里的闷响和抽出来时鲜血喷涌的景象。
我想,我是在潜意识里藏了一个恶魔的变态,晕血只是掩饰实际上我嗜血的假象。
慕父有罪也轮不到我来制裁他。
擅自结束自己的生命是为不公。
一直秉持着这样的信念,所以哪怕在白色病房的病床上苟延残喘,我始终没想过自杀。
那结束他人的生命呢?
如今,我终于杀了人。
有人为权,有人为钱,还有人为了天下大同。可是最高尚的人身先士卒,是因为这个天下大同在天下缟素、血流成河的基础上,代价太大,没有必要。
我是一个优柔寡断的人,从小到大都是。
在路边看见瘦骨嶙峋的流浪狗、回家路上看见那么晚了环卫工人还在工作、还有背着编织袋提着桶戴着安全帽的农民工我都很心痛,好像他们的艰辛是我造成的。
其实,本质上我和慕父追求的是一样东西。
只不过他是行动的巨人,而我是望其项背的矮子,永远和他有天差地别。
天下大同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夜不闭户,终究还只能是一个梦想。
我来自国泰民安之地,那里有为民谋利的领导,还有发愤图强的百姓。那是一个很好的地方。
这里不是。
既然我知道他的狼子野心,那我不能眼睁睁看这里尸山血海,变成人间地狱。
这里虽然永远不会比那个世界好,但我不会让它变得比现在糟。
我真真切切地看着这满城春色,想着有一天它们要化为灰烬,在铁蹄铮铮下。
而这铁蹄,来自帝国内部,来自我这个身体的亲生父亲。
从边关回来的路上我想了许久,我想他要是不那么偏执一些,我不会做到如此地步。
可他不肯给自己机会,也不肯给我机会。
我无法忍受,所以我杀了他。
我、慕思思,杀了自己的父亲。
匕首早已被我扔在了地上,我的手忍不住在颤抖。
它抖得那么厉害,好像拥有自己的意识,一点也不受我的控制。
它那么害怕。
左手抚上右手,在安抚它,还是我自己?
不是时候,现在还不是时候...还有其他的事要赶紧做...
将门打开,书桌上我拿过来的夜宵被假意惊落到地上,在黑夜里声声清脆。
我尖叫,那并非演戏:来人,有刺客!看着眼前没有气息的慕父,我开始后悔,我怎么会杀了他?
颤抖哭泣,抱着没有气息的慕父痛哭流涕:父亲、父亲
慕家人陆陆续续闻声赶来,被眼前的景象惊到。很快女眷们哭成一团,场面变得喧闹不堪。我晕了过去,意识却很清楚地察觉有人抱着我将我送回了房间。
醒来的时候,房间里空无一人,能听到屋外有人匆匆走动的脚步声,还有远处压抑的啜泣声。一切始于那个书房,如今也终于那个地方。
衣服已被人换过,身上的血迹也被清洗干净。
手心里却紧紧拽住那枚玉哨。
这个东西,除了已死的慕父,其他人不应该看到。
打磨得很精致圆滑,刚拿在手里的时候还有些冰冰凉凉的,现在已经被我捂热了。
这么精巧,可我不能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