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董大夫斥巨资自西域学来的伎俩。
赴宴的王公贵族三三两两到场,自然有官员打点迎客。见着了立在不远处的小宛,许是因为她身上这件还算华贵的裙子便以为她也是某国贵客,所以满脸笑意地迎了过来,先朝小宛一揖,小宛被这突如其来的礼敬吓了一跳,连忙还礼。
小姐是赴宴的贵客否?
她这时若是说不是客人,是工作人员,但又没有任何的凭证,决计进不去这礼光殿的,小宛心虚道:我是是跟着薄姐姐来的,就是杨郡的薄姐姐。
小宛还并不知道薄云钿是个什么样的姑娘,但自己跟她也算是沾亲带故,薄云钿必是宾客之列,说她带上自己也不是不行嘛。
她哪里知道延请的名单是国君亲自过目,一个不多一个不少的。
若是她说是其他人要带自己来,这位官员是必定不信的,指不定就要查验她的帖子;但官员一听薄大小姐之名,直接肃然起敬是薄大小姐的话,那的确是情有可原。
他是对薄大小姐那张扬个性有所耳闻,听说她最喜欢带着自家表姐妹穷亲戚去参加各类盛事,然后踩着她的姐妹们来捧高自己,以她们的土味为乐。
是以他甚至有些担忧这位姑娘,虽红纱缚面,却隐约瞧得出颜色丝毫不逊于薄大小姐的。恐怕待会儿还会被薄大小姐弄得出丑呢。
谁让薄大小姐素来是这晋国王公贵族都争相捧着的姑娘,父兄手握重兵,姑母是太后,表兄是国君,且杨郡百年世家屹立不倒,门客遍布天下,薄家人的头发丝掉了一根,朝野怕都要震一震。
可怜那钧武侯年过五十还得了这个女儿,爱得跟眼珠子似的,几个哥哥也都是把这小妹妹捧在掌心里,养成她一副娇纵跋扈的个性。
她怕是以为她那位表哥也是吃素的了,主意都打到了他的头上。
小宛并不完全明白这位差官怎么突然看着她的目光带有浓浓的同情,仿佛她即将遭遇什么大厄,但她不及深思,觅秀已连拖带拽地把她给拽进了门。
礼光殿外殿尚有官员筹备,正殿才是真正饮宴之所。她打量着礼光殿内内外外,雕梁画栋,团凤游螭,碧瓦飞甍,钩心斗角,莫不精致轩丽,贵气横生。
小宛还在神游天外,想着这一块砖瓦得多少银子,能买多少根糖葫芦,觅秀都快把她胳膊摇断了:姑娘!姑娘快去呀!
显然觅秀是一眼瞧见不知哪里走出来的董大夫了。董大夫从游廊过来,还在跟边上一位大人严肃地说着什么,一张国字脸快要皱成圆脸了。
伸头一刀缩头一刀,终得过去,小宛如是想。
她从容步到董大人跟前,行了一礼,不卑不亢地道:大人,叶琬许久不见宫里人的安排,擅自寻了来,还望大人不要见怪只是叶琬不知大人究竟的安排是?
她也不知自己心底有没有想要董大人给她做主,也许那样董大人就要得罪了薄大小姐。但若说什么没有一丝期盼的,也不能够问心无愧,谁私心里又不期望得一点偏心呢?
她无意识地绞着手指,落在觅秀的眼睛里,姑娘那是不自信的表现,觅秀拉了拉她的手,示意她不必太紧张。
她微微咬着下唇。余光扫着四周,却忽然瞥见一道绯红的身影沿着游廊直往她这边气势汹汹地行来。
气势汹汹,她想,这词的确合适,那位姑娘的衣裙翻飞得厉害,几乎要翻成一朵鲜艳夺目且正盛放的芍药。
董大人大抵没料到她能寻到礼光殿外殿来,先是诧异了一下,随后低叹:此事到底是老夫虑事不周,对不住叶姑娘了。薄大小姐已在名册上添了名字,他捋了一把胡子,偏了头,续道:叶姑娘若是要回谧园去,老夫命人替叶姑娘备车马。
觅秀使劲给她使眼色,她撅撅嘴,隐匿了心中一分不情愿地继续开口:可大人先前已在案中录下叶琬的名字,如今临时改替,大人这番作为,若是陛下知晓了?
聪明人会将话留一半,好让旁人继续遐思去,而她话留一半,着实是因为她并不知陛下若知晓了究竟会怎么办。但她揣度一定是极难熬的处罚,八万遍论语可见一斑。
这时候骤闻一道娇莺般的声音响起,小宛抬起眼,正好与那位芍药花似的姑娘四目相对。
哦,欺君?董大夫方才原是在愁这个?这很好办,董大夫替叶姑娘报一个断了腿脚上去,由我薄云钿顶替上就是了。
小宛只见这位姑娘梳着朝仙髻,簪了一枝艳朱色的花,生得眉目浓丽,一双眼的眼角仿佛带了钩子。唇色红得欲滴,她觉得唯有春夏季里成熟的樱桃可以与之一较高下了。
她今日着的是袭朱裙,是为显喜庆,而薄云钿也是袭红裙,似比之她的裙子要红得更深浓些,衣裙上掺金线绣有细微花纹,她微微抬袖,那些花纹便折射起光来,晃人眼睛。
她想,这位薄大小姐就算不是大小姐,也可以靠脸吃饭。
薄大小姐却并非是在说什么玩笑话,她虽脸上含着几分笑意,但那只令人看得心慌。
可咱们姑娘又没有伤了手脚,大小姐今日这般,难道不怕不怕欺君么?觅秀扬起头,把小宛给拉到了她身后护着,直视薄云钿。
薄云钿扬了扬眉:你怎么晓得本小姐欺君?你们姑娘若是真的伤了手脚,可不就不算欺君了?她声音宛转,一字一字余韵留长,却教在场的人纷纷胆寒起来。
这话是什么意思简直再明白不过了。
鸠鹊3
那红裙女子一把撂开挡在她面前的觅秀,抬了抬下巴,她心中不合时宜地想此时这位大小姐活像一只即将战斗的大公鸡。
可薄大小姐委实是个不好惹的角色,她还没进一步想到应该如何应对,只电光火石噼里啪啦之间,她的手腕就落在了那只莹白的手里。
好死不死,那正好是她三年前骨折之处,表面上已看不出过往的痕迹,骨子里却仍有当年痛彻心扉的旧感。旧日的痛感宛若刹那星涌潮翻,她皱起眉头,说:大小姐?
薄云钿身后还跟了两个丫头,面无表情,一抹戾气,不待薄云钿吩咐,已自个儿上去把觅秀寻音给制在一边。
小宛尚未反应过来没有使上多么大的力气去抽开手,薄云钿就将她狠狠一推,一干人措手不及纷纷惊呼,寻音啊的尖叫了一声。
游廊上多竖着红柱,红柱之间以矮至膝盖的石凳相接,薄云钿那一推,小宛直接侧摔上了石凳,她第一感觉这不知道是哪种矿石,硬度如此之高。第二感觉是她的右腿疼得太厉害,呼吸一下也觉得疼。
她没瞧见薄云钿此时眉间流露出来一抹得意色,只听她说道:没人能抢我的东西,抢了我东西的人都该死。
小宛扶着漆红的柱子,指尖有些微颤。她从来不愿意去争去抢些什么,若早知薄云钿想要,她决不与她针锋相对。
她心中终究还是性命更重要。
眼前似乎闪过一些抓不住的细碎的片段。她的手腕被折断的时候,是否也似现下这般无可奈何。
她是一介微尘草末,对方却是权贵世家中的一粒朗朗明珠。就连站在她的身侧,似也将自己衬得黯淡了。
她本就不该过来,不该与她相争的,还祈求谁能为自己说上半句公道话,然而那些通通成了妄想。谁会在意她的悲喜。
董大人还算好心,待薄云钿同她两位跋扈婢女扬长而去后,说派人替她叫车马送她回谧园养伤。董大人还忧心薄云钿会否穷追不舍或者小宛会否伺机报复,因此很是头疼。
他自是不知薄云钿出落成如此娇纵的性格,在这样盛大的场合、在陛下眼皮子底下竟敢行凶伤人。董大人想,若她不是薄云钿,早就身死八百回了,陛下眼里可是揉不得沙子。
董大夫太忙了,忙昏了头,哪里算计得到今日王宫中的车马多被征用去接送各国王公贵胄,哪里轮得到小宛。在等待许久无果之后,她们决定自力更生。
小宛被觅秀寻音两个好容易架出了礼光殿,过往人来人往,并没有人敢上前询问一二。方才那件事情大家只默契地当作不知毕竟谁会管一个没有勋贵身份的姑娘,那简直比贵人身边有头有脸的大丫头还不如。
觅秀一路都是红着眼圈,一言不发的。
觅秀是怕她伤心,才竭力忍着,她只觉得万分对不住觅秀,在半路上朝着觅秀眉眼弯弯地笑了笑,觅秀,改明儿我问问姑姑,她身边当还缺几个学舞的丫头,我让你们俩跟着姑姑怎么样?
觅秀气得差点撒手,只管用通红的眼睛望着她,望得她脸上笑都僵住,装不出多么豁达的了。
觅秀跟着姑娘,难道就是为了荣华富贵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