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盯着并蒂莲花,莲花绣得精致,并蒂莲本是极好的寓意。
他的目光扫过她的脸颊,瘦削雪白的小脸了无生气。
就连笑也是这么平淡,淡得仿佛尘世不值得牵挂。
前些日子她并不是这样的,那时她的眼里有明灭不定的光彩,秋水般潋滟,落霞般绚烂。
仲冬时节,天气一日比一日冷。
雪霁初晴,大抵梅花已经盛放。她落水后身子虚弱得厉害,寻音每每见到,几乎都要红了眼圈。
她腕上也添了道狰狞伤疤,雪砂膏涂了两小瓶都没能彻底消掉痕迹。
她大多数时候都在床上躺着,冰水呛了太多,时常咳嗽得几乎要咳出血,好在还没有。只是日渐消瘦下去。
不过,幸好那一日她终于把赵洪的事情提了,他没有犹豫地就答应了,大抵因为她肯替宫拂衣认下这桩错。
她心里没有起波澜,也没有得逞的喜悦,有的只是长久的空寂。
管太医说她宜静养,她便将此奉为圭臬,整个霜月里她都没有再出门了。
宁嬷嬷上门来看她时,她倚着床头绣手帕。
素白手帕上朱砂梅似血,点点绽开,她剧烈咳嗽了几声,宁嬷嬷矮身坐在床沿,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说:夫人怎地也不出门瞧瞧了,御花园的梅花全已开放。
她缓慢地抬起头,看着宁嬷嬷苍老含笑的面庞,苦涩地笑了笑:嬷嬷,太医说我吹不得风,所以没有出去。太后近日安否?
宁嬷嬷从袖中拿出一只岫玉小瓷瓶,塞到她手心里说:这是今冬的解药,夫人好生安歇。三公子托老身给夫人带了些补养的药物,
她又拿了一只洁白瓷瓶出来:宫中自然不缺好东西,只这是三公子从苗疆带回来的苗药,说能养补身子,夫人冬日里总是手冷,这药啊,说是能旺一旺火。
她的眸光落在瓷瓶上,思绪凝顿住,迟缓地接了这瓷瓶。
她又迷茫了。
她却又把瓷瓶还给了宁嬷嬷:嬷嬷,替我谢谢三公子,只是,只是我欠了三公子的太多,我,
她理不清思绪,也做不到断绝情谊。
宁嬷嬷叹息了一声,将瓷瓶搁在床头,说:夫人就当是老身的心意,不用太担心。
今日她破天荒地出门去,裹着厚厚的白狐裘,戴着兜帽,抱着暖炉,去藏书阁。
藏书阁里因怕失火,并不烧炭,冬日里则旷冷。她上了二楼,找到了自己一贯用的那个位置,不料那个位置上竟然有人。
她在书架旁看到对方一袭竹青长袍,黑狐裘,青玉簪束发,脚步便一顿,心里道了个晦气,转身就走开了。
正是三司使宫殊玉。
她那个位置明明那么偏僻,而且周围书架上都是她喜欢看的话本子,宫殊玉为什么要坐在那里。
她的确是替他妹妹认了这过错,可他们也没有半点感谢她,她对这对兄妹的好感已经跌成负值。
她去三楼寻了个位置,临窗可观雪,还能够隐约望见御花园千树梅花的景致。层峦跌宕,梅雪争香,她托着腮发了好一会呆。
面前摊的是一本《论虹度之战》,也不知是哪位著名学者的冷门著作,她随手抽下,潦草翻了几页,就直打瞌睡,不过这藏书阁过于冷清,所以冷得她没有睡着。
觅秀,你最近总这样盯着我看,怎么啦,你家姑娘脸上长花了?她笑道,觅秀眼里担忧却只增不减。
姑娘,风大。觅秀说,奴婢把窗子关起来罢。
觅秀和寻音两个不知道私底下嘀咕出什么,总以为她在经历落水那件事后,就萎靡不振,整日求死;连她每日定时擦拭她的剑的时候,觅秀都慌慌忙忙跑过来:姑娘,你歇着罢!奴婢来做
她只是觉得雪纹纸既然花了钱就要用,不然就太浪费了而已。
她因为手上没力气,失手打碎了一只影青瓷盏时,心疼地蹲下身去捡时,寻音就立即叫道:姑娘!姑娘你放着,奴婢来收拾
噢,好。她歪着头,不知道她到底怎么给她们传递出了错误信号。她可从来没有想过自尽什么的。
觅秀这时连她开了扇窗都要疑神疑鬼,她叹了口气,她看起来有那样脆弱么?
她把窗子关起来,回身看向觅秀,眨了眨眼:好了好了,我的觅秀姑娘,听你的啦。
觅秀还是担忧地望着她。
她从容坐下,又倦怠地翻了几页这本书。当然一个字也没能记得,她对这些东西,天生没有兴趣。
她想继续看上次没看完的话本子,可是宫殊玉坐在那儿,她又不好去的。
她趴在桌案上,勉强自己看了几句这本书,庄王四年冬,齐围虹度。齐相启昔使人语庄王曰:晋人不义,戮子勋于虹度,今伐之。
她看着就打瞌睡,把书猛地合上。约近午膳时间,大概那个男的已经走了吧,她托着腮想,那她过去看看好了。
怎么知道她刚走到那排书架旁,就撞见宫殊玉迎面走来。剑眉星目的年轻男子停在她面前,立定如松,清寒目光看向了她。
她没有礼貌地笑笑,也懒得说什么,转身要回三楼去,宫殊玉在她背后说道:夫人。
嗓音沉稳寒劲。
小宛缓缓回了半身,目光却随意地瞥向别的地方:三司使大人有事?
她的嗓子还有些哑。
夫人,臣有话要说。
她说:嗯。实在不知有什么话好说,她想,难道是告诫她,不要再惹宫拂衣?她便提前说:我知道了,以后见到二位,我一定绕着走。不会再招惹阁下和令妹。
她说罢,朝宫殊玉微微颔首,转身离开。
宫殊玉不依不饶地拦住她的去路,她抬眼,看向他,退了一步,疑惑道:三司使还有事?
夫人,臣替十四向夫人赔罪。落水那件事是她的错,是臣疏于管教,她已经知错,不会再犯。她尚未定亲出阁,如果传出什么话,于声名有碍,还请夫人谅解。
她淡淡地哦了一声,点点头,没再说话。
场面话罢了,犹记得上上个月他也是这么说的,宫拂衣改了吗?没有。
她对这些场面话,也不会再信的。
她仍要走,可宫殊玉竟再一次拦在她面前,她仰头看着他,说:我听到了,宫大人还有话不妨一起说?
宫殊玉的声音在旷冷的藏书阁里显得更加冷了些:夫人真的不能原谅她么?
她觉得好笑:宫大人这是连我原不原谅令妹也要管了?是不是我若说不原谅,宫大人还有别的手段逼着我心服口服?
他哑口无言,清冷目光一时有些怔忪,说:不是。他顿了顿,从怀里拿出一枚印章,说:这是晋北寿云郡九里街的印鉴。权当给夫人赔罪。
寿云郡与齐国相近,富庶繁华,九里街更是日进斗金之地,虽对宫家来说这算不得什么,但是得到这一条街,几乎也就吃穿不愁,富贵几辈子有余。
他仍然记得第一次见面时她坐在地上伸手要那五十两的场景,嘴角漾出一点细微的弧度,但没有教人察觉。他觉得就算是讹人,那个模样的叶琬也极其可爱。
所以他也想当然地以为若想抚慰她的心,给她钱是最好不过的。他也不吝啬,将这素来富庶的九里街眼也不眨地就给她。
他自然以为她要欢快接过去,然后,眼中或许会有潋滟光彩。
她看着那枚鸡血石质地葫芦形状的印鉴,朝宫殊玉笑了笑:宫大人拿我当什么人?那件事,陛下已经答应了我一个心愿作为补偿,我别无所求。
宫殊玉的目光暗了暗,声音却依然沉冷:夫人是指兴阳郡守赵洪?那并非夫人的心愿罢?那是薄家的心愿。这九里街虽不值一提,但夫人在宫中有些倚仗比没有好。
她看向他:我不需要什么倚仗,宫大人也不需这样侮辱我。她可以接受别人的怜悯,唯独不愿接受这些迫害者的假惺惺。
他终于问出来这个盘桓他心中许久的问题。夫人待人温和有礼,为何独独不待见微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