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打在他的脸上,好似逐渐大起来,打得他生疼。
他捂住肩头,深吸了一口气,想压抑住这股穿肩剧痛。身子有些战栗,想来淋雨太久,着了风寒。他想到这下可没有人愿意哄他喝药了,心里茫然而无助。
她重新打开了窗,他期盼地看着她,却见她将什么丢了过来。
我说过,我不要你的东西。我与你毫无干系。她顿了顿,犹疑着,声音却缓了下来,说:你若要娶别人为妻,就不要始乱终弃,等后悔了,又没处悔去。
窗户啪的一声关上,没能等他说完那句我怎么会娶别人。
他垂眸看着怀中她拆也没有拆的一份蟹黄酥,自嘲地笑了笑,世上若有后悔药,他一定喝个干净,若能回到过去,他怎么会犯那样蠢的错。
他悔青了肠子又有什么用。
他依稀想起九年前,在那处破敝的屋子里,他们相拥而眠,共度过寒冷的冬夜。
她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说:你不要骗我。
她郑重地把一块玉佩交给他,结结巴巴说:这是、定,定情信物,你不要把它扔掉。
她拉着他的袖子,说:别不要我。
她几乎没有向他要过什么,金银珠宝她没什么心思,地位权势她没什么兴趣,短短十年,关于她自己的,她只提过这三个要求。
可是他太混蛋了,他骗了她,又扔了她的玉佩,还把她丢掉了。
现在种种,都是自作自受。
他想,哪怕她愿意,扎他几刀也行,刺他几剑也行,别不要他。
十年生死,爱恨茫茫,他只爱了她一个人。他的爱却如同利刺,让她遍体鳞伤。
他的神色逐渐颓然。抱着琴,行在雨中,一路茫然而悔恨。他走一段路就下意识回头,想看看她是不是在原处等他,像以前一样,只要他转身,就能找到她。
人总是这样,唾手可得的便不珍惜。以前,他得到她是多么轻而易举,那么现在,就是多么艰难。他设想过无数次她回头,但是总也想象不出,因为从前,她一直是等待的那个啊。
可他一路回头无数次后,来时路风雨如晦,他也终于明白,她再也不会等他了。
看天色已经将明,他闭了闭眼,压抑着痛楚,想到还要及时赶回王宫才行,王宫即将大乱,不能这时候出岔子。
意外
二月,人间草木葱茏。
王宫中,静思殿外长廊下一名蓝袍青年正来回踱步。
青年着了袭宝蓝长袍,系着宝蓝抹额,眉目俊朗锋峭,但是眉间聚着愁容,止不住地看向外头。仍然没有人影。
谢沉从里面走出来就看到谢岸这来回踱步的模样,说:怎么,看起来你比六王子还着急。
那蓝袍青年正是谢岸,如今官拜护国将军,此次朝觐里晋国武官的一把手。
谢岸原本肩负着求娶岐川公主的重任,前几日谢沉跟他叽叽哇哇了一大堆如何俘获守寡带一娃的女人芳心的攻略,他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但是那位公主的面还没有见到,就已经被他的堂哥告知没戏了。
没戏了的谢岸很是无聊。无聊之后只好找一点事情做,比如跟着他的堂哥一起搞事。
经年一别,彼时少年的轮廓已经渐渐锐利成熟。
他见堂哥倚在门框上丝毫不以为意的样子,觉得他堂哥比他还要心大,不由说:昨日一早陛下便出去了,那边派人来问,我虽称说陛下病了不宜见客,但若是那位真要过来看怎么办?
谢沉微妙地笑了笑,看着谢岸,说:你还是适合带兵,不适合玩弄权术。
谢岸满头黑线。
谢沉说:太子避居钤南行宫已经多年,那边说他近来快要不行了,这四十多位王子里,六王子威望甚高,兵权在握,若他逼宫,有七成把握可以成事。你瞧着天子他老糊涂了,其实不然,他自然晓得他那老六的心思。
谢岸说:那咱们?
天子正卿,号令诸侯,这么一块大肥肉谁不想要?但若是由这老天子来选择,可轮不到咱们。
谢岸仍然皱眉,大抵还是不解,谢沉抚了抚额,终于直接说道:这两日六王子来探咱们的口风,你少说就行。他们两虎相争,必有一伤。咱们隔岸观火即是。
谢岸正在琢磨,门前风雨如骤,他望到茫茫雨幕里一道素白的影子转进门中。他和几个内官连忙迎过去,那道白衣人影却终于似支持不住般,昏了过去,倒在茫茫大雨之中。
他把这白衣青年背到寝殿,一路血腥浓重,被雨打散。
他的肩头的伤口崩裂,把白衣裳染得通红,眉头还在紧蹙。
谢岸心里感叹了一声,这次六王子再派人来,他也不算说谎,这回陛下是真的病了。
姬昼这一昏就是高烧不退。
寝殿里,仅谢沉谢岸和齐如山在,请了太医过来看诊。太医搭完了脉,又望着昏迷中的青年的面容,说:晋王殿下淋了雨染了风寒,先时伤口也恶化,加之郁结于心,病情不容乐观。
谢沉心中感慨,情之一字,最是伤人。
找到了夫人,却找不回她,堂堂八尺男儿,竟然沦成这般模样。他不禁担心,这要是陛下薨在钤京可如何是好,他们立哪位宗室子弟为王好。
他不禁又想到,陛下跟夫人是有个儿子的,那么届时还得想法子把公子从昭国抢回来由此他联想到了一大串烦心事,烦心得在一边坐着喝起冷茶。
太医给伤口上了药,嘱咐他们这几日务必小心看顾,又开了一服药内服。
齐如山抱着拂尘,叹了口气,唉。
他心底埋怨,你看看,他早八百年干什么去了,当初要是听他的,哪里还有这档子事,孩子怕都生了一堆,怎么会担心他这么去了后没人继任的问题。
现在倒好,二十七八老大不小了,身边连个照顾他的女人都没有,全是一群玩弄权术的糙汉。他们全都笨手笨脚的,这照顾人的活实在太难为人了。
齐如山又开始每日一度怀念夫人。
他这高烧一烧就又是两个日夜。不知谁放出了消息,这王宫里原本在吊唁天子宠臣诸全的各位王侯纷纷过来探视,都被谢岸挡了。
到第三日的傍晚,齐如山照例过来换药的时候,依稀听得内有人声,走到落地罩旁,才发觉里头有个玄衣青年的背影,坐在圆桌前,捧了一盏冷茶,还有自家陛下居然醒了,正倚在床头和那人说话。
先才六王子来找到我,询问许多事宜。他还兼问了几样,颇有可疑之处。他们大约比原定动手的日子要早,只不知囚笼一计,能否得逞。
那位是燕王殿下,不知是怎么进来的。
齐如山正要退下,但听见自家陛下重重咳嗽了好久,才轻轻开口:他们一直想方设法打听我们的态度,没有确定你我的立场,他们暂时不敢轻举妄动。诸全死后天子大恸,外界定也以为天子要迁怒于我。但天子受制诸全多年,现下王城卫权收回手中,天子只怕也有动作。他们父子相杀
后续的话又湮没在一阵剧烈咳嗽里。
燕王轻笑一声,说:你到底是怎么把自己弄成了这副模样,我刚刚见到你时,还以为是走错了门。
陛下也苦笑了一下,说:自作孽,不可活。
燕王就说:怎么样,我上回教你的
齐如山一下来了兴趣,人对于八卦是无法抵挡的。
他摇了摇头,静默了一下,显然是想起什么不好的回忆。齐如山便想到,那日陛下回来的时候,左半边脸上还顶着一道巴掌印,打得可真狠,谢沉谢大人还叮嘱他记得拿煮鸡蛋揉一揉脸,不然变丑了就不好了更加没人要了。
姬昼说:她都不肯看我一眼。她还说了许多莫名其妙的话,什么谈婚论嫁,说我要娶别人为妻,什么什么。我不明白我哪里说错了话,还是谁又在造谣。他顿了顿,又咳嗽了半天,声音低落,是我从前造谣造多了的报应吧。
燕王放下茶盏,理了理袍子,说:那些小姑娘聚在一起总会说些乱七八糟的,你不如早日上折子请天子赐婚,断了她们的瞎想。我看嬴罗一直虎视眈眈,跟叶琅走得也甚近,只怕正在打岐川公主的主意。
姬昼的声音沉了沉:他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