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梨花怒放的季节。
他绕路到这边,也是专门来看看这棵树下开的酒肆。
世子在外应酬,如果不得不喝酒,不妨去玉花街上梨树下的酒坊里看看,那里有祖传的解酒药,听说效果不错。有兴趣的话,也可以尝尝那里的梨花白,清甜柔和,酒味不重。
除了与前世身份相关的细节线索,曲沉舟在其他事上并不藏着掖着。
今早出门赴约的时候,还顺便建议他到这边转转看。
就算再匪夷所思,柳重明也不得不渐渐相信,曲沉舟的身体里的确藏着另一个灵魂,否则不可能知道奇晟楼外的事,更不可能对朝中诸人那样了解。
这下反倒轮到他想为曲沉舟向白石岩做担保这人说的是真话,要不是石岩也亲耳听到,搞不好又以为他受了什么蛊惑。
酒坊里的卖酒姑娘见他的轿子停在不远前不动,向这边热情吆喝:小官人,尝酒吗?上品梨花白。
柳重明点点头,一旁小厮忙小跑过去,从姑娘手里接了酒碟,小心地端过来。
平日里,他就算应酬时,也尽量浅尝小酌,若是从前路过,断然不会在酒肆前停下。
可梨花白这三个字在曲沉舟舌尖被说得婉转,听来便唇齿生香,他盯着那唇间一闪而没的粉红舌尖,忍不住舔了一下干涩的嘴唇。
也许可以尝一尝梨花白。
带着暖意的醇香温柔地滑入喉咙,没有那种呛人的辛辣味道,这梨花白意外地合他的口味。
原本只是来看看醒酒药的,走的时候却还带了两坛酒。
今天的酒宴,他只是个陪客,新上任的户部侍郎不懂京中的事,本想赚个公正无私的名声,将手中的账目核校后,详细列了增减清单。
还不待有人善意提醒,已经有人耳聪目明地得知清单上的内容要消减锦绣营的用度。
这人新上任没几个月便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跑了所有关系,才有人张罗了这么一桌,让他有机会向人赔礼道歉。
坐在主位那人本来谁也没理,只冷眼看着一群人赔笑说话,却在柳重明进门时极给面子地站起来,推开众人走了过来。
重明,今儿什么好日子,居然能把你请来,我还当你又在哪儿闷声发财,把哥哥我都忘了。
廖统领说笑了,柳重明快走几步,与那人携手入席:廖统领公务繁忙,我反倒是个闲人,这次听说有廖统领在,这不就紧着赶过来了?我没怪统领忘了我,统领倒先声夺人。
他虽为世子,却没有官职在身,年纪又小,便坐在那人的左手侧,仍推那人坐了主位。
那人放声大笑:我是说不过你。别说别的,你今儿又迟到了,还不老老实实罚酒!
柳重明从旁人手中接了酒杯,一饮而尽:廖统领是冲我来的吧,放着正主不管,巴巴盯着我喝酒。
那人才不轻饶他,又盯着他喝了两杯:行啊,重明,酒量见长了,改天我张罗一席,你可别躲。
与他熟络亲热地聊了片刻,那人才转头去应中间和解人的话,请他随意坐坐。
柳重明这次本来也只是给人镇个场子而已。
之前户部在钱粮上一时周转不及时,跟这人有些龃龉,他通过二叔知道这事,卖了两边的人情,在中间搭了一手。
里外里是没有亏,倒算是多结识了廖统领这个朋友,更何况户部是二叔的管辖,他走个过场也是应该的。
正席还没有开,他端着茶杯,通过薄薄的水气看着那廖统领,想的是之前跟那个人的对话。
你那天给我唱的那支曲子,是你从哪里学的,还是曲沉舟会的?
曲沉舟不想正经理他,答非所问:世子这话问错了。
怎么?
世子与其关心那支曲子,不如该问,我们的第一个目标是谁,不是吗?
他心中有些挫败,虽然当前的确有更重要的事去做,可眼前的人一身谜团,由不得他不分神。
好吧,你想让我做什么?
世子又错了,曲沉舟恨铁不成钢地纠正他:不是我想,而是世子应该去做,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你自己世子有考虑过入仕吗?
他当然考虑过,只是始终没法决定好去向,而且也没有一个人能给他指点方向。
实际上,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曲沉舟的出现仿佛是从天而降的浮木,让漂浮在水中不知去向的他有了一个倚靠和助力。
迷茫中出现了希望,也出现了未知的恐惧,不知道他们会一起漂向哪里,这条河的尽头又是什么。
想过,刑部、大理寺、吏部,都考虑过,还没想好去哪里。
这三个去处无论是哪里,都是他为了调查大哥的事考虑的。
刑部和大理寺可以考虑,但这两个地方都不过是今后的跳板,你最应该去的地方是
柳重明的目光落在不远处,忍着羞辱不得不道歉的户部侍郎,然后移到那位廖统领身上。
他的姑丈是正正经经从战场的血路上走过的人,却也没有这位廖统领眉间的戾气,虽然人在笑,却仿佛下一刻就会当即翻脸、抽刀砍人一样。
难怪都说,穿着官服的人都是廖统领的敌人。
曲沉舟落下一子:锦绣营。
你想让我去锦绣营?
他从没打过锦绣营的主意,一是不能,二是不想。
锦绣营是皇上设立在三司外的衙门,属于皇上直属的心腹,虽然谁也没有明说,但大家都知道,锦绣营除了协助职责之外,更多的是做些不方便拿到明面上做的事。
那是皇上手中牵着的一条忠狗,廖广明也是皇上经过深思熟虑才定下的人选。
哪怕锦绣营中再被人说是一团浑水,只要廖广明被牢牢地牵在皇上手中,体察圣意,其他又能如何。
更何况,本就是用来做不见光事的,要那么堂皇有什么用?
柳重明堂堂安定侯世子,哪怕面对皇上,也想象不到自己如此伏低做小的模样。
见他皱着眉不说话,曲沉舟也不勉强。
世子,柳侯公正廉明,对各王爷也不偏不倚,在朝中被人视为中立派之首,可究竟是不是真的中立,却要看皇上如何想。
侯爷这样不声不响一心为朝廷做事,固然值得钦佩,但三人成虎,一旦有诽谤之言,难道要指望皇上细心体察?
真想表忠心,就该出头到皇上面前,让他看个一清二楚,让他觉得你的长处短处都攥在他手中。有了皇上的信任做靠山,所有的事才好动手。
柳重明想辩解。
廖广明是皇上多年的心腹,怎么可能被他这毛头小子轻易取代?
而且白柳两家在朝中势力已经不可小觑,所以父亲才深居简出,他若是真的担了锦绣营统领一职,岂不是更把两家推上风头浪尖?
就是要风头浪尖,富贵险中求,待到贵妃娘娘有孕,你们想躲也躲不了。
像是看出他的为难,曲沉舟诚实答他:我还活着的时候,世子并没有成为锦绣营统领,我也是考虑了很久,才选择了这个方法。
与其他位置相比,锦绣营统领一职是最稳妥的地方,距离皇上最近,虽然也最难得到。
世子有没有想过,白柳两家势大,难道皇上就不想把世子牵在手中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