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刘备第一次听到荀彧的名字还是在陈群嘴里。某日，陈群无不感慨：“文若、公达、休若、友若、仲豫，可谓当世无双啊。”

刘备汗颜：“都五个人了还能叫无双？”

“大人误会了，群是说他们老荀家当世无双。”

“都姓荀？”

“嗯。荀彧字文若，荀攸字公达，荀衍字休若，荀谌字友若，荀悦字仲豫。”

要刘备说起荀彧，那是很有好感的。兴平二年，刘备还在吕布麾下的小沛苟延残喘，听闻小皇帝从李傕郭汜身边逃出、被董承保护着缓缓东行。又听闻袁绍谋士劝袁绍迎接小皇帝，被袁绍拒绝。刘备痛恨扼腕，恨不得能一夜飞到皇帝身边把皇帝迎到小沛逆击吕布重夺徐州号令不臣，于是匆匆召合一万流兵……又被吕布给打败了。这边刘备美梦刚破，那边，曹cao接手了。而曹cao之所以如此果决，全得归功其手下头号谋士，荀彧。那时刘备既感动又遗憾：多忠正的人才，怎么就跟曹cao混了。

直到刘备也跟曹cao混了。

那天，刘备终于来到许昌，一群文臣武将在城外迎接。他一眼就看到了荀彧，鹤立鸡群地站在一群人之中，清雅而肃穆，面色淡漠地扫视诸人，然后在对上刘备炽热的目光时移开了眼，视线越过刘备看向他身后，还微微仰了仰头，好像在鄙视什么一样。

于是梁子就结下了。

荀彧莞尔：“你想多了，我是在看你身后那棵树。”

“树？”刘备端起杯子，这段时间喝的茶，好像都要比这辈子喝的酒都要多些，“什么树？”

“没什么，就是普通的树而已。”荀彧放下书，“左将军今天来又……有何事？”

刘备拿起荀彧的书：“在看《荀子》？”

“嗯。”

刘备随意翻书：“考考令君如何？”

“……”

刘备自从来许昌那天开始就没有放弃过对荀彧的热切关注，几乎十天一拜五天一访。起初众人皆惊异，后来见怪不怪，再后来习以为常，以至于有几天没在荀府看到刘备的身影，还会有人跟荀彧打趣：“喂，令君，你家刘备是不是病了？”惹得荀彧脸色难看不已才作罢。

这还只是表面上。私底下，刘备对荀彧其人更感兴趣，为了打听他的资料无所不用其极，从人品、个性、爱好、经历、官职、计谋到父母、妻妾、兄弟、子女、族人，就连祖宗都给挖了出来。荀彧最出名的祖宗，便是战国末年赫赫有名的荀子。

“如果有这么两个人，他们完全不相同，但是相遇了，会怎么样？”

“……”

“答不上来？”

“……”

刘备拿着书站了起来。荀彧眼神不由看向刘备……手里的书，那是他族兄荀悦亲手抄写注解的，世上只此一本，若是不顺他意，被他恼怒之下撕毁……摇了摇头，直视着前方，双手放在腿上。

“异形离心交喻，异物名实玄纽，贵贱不明，同异不别；如是，则志必有不喻之患，而事必有困废之祸。”

刘备有些不高兴，继续翻书。

“如果其中一个人有了……情，该当如何？”

荀彧有些不解，抬头看向刘备：“什么情？”

刘备声音压得极轻：“令君认为是什么情，就是什么情。”

荀彧低下头。此是仲夏时节，虽然时间还早，但是地上已有些落叶了。

“人之情，食欲有刍豢，衣欲有文绣，行欲有舆马，又欲夫余财蓄积之富也；然而穷年累世不知不足，是人之情也。”

刘备点点头，对“人之情”这个回答显然不是很在意。

“若是有了……欲，又当如何？”

“你就不能问点正经的问题？”

“这个问题难道不正经？”刘备走近荀彧，把书丢到案上，荀彧正欲伸手拿，刘备手按住书本重新坐了下来，睨着荀彧，“还是令君自己的想法，不太正经？”

荀彧微笑：“……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则不能无求。求而无度量分界，则不能不争；争则乱，乱则穷。”

刘备慢慢凑近荀彧：“如果非要满足这种欲望呢？”

荀彧面色不改：“先王恶其乱也，故制礼义以分之，以养人之欲，给人之求。使欲必不穷于物，物必不屈于欲。两者相持而长，是礼之所起也。”

“答得好。”刘备赞许，拿起书翻来翻去，边翻边自语，“行，就问几个正经点的问题。”

“……”

“礼有何用？”

“礼者，人之所履也，失所履，必颠蹶陷溺。所失微而其为乱大者，礼也。”

“无礼者何如？”

“无礼者，小人也。”

“敢问小人？”

“今人之化师法，积文学，道礼义者为君子；纵性情，安恣睢，而违礼义者为小人。”

“君子何用？”

“君子治治，非治乱也。”

“若有祸乱，可以不管吗？”

“国乱而治之者，非案乱而治之之谓也。去乱而被之以治。”

“对答如流。”

“谢谢夸奖。”

“何谓国？”

“国者，天下之大器也，重任也。”

“治国如何？”

荀彧想也不想，顺着接：“絜国以呼礼义，而无以害之，行一不义，杀一无罪，而得天下……”瞬间惊醒，愣愣地看着刘备，“仁者……不为也……”

刘备挑了挑眉，笑得恣意。

荀彧亦抿唇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