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规矩。是而,落竹被扔进大帐,连个理会他的都没有。血把覆在背上的一层薄衫染透,竟还有人冷冰冰嫌他弄脏了地面。
人心凉薄,这落竹早就知道,他努力忍下一阵一阵的痛,心里想着,睡着了,或者昏过去,就好了。以前的许多次,都是如此,熬过了最痛苦的时候。再重的伤,总有痊愈的时候,熬过了这段痛,他就多吃多喝,逃出这个军营。
就知道,只要在怀王身边三里内,自己就会倒霉。
恍惚间,仿佛有水在唇边流淌。他轻启嘴唇,更多的水顺着干裂的唇流进喉中。呢喃着要更多,就真的有更多清水流淌进喉咙,滋润了干渴的唇舌。仿佛有谁替自己清理了伤口,涂了药,伤口火辣辣地疼,那人便轻声叹息着,说着什么。
落竹的煎熬似乎一下子减轻了许多,放松了肩膀和全身,沉沉睡了过去。
醒过来时身边一个人也没有,落竹艰难地爬起身,后背的伤还是疼,但尚能忍受。究竟是谁在那时伸出援手了呢?落竹环视大帐,隐约,听见交谈声。
“你不叫爷爷上他,就得自己顶上。”是个男人的声音。
“他还伤着,昏迷不醒……”有些熟悉的声音。
“爷不管那套!”
然后,是一声闷哼,水声淫/靡得在帐内漫延开,落竹几乎立刻便听出,那是什么声音。
原来,落竹仔细回忆着那压低的声音,竟是那个弱不禁风胆小怯懦的邵龄帮了自己。
情感告诉他,他得去报恩,理智却阻止他的脚步。每个男人都不会愿意被人看到这幅情景吧,可是,邵龄怎能忍受呢?
原来那日自己初到,见到邵龄衣衫不整被人围在中间,是因为这个……他被这样对待了多久呢?怀王,你知道你手下的兵将,背地里竟然做着如此勾当么?!
一阵悲愤,一阵自责,耳边忽然传来踉跄的脚步声。抬起头,竟是邵龄独自掀开大帐破开的一角,走了进来。
“你醒了?”邵龄先是惊讶,而后欲盖弥彰般擦擦自己的唇,强自笑道,“你身子也太弱了,足足睡了两天。”
“邵龄。”落竹走过去,抬起手,牵动了背后伤口,冷汗立即就下来了。
邵龄竟像被蛰了一般,闪开身子,扯动嘴角,惨然道:“我脏。”
“我也不干净。”有那么一瞬间,落竹几乎想告诉他自己的身份。可还是忍住了,笑笑道:“邵龄,你恨么?”
邵龄想了想,摇头道:“没什么好恨的。我是家中二子,上头有个哥哥,已然成婚有子,下面有个弟弟,尚未及冠。征兵的人到了家里,家里废了大力气,才叫他们只征一人参军。都说保家卫国是荣耀事,可谁不知道,这一去,是凶多吉少。大哥娇妻幼子,是家中的顶梁柱,当然不能参军。小弟尚且稚嫩,更兼从小就是远近闻名的神童,振兴家业,都要靠他。所以,只能是我来。好在,我资质愚钝,双手无力,不必上战场拼杀。只要能好好活到停战,领一笔钱回家,也算不虚此行。所以你说,我恨什么呢?”
字字句句,落竹听来,竟都像告诉自己,只要想开,一切苦楚,皆不是苦。
那之后,落竹与邵龄的关系便好了起来。
一同刷马晨起之类自不必说,更兼邵龄发现,自从与落竹同进同出后,对自己动手动脚的人忽而少了许多。他不知落竹的本事,只当是鸿运当头。可怜落竹使出看家本事,吊着半个军营的胃口,看得见不敢吃,日日夜夜,梦里大兵都供着他。
如此,迎来了立春。
瓦剌那头没动静,怀王也不动打过去的心思。从年后至今,大军盘踞边塞,有一个多月。魏明德一封一封书信往怀王案头送,开始时候文质彬彬,之乎者也委婉表达。后来发现人家根本不理,措辞渐渐严厉起来,及至如今,已然歇斯底里,威胁再不把这场仗打完,粮草供应不上,与他无关。
刚巧这一日,荀沃回军中述职,碰见送信的信使,便一同进怀王帐中。怀王身着银白长衫,斜倚在虎皮上看一本书。见到信使,皱了皱眉,刚要说什么,却看见了后头的荀沃。他放下书,指指荀沃,又指指信使,道:“你念给我听。”
荀沃只得把魏明德的信拆开,一边忐忑,一边念。念到后来,自己都跟着肝儿颤。魏大首辅从来内敛深沉,说白了,一副奸臣相,放在戏台子上,怎么也得是个白脸,何时见他如此气急败坏的样子。更何况――荀沃打量主子的脸色――还是为了上头这位的军饷。说来也难怪,大军三十万,也就刚来的时候打了几仗,还都是小打小闹。愣在边关玩一个多月,搁谁不得多想啊。魏明德明着说粮饷跟不上,暗地里,却是怕怀王拥兵自重,在借机敲打。可惜,怀王不买账,该玩玩该吃吃,日子挺滋润。
“王爷……”荀沃觉得,自己有必要说点什么。
怀王却忽然摆摆手,叫信使出去,对荀沃道:“你这几日如何?”
怀王不问还好,一问,荀沃想起那时偶然之间见到落竹死而复生的事。他对怀王忠心耿耿,撒个谎难上加难,支吾半天,道:“还……成。”
怀王立即便察觉到他有所隐瞒,轻笑一声,道:“出了什么事?”
“没……没什么……”荀沃这人,办事认真谨慎,走一步想三步,就是为人有点死板,尤其是面对怀王,脑子更加打结,“子不语怪力乱神,我挺好,挺好……”
“见鬼了?在哪儿?”怀王忍不住笑起来。
“我没见!没见!”荀沃大惊失色,“王爷你误会了!”
“我误会什么?”怀王好几日不能如此放声大笑,心里对自己这有意思的下属又喜爱几分,“该不会,你遇见了美女蛇?她同你共度春宵之后,便就此消失不见?”
“我怎么敢……”荀沃一阵窘迫,偷眼看了一眼怀王似笑非笑的表情,嘟囔道,“那是你的人,我怎么敢碰……”
“什么?”怀王皱眉。
第53章 马棚密谋
荀沃立即耸起肩膀缩脖子,装没听见。怀王本来就没听清楚,见他这样,也不打趣他了。两人多日未见,自然许多正事要说。这一聊,便把落竹忘到脑后。荀沃难得回来了,就不着急走。怀王多日蛰伏,确实在酝酿一场大战。探子来报,瓦剌王庭有变。
如今瓦剌的王本就是篡位得来的王位,朝野之中自然有不服他的。怀王正等着那边把事情闹大,好趁他病,要他命。荀沃办事谨慎,是个助力。怀王正是用人之际,当然要把左膀右臂都召回来。他们这一聊,就到了深夜。季一长知道荀沃回来,在自己帐中等了半天,没见同僚过来,心里想东想西,生怕他嘴不严,把落竹的事情说出来。心里有事,晚饭都没吃好,好不容易把人等回来,劈头就问:“你跟王爷说了?”
荀沃困得直点头,胡乱应道:“说了。”
季一长恨不得掐死他:“不是让你先别说么!”
荀沃一下子反应过来,道:“我没说!”
“到底说没说!”
“我差点就说漏了,可是王爷没在意,我就拿别的岔过去了。”荀沃打了个大呵欠,说,“你脾气见长啊。”
季一长心里一惊,低咳一声道:“王爷按兵不动,我着急,脾气也不太好。”
荀沃眉头微皱,这次闭紧了嘴巴。
心里却不由纳罕――怀王按兵不动自有原因,为何季一长还跟着着急?是因为他担心怀王计谋不成,还是因为,他根本不知道怀王龟缩不出的原因?
若为后者,季一长是怀王头号谋士,怀王为何不与他商量?
想起怀王那句“不要对第三者道”的嘱咐,荀沃脑子里打了个结。
这一日,落竹刷马正刷得人生无趣,寻思着弄点幺蛾子取乐,那边厢,却见邵龄挤眉弄眼冲自己使眼色。邵龄这人,性格是一等一的包子,见到军营里一条狗,尚且小心翼翼大气不敢出。落竹压根没当回事,继续刷子沾了水,使劲儿撩到马背上。
“咳――”
落竹的背一下子绷直了。
邵龄一脸“我告诉过你”的表情。
怀王今儿个,也是中了邪,在军营里转悠两圈,就转悠到了马棚。没想到,刚靠近就被甩了一身水。他有些郁卒,也不知道自己这是到了什么霉,穿了件银白线的长袍子出来,转眼就成了癞子狗。等到又往前走了几步,看清楚落竹绷紧的表情,乐了:“你记仇?”
落竹如今听见他的声音可再没了当初那种百感交集,唯一想做的,就是劈头盖脸打回去。听他这么问,冷笑道:“我不过多睡了一会儿,你就叫人打我半死,我不记仇,可能么?”
怀王乐不可支,觉得这人真是坦诚得可爱:“那你想如何?”
落竹斜他一眼,道:“跟你说了也没用。”
“怎么会没用?”怀王夺过他刷马的刷子,“你若是想打回来,也无妨,不过,有个条件。”
“你有毛病吧?”落竹指着他的鼻子,“你高高在上惯了,我不想跟你说话。我得干活,干不好又是一顿板子,我怕了你了。”
“你叫秦浮生?”怀王目光一凛,嘴角仍旧扬着,却笑得有些奸诈,“你并不喜欢军营吧?帮本王个忙,事成之后,本王给你自由。”
落竹下意识往旁边扫了一眼,邵龄不知何时离开了。他挑眉看向怀王,道:“王爷也干这些营营苟苟的事儿?”
怀王不说话,只是笑,仿佛默认。
落竹便也笑,道:“你先说说是什么事,可别叫我去送死,我也傻乎乎答应了。”
“既然是秘事,怎敢随便告诉你?”
“好吧,那你别说了,我不干。”落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回怀王手里的刷子,抡圆了手腕子,把水点子甩怀王身上。
怀王就这么站在一旁,看着他用玩儿一般的态度动作刷马,半晌,会心一笑。
这身影,像极了自己心里那个人。
要寻个不知情的人相助这个主意,早就有之。可为什么,就在刚刚那一刻,阳光下,看着这个背影,莫名觉得他比自己的任何一个亲兵都可信呢?
他也不过,是个来历不明,自称商贾的路人。
“落竹……”
随着这声喟叹一同落地的,还有落竹手中的刷子。
“你叫谁?”落竹问得战战兢兢。
怀王翘翘嘴角,道:“没什么。”
落竹却不能真的以为没什么,手里的刷子掉了,可没心思去捡。他想,自己应该没什么露馅的地方,叫怀王这么快就发现。
“你是商人,一定消息灵通,知道落竹公子吧?”怀王道。
落竹点点头。
“他刚没的那阵子,真是乱成一团。听一长说,到了夜里,王府顶上的飞贼一群一群,沾着血的飞镖往府里扔,个个都说要我偿命。这个我倒是信,来边关的路上就在驿站遇见个年轻人,往茶水里下了毒,问他为什么,他说要为落竹报仇。”怀王凄然一笑,“全天下都恨我,因为落竹公子在我手里,死了。”
“你活该。”落竹弯腰,捡起刷子。
“对,对!”怀王道,“我罪无可赦,唯有以命相抵。秦浮生,我是该偿命,可不是现在。陛下尚且年幼,瓦剌虎视眈眈。这仗,必须我来打,而且,我必须打赢。我要打得瓦剌十年不敢来犯,才能放心,去找落竹领罚。”
落竹没说话,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我不想罚你,他在心里默默说,我只是不想见你。所以你不要来找我,你死了,也见不到我。
“帮我吧。”怀王也不知道为何,自己要对一个陌生人说这些,助自己一臂之力的,并不是非他不可,“让我快些,赢了这仗。”
“你有没有问过落竹,愿不愿你偿命?”落竹问。
“他已经不在世上了,我哪里去问?”怀王苦笑。
“他因你而死,必定心中有你。若是他不愿你死,你自作主张,岂不是又要惹他不高兴?”
“我叫他心灰意冷,他又怎么会不愿我死?只怕他心里,恨不得将我凌迟才够解气。”
“怀王,你还真是……不爱他……”落竹长叹一声,把刷子扔进水里,“说吧,叫我怎么帮你。可是我们说好,我帮了你,你也要给我自由。”
“这是自然……”怀王顿了顿,道。“为何说我……不爱他?”
落竹冷笑道:“我若爱一个人,必定比他自己还要了解他这个人。他的喜怒哀乐,冷暖饥饱,一眼便可看出。便是一个背影……”落竹下意识扫了一眼自己的手掌,“便是背影,也烂熟于心,千万人之中,一眼便能认得出。个中滋味,你自己去品吧。过来跟我说说,叫我怎么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