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女子与小人作者:賢三贤三
第9节
姚薛贪恋地看着小胡写的论文,而看到最后,他的心里又浮现出一种古怪的熟悉感,总觉得自己手拿论文的场景曾经在哪里出现过,类似平行宇宙。他用指腹摩擦着光洁的纸张拼命回忆,却总是隔靴搔痒,明明有件重要的事情呼之欲出又怎么也想不起来。
“你怎么了?”
“我觉得哪里怪怪的。”
“论文吗?”
“应该是……”姚薛低头翻动着论文材料,逐渐皱起眉头,“她的reference写好多,但我没见她怎么泡图书馆啊。”
汪贺西接过论文扫了几眼,讲:“有可能是从图书馆借了带回家看的。”
“我想去图书馆看看。”
“行,我和你一起去。”
他们两个下课后直奔图书馆,携带小胡的论文参考书目一本本查询,十五分钟后,二人背后同时出了层薄汗。姚薛反复检查查询系统,最后干脆放弃了,直奔相关区域寻找,但是依旧没有找到小胡提及的大部分书目。
“许多是外文书目,她可能直接买了电子书。”
“我们共享电子书阅读账号,她买了什么书我一目了然。”
汪贺西不响,只是盯着这一列书单看。不过一会儿,他指指其中两本说道:“这本市面上还没有上架,我爸有样本,还有这本是我爸前几年刊发的,没有发行过,属于他们的内部材料。小胡有可能直接问老师借的。”
“哪个老师这么好心?”
“给你论文的是谁?”
“王潘。”姚薛顿了顿,讲,“不行,我现在就得去问问他。”
“我跟你一起吧,反正也顺路。”汪贺西看见姚薛鬓角的汗珠在阳光下闪着细细的光,突然起了同情心,他能确认自己终于有了一名在爱情战壕中摸爬滚打战。姚薛正经历着自己曾有过的焦灼,追逐着同样不被允许的爱人,而他的处境远比自己悲惨许多,因为他现在所战斗的是一场被预先告知惨败的悲剧战役。
姚薛先他一步成为了西绪福斯,而自己呢?仍在做着困兽之斗罢了。
王潘办公室的门大开着,露出光明磊落的样子。汪贺西停在门口对姚薛讲:“我在这儿等你。”“行。”姚薛点点头,攥着论文直接走了进去。他最钦佩的教师王潘正伏在案上在书写着什么,眉头紧锁,浑身散发一副严谨又孤高的学究气。他想小胡喜欢他的课是有道理的,如果她还活着,之后一定会选他作为导师。
“小姚?”王潘摘下眼镜,有些意外,“你怎么来了?”
“哦,我这两天在看小胡的论文。我想她肯定跟你谈过不少。”姚薛走近王潘的书桌,低头翻动纸张,正当他要向王潘展示自己疑点的时候,他无意一瞥……
尊师书桌上放着一个温馨的相框,他与妻女一家三口笑得灿烂,尤其在如此阳光的映照下,教授女儿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色彩,怀里抱着一个大大的泰迪熊。
姚薛手上的材料哗啦啦如雪片悉数掉落,散了一地。
办公室里有时钟滴答作响的声音,助教走动的声音,纸张散落的声音……但是他什么都听不到了,他只觉得眼前一黑,天旋地转,弯腰顺势捡起论文的时候险些跌掉。
“小姚你没事吧?”
“没……没事……”姚薛大汗淋漓,面色惨白,喃喃地讲了句,“我……我下次再来,我好像有点低血糖。”
王潘露出关切的面容:“一定没吃饭吧。先去吃饭……”然而他说的话传到姚薛耳朵里只成了无意义的声波,他脑子嗡嗡作响,几乎是踉跄着走出了办公室。
汪贺西看到姚薛这副面色出来吓了一跳:“你怎么了?”而然姚薛什么话没说,面如死灰地拖动着步子走向寝室,像个活死人。“老姚,你没事吧?老姚?”汪贺西忍不住想要扶住他。在他们走出办公楼,踏上人烟稀少的花园小径时,姚薛终于奔溃,捂着脸痛哭起来。
“你到底怎么了?王潘怎么小胡了?他对你说了什么?”汪贺西看到他这副模样也紧张得语无伦次,很快双手冰凉,不知所措。这时,手机震动了起来,他哆嗦地点开王雨旗发来的简讯,看到了以下信息:
很荣幸我能有这个机会回答这份问卷。
女生节这个活动,我想我其实应该是受益者吧。因为容貌的缘故,从小到大有无数的男孩子向我示好,特别是逢年过节,尤其是什么光棍节啊女生节啊这些巧立名目的节日,他们总会抓紧机会向我献殷勤。但是无一例外,这些男孩只赞美我的r_ou_`体,并且渴望我永远无知,纯洁,胸`脯挺立。我备受赞赏只因为我是块值得花重金买下的好r_ou_,可供他们观赏炫耀而已。
为了反抗,我作践他们珍视的(男人的这种珍惜是因为有狂热的不切实际的幻想成分在)r_ou_`体,在他们的价值体系里将我的r_ou_`体持续贬值,成为一名所谓的“d_ang妇”。原以为这样可以消解这份被物化感,但我发现男人总能(也只有)在性上面对付女人。他们有的是一套套办法,因为这无关性`欲,而是关系着他们的权力与力量,所以当你试图改变传统女性的形象的时候,你是在挑战男权社会的权力机制。这是政|治。
当然在此我不愿赘述性的动机或者什么理论上的东西,我只想借着这次匿名问卷的机会向各位倾诉:我彻底用错了反抗的手段,犯下了人生中无可挽回的错误。
我因为个人原因无意接触了政治哲学系的主任王潘。与他交往的三个月中,我持续受到他的压迫,从最初的性s_ao扰发展成多次强|j,i,an,并用我的男友以及我原生态家庭做威胁。为了便于控制我,他买通我系教职工,强迫我搬离学生宿舍,住进酒店以供他发泄兽欲。
痛苦抗争了三个月之后,我还是没有勇气告诉任何关心我的朋友与爱人。恕我无法道明其中原因。上周我拿到了医院的诊断书,被确诊为重度抑郁症,现在我每天都在与失眠、狂躁、免疫力降低等各种病症作斗争。
人生确实毫无意义,所有人嚎哭而来,似是极勉强了。近日我反复阅读博尔赫斯的诗句:今年夏天我就将年届五旬,死亡正在不停地将我消磨。
确实如此。
天空裂了道缝,突然一道响雷炸开,把教室里上课的同学吓一跳。这校园终于迎来了四季变化,露出正常的模样来,没过多久,黄豆大的暴雨霹雳啪啦地落下,很快形成一道雨帘。现在是几月?什么日子?是夏天还是秋日?为何树梢的蝉永无止境地鸣叫?一切诡异的景象终于有了答案,至少这天幕是真实的,粗暴浑浊的雨点正在往人的脸上砸。学院路上的学生向雷雨天举起双臂蹦跳,像远古求雨的愚人那般欣喜若狂。
汪贺西丢盔弃甲一路逃回了家。他在逃跑的时候再次找回了熟悉的自己,这份软弱的安全感为他保驾护航,以至于他没有在回家的途中直接痛哭出声。小胡的信和姚薛在他面前崩溃的样子将那虚假的幕布扯了下来。他原以为学校不过是官僚了些,至少导员们是负责的,教师们还是可亲的,自己的父亲也是值得尊敬的……他一直觉得王雨旗他们天真,谁料自己才是最最天真的那位!自己所有的认知现在全部站不住脚了,这个学校到底在暗地里孳生了多少罪恶?王潘——他曾无数次亲热地喊叔叔的长辈能做出这种事,汪贺西丝毫不怀疑,他甚至在看到小胡信的那瞬间就信了,几乎是一种直觉,一种他与王雨旗为伍后熟悉的被排挤在主流话语权之外的被压迫者们叙述的方式:冷静又克制,明明是受害者又生怕被定位为受害者的错位感,骄傲,讨好,摇摇欲坠。
于是恐惧让他遵从本能不顾一切逃回家中,身上落满了雨。
汪贺西佝偻着身子打开家门,没来得及换鞋就听见屋内弟弟和妈妈的动静。他们俩这个时候怎么会在家?怀疑令他身体快于思考瑟缩回去,躲在门外。
“我有加拿大护照,中国护照是不是要注销了?”
“不会。我们随时都能回来。”
“那哥哥呢?哥哥有几本护照?”
“啧,不是说了么,你哥留在国内帮爸爸做事,你爸换新工作之后可能会很忙,也很危险,我们在美国不给爸爸添麻烦,啊。”
“哦。那我提前一个礼拜走,要不要和哥哥说一声?”
汪母似乎是轻笑了下,讲:“跟你哥说有什么用?跟他有什么关系,又不是不能去机场送你。”
弟弟嘟哝着:“怎么没有关系……”
汪贺西屏住呼吸,一点点退了出去,轻轻带上门,随后悄无声息地走回小区地下车库。
他太了解他的家庭了,他爸上次去赴的宴会肯定很重要,与某些人达成了什么危险又富有诱惑力的共识,于是抓紧时间,打理好老婆孩子的后路,让心爱的家人在异国他乡享受生活。这么重要的事情自然是不需要跟什么外人说的。汪贺西觉得自己不像是他爹的儿子,更像是他倾力培养的心腹,一个随时为他做任何事的死士。等汪贺西成熟了之后,他便要一步步走进这个神秘的队伍里,c,ao纵别人同时被别人c,ao纵,享受权利同时被权利扼住咽喉。他将看到身边的王潘们剥下面具,做尽一件件“识大体”的事,随后把面具如代表荣耀的桂冠一样传递到自己手上。
外面雨依旧不停地落。他静静坐在车内,很快座椅背被洇shi一片,水渍在这片死寂中不留痕迹地蔓延开,渗入座椅里,一点点往心里钻,受潮了,然后烂了,臭了,和这挥之不去的潮shi季节一样。他突然想起王雨旗之前和他绝交时的表情。
一个人的幡然醒悟其实是个漫长的过程,他必将犯下好几个错误,陷入某种执迷不悟,开始相信某个真理,然后在某一天被他的真理掐住脖子逼入绝境。这时候他会痛哭流涕,悔恨自己愚蠢,在心灵的悬崖边大吼着“我错了”,真理之神才会真正地出现并将他救起。
天光在他的沉默中逐渐黯淡下去,雨永无止境地落。
终于,汪贺西发出一声长长地哀叹。他发动汽车,又重新驶回了学校。他无所顾忌开得极快,车窗外的街景如时光般极速往后掠去,掠去的同时还有他的恐惧,逃避,憎恶,以及绵延不断的伤感。在这条不断被雨幕冲刷的道路上,自己其实无处可逃。
他全身shi透回到学校,发现自己珍视的大学一如往常,夜里的寝室楼灯火通明,学院路上的青年面孔带着笑意,想起自己也应当是个青年。他慢慢走欢声笑语的人群,雨水从他发梢顺着面庞往下淌,像眼泪。当他走回寝室的时候,发现有个人坐在自己寝室门口。
“雨旗?”王雨旗抬起头,也是浑身shi透,与他一般的狼狈。汪贺西连忙走过去:“你怎么了?”
“我找不到你。”
汪贺西发现他的嗓音粗哑得可怕,双眼通红,眼线被雨水打shi,变成一道道扭曲的青黑色泪痕,鼻尖也泛着红,脸色坏得仿佛随时要晕厥过去。此时他如野狗般瑟瑟发抖地蜷在寝室门口,任汪贺西怎么拉都不愿意起来,只是一个劲地摇头。没人知道他在这里坐了多久。汪贺西只好一屁股坐在他旁边,苦笑着问:“你在惩罚你自己吗?”
王雨旗捂着脸,可是他再也哭不出一滴眼泪,他的泪应该是哭干了,嗓子也哭坏了,他哭得天崩地裂,在暴雨中丑态百出,如动不动号啕大哭的粗鄙老妇那般下跪嚎叫。他哭到再也没有人怜悯他,甚至开始不耐烦的时候,突然想起了汪贺西,开始满校园地找他,疯狂地拨打他的电话,未果。王雨旗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只能奄奄一息地守在寝室门口,倦了,睡过去,又醒来,发现眼前的世界才是噩梦。他吓得再次闭上双眼,shi漉漉的衣服像是带刺的藤蔓缠绕住他的皮肤,越缠越紧,勒出血来,梦里便成了一副血淋淋的景象,小胡的脸与他母亲的重合了,在梦里一会儿安慰自己,一会儿被男人们拖走,鞭打。他吓得再醒来一次,睁眼看到了汪贺西。
“小胡是被王潘逼死的。”
“嗯。”
“聊天记录找到了。”
“嗯。”汪贺西舔了舔嘴唇。
王雨旗颤抖着嘴唇,突然伸手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揪住汪贺西的袖管:“我很害怕。”眼里满是惊慌,“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做。我很害怕。”
汪贺西拍拍他的手臂:“不怕。”但是他的手指依旧死死攥着,骨节处泛出青白色。“我不知道会发生这种事,我如果知道的话……其实我才是逼死小胡的那个,我应该早就发现的。”他因为绝望而开始语无伦次,“小胡生前一直喊我坚持,她说因为她太软弱,但是我比她更软弱。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做。”他猛拉住汪贺西,从喉咙挤出哭腔来:“我一想到你,就突然不知道我该怎么做,我背叛了小胡,我是个懦夫……”汪贺西涌出泪来,没等他讲完便猛地抱住了他。
两个浑身被雨打shi的人席地而坐,无助地拥抱在一起绝望痛哭。
四周全是黑暗,被黑暗凝视着的悲怆被拉得无限漫长,诉说悲怆的语言沉默,它的存在只被用来误解,此时他们只是如不堪负重的骆驼般跪下,将头深深埋在彼此的颈窝,在这突然下了暴雨的沙漠中。无论如何隐藏,青年将永远是青年,他们竭尽此生本能地渴望爱与自由,如有厉鬼要剥夺,他们便变成愤怒的猛兽与它抗争,因为唯有如此才能保全青年的ji,ng神不在黑暗中被逼死一次又一次。所幸夜已降临,他们在黑暗森林迷路,抬头看见了彼此的北极星。
“我们把他曝光出来。”汪贺西抱紧雨旗,一点点抚摸他的脊背。
“可是你不是和我说,你爸爸要参加什么竞选么?”
“我说错了。小胡的命重要还是狗屁竞选重要?”
王雨旗忍不住呜咽一声:“我觉得你也重要。”
“你更重要。”汪贺西贪恋地问着他颈肩的味道,“你最重要。”
“我想把他全网曝光。”
“好。我们让这个学校出名。”
是夜,有一条消息在国内各大门户网站、社交网站、知名论坛引起人们的注意:
2018年xx月,xx大学本科三年级学生胡某于xx日下午跳楼自杀。警方不予立案,学校认为胡某的自杀行为与校方无关,但是经过胡某朋友的彻底调查,发现她长期遭受教师王潘对她的性侵与ji,ng神控制。这是胡某的写在匿名调查问卷上的自白书。
通过她私人手机与电脑内的聊天截图与转账记录可以还原王潘对胡某的施暴过程。
三月前,胡某与同校男生姚某恋爱,时常与他一起上姚某政治哲学专业的公开大课,因此结识王潘(聊天记录为电脑备份恢复文件)。
由于胡某对此专业有格外的热情,而男友姚某又非常钦佩教师王潘,于是胡某便在私下询问王潘专业知识,并撰写论文。特此附上二人邮件往来记录及论文副本。
王潘很快利用职务之便对胡某实施了性侵,并开始控制她的ji,ng神。胡某在被侵害一个月后罹患重度抑郁症,以下是xx医院xx月xx日诊断证明。
为了彻底奴役胡某,王潘通过给胡某直播平台打赏的方法分几次支付胡某大额金额,买通辅导员,逼迫胡某搬离宿舍住进学校附近xxx宾馆。以下是网络第三方交易平台、银行流水、宾馆开`房记录。
最后附上王潘通过邮件、手机短信、各种网络帐号对胡某进行s_ao扰甚至是奴役的聊天记录,以及胡某在私人电脑的加密文件。王潘持续多次性侵胡某,并指挥她买饭做饭,私人叫早,每日逼迫她说“我永远爱你”等各种可耻行径。
我恳请学校彻查此事,还胡同学一个真相,让罪犯得到应有的惩罚。
xx大学小胡同学:王雨旗、汪贺西。
清晨的第一缕光线软软地照s,he进寝室。汪贺西带着浴室的水汽重新躺回床上,轻搂住身边的人。不一会儿,怀里人迷迷糊糊睁开眼睛。
“起床了。”
“现在几点?”王雨旗嘴里嘟囔着,脑子还没清醒。这是他自小胡出事以来睡得最踏实的一次,他似乎睡了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醒来后,他将看到一个新天新地,因为以前的天地都消失了,海洋也不复存在了。[1]
“是时候起来上课了。”
“再睡一会儿吧。”王雨旗侧身搂着汪贺西,嘴上虽这么说,眼睛倒是彻底睁开,忽闪忽闪盯着汪贺西看,把汪贺西看得心里发毛。二人懒在床上像小孩子似的打闹了一番,互挠对方痒痒,直到彼此笑累了,乏了,再次倚偎在一起,鼻尖碰着鼻尖,如动物般轻嗅。汪贺西被王雨旗蹭得痒痒,忍不住轻笑一声,随后看着他。这回轮到王雨旗被他看得心里发毛,面孔悄悄红了。汪贺西的眼睛此刻再清澈不过,秋水面倒映的生死爱欲能被他一眼望穿,而王雨旗明白这是他的功勋章,是他放了火,把这人心里的业障烧了一干二净。
王雨旗躺在他怀里,换了个姿势仰头问他:“我们什么时候偷尝禁果?”
汪贺西又要笑:“你知不知道偷尝禁果是指发生性|关系?”
“我知道啊。”王雨旗朝他眨眨眼。
汪贺西愣住,好半天没出声。二人以诡异的姿势相互搂着,面色通红。“哎,再不起来来不及了。”王雨旗一把推开他,熟门熟路跑去厕所洗漱。他刷牙的时候忽然觉得这幕之前好像发生过,自己曾经好像也在汪贺西床上醒来过。但那时的光景距离现在好像过了许多年。
他们两个收拾完毕,正商量着早饭吃什么的时候,同时收到短讯。王雨旗看完对汪贺西讲:“辅导员找我谈话。你呢?”汪贺西挑了挑眉毛:“沈杨找我谈话。”
当他们俩昨晚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就做好了被约谈的准备,只是没想到学校的反应会这么迅速,平时处理学生意见的效率能有这十分之一就已经谢天谢地了。王雨旗吃过饭,在食堂与汪贺西道了个别后便径直走去导员办公室。
9点整,思賢楼三号主会议室。王雨旗推开门便看到了三个人坐在那里,其中一位是他熟悉的辅导员。导员露出和蔼可亲的样子朝他开口:“雨旗来啦。”
“老师好。”王雨旗挤了个笑,径直拉开一把椅子坐下。
正坐在他对面的朱政民递给他一份文件,冷冷地讲:“首先我需要你签署一份保证书,保证你对本次谈话内容不录音,不在网络上公开。”
“我能有说不的权利么?”王雨旗坐下不到一分钟便生了火。之前小胡遭受侵害正是苦于没有录音录像证据,怎么,这次要轮到他了?“如果在这次面谈过程中发生了侵害我利益的情况,我有权立刻报警并提供相关证据。这是我作为一名公民的基本权利。”
他说完,教师职业道德纪律委员会的一名谢姓教师开口:“学校只是希望能够第一时间保护学校的学生而已,外界的评论对领导做决策还是有一定影响的,这不一定起到正面效果,不是么?我们只是想多跟你了解一下胡同学的事情经过而已,你不用紧张。”
“我不签。”
三人面面相觑,朱政民清了清嗓子,直截了当地说:“学校对于思想道德出现偏差的学生是有一份名单的,导员和老师们会重点关怀这些学生的心理变化,给予他们帮助。如果他们执迷不悟,那我们也有相应的校规处罚手段。”
王雨旗突然警觉:“名单上都有些谁?”应该不会有疼疼、鸭绒他们吧……汪贺西曾经告诉自己,学校如果在个人档案上为难学生的话,劝退还是小事,最怕今后工作、出国等没有材料,万事难办。可以说这几个人轻易地掌握着数千万年轻学子的未来。
“这就不是你要管的事情。”
扮红脸的谢璨再次开口:“行了,你真的不签也没关系。能不能跟我们讲讲小胡和王潘教授事情的起因经过?”
王雨旗叹了口气,把自己知道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只是故意略去了同伴,把所有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揽。三个人对着他,轮番提问,一次谈话在进行到五分钟之后变相成为了审讯。“既然没有直接证据,为什么你一口咬定是王潘侵害胡同学,而不是胡同学因为私利勾`引、或者报复王潘呢?”
“什么?”他睁大眼睛,简直不敢相信这会是一个老师说出来的话,几乎是喊出声来,“小胡和他有什么私人恩怨要去报复一个长江学者?!”
“据我们所知胡同学的个人作风评价并不高,经常在学校乱搞男女关系,这是其一;其二,王潘之前从不给本科上课,今年是第一次,因为他手里工作向来很多,我们许多教职工作证说他几乎每晚都工作到深夜,不符合你所说的’每夜去学校附近酒店’一说。”
“对。王雨旗同学,关心校友是好事,但是请注意言论分寸。你未经调查就这么贸贸然地把学校曝光上网络,事实真相如何先不说,就你这个行为,学校完全可以当成’诽谤罪’和’煽动造谣罪’看待。”
三位教师像对待罪犯那样轮番质问他,句句紧逼,并句句透着威胁。
“雨旗,你妈妈也不想看到自己唯一的儿子在学校犯原则性错误吧?”导员再次笑容满面,温柔地开口,“毕竟你妈妈没个男人,这辈子被人指指点点地过了前半生,你忍心让她被人指指点点过后半生?”
王雨旗听到这话,脑子终于“嗡”地一下……学校知道他所有秘密。学校知道他的过往,他的家人,他在网上发布过的帖子,他人生的每个瞬间都被记录在档案里。如果他们想威胁,能有一百种威胁自己的方法,比如他的母亲或者校内的同伴。想到这儿,王雨旗的身体开始发抖,他气得紧紧绞住手指,咬牙切齿地问:“这跟我妈有什么关系?!”
“你如果不配合,我们就把你妈,你外婆,和你生父请来。”
“我……生父?”
“对。”谢璨朝他笑了笑,关切地讲,“他也在这个城市。”
这三个此刻像是y曹地府的判官,带着虚假的笑容让他看他们手里的生死簿,令他他周身顿生凉意,y冷刺骨。孤军奋战的王雨旗在这三人面前显得不堪一击。老师们问了很多话,他也答了,但是显然第二轮他答得迷迷糊糊的。王雨旗此时已不知道自己坐在这里的意义是什么。是为了小胡讨回公道吗?不像,他此刻觉得自己不过是个犯人,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审讯室里有五百种让他开口、妥协的办法……哦,是了,他做的一切只不过是自投罗网成为了学校下一个维|稳对象罢了。
“如果你签下保证书,然后协助我们一起在学校范围内调查这件事情。我们肯定会给胡同学一个真相。”朱政民又一次把文件和钢笔递到他跟前,并透露出了之后还会继续找他的意思。
白色的纸发出莹白的光,刺得他眼睛生疼。
王雨旗没有说签,也没有说不签。他皱着眉盯着眼前这三位神仙许久,忽然冷笑了一声,随后就这么一声不发地走了。他走出思賢楼之后,双眼被慢慢烧红,这是什么?这是他妈的赤裸裸的威胁!王雨旗紧攥拳头,被学校恶心得直要吐,这便是他,做事全凭一腔冲动,对便是对,错便是错,他凭着本能的单纯宣传了同志骄傲日,批判了校园女生节,揭露了性|侵女学生的导师,对王雨旗来说,做这些事不是义举,而是他生而为人必须、也终将要去做的事情罢了。
不远处教学楼似乎传来嘈杂声。王雨旗小跑过去,甫一进入就看到底楼102教室被学生们围得水泄不通。“怎么了?”他拍拍身边的女同学,女同学对他讲:“王潘在这里面上课,我们等他出来。”“啊,是么……”王雨旗看了眼手机,不知道要不要联系汪贺西,便站在人群边缘一道等着,顺便看了眼他们昨晚在网上发布的内容,不看不知道他竟然闯了这么大的“祸”:全网共计一万多转发,阅读量超过百万,小胡之死空降热搜,那句“我永远爱你”一时间成了流行词汇,这个学校正在被全国人民讨论。
王雨旗放下手机,此刻开始后怕。难怪学校一大早就找他,他这是捅了个大娄子……这时,102大教室紧闭的大门突然打开。
人群沸腾了。
“王潘!”“王潘!你给个说法!”“人渣王潘!人渣王潘!人渣王潘!”学生们激动的抗议声一浪高过一浪,走廊瞬间被挤得水泄不通,教室里面的学生不敢出来,等在一旁的保安出动,再次手持棍木奉随时准备驱赶学生。“人渣王潘!恶魔导师!”
“大家不要挤!后面的同学不要挤!”
王雨旗踮起脚尖,突然看到曹雅蓉的身影!“鸭绒!”他焦急地喊了一声,可惜徒劳。曹雅蓉拿起那日他大闹选举日的喇叭对着人群喊:“大家注意不要出现踩踏行为!我们要井然有序,等王潘出来给我们一个讲法!”
“对!各位注意安全!我们安静!”站在鸭绒身边的是疼疼和学霸,他们两个开始指挥人流,学生受到指使自发地让出一条通道给教室内的同学,人群控制住后,王雨旗发现小胖子也在那里!他准备了三脚架,开着录像冷静地记录着教学楼内的一切。终于,教室内的学生疏散完毕,大家等着王潘的身影。“王潘出来!”“出来跟我们对峙!”
长江学者王潘终于如明星一般千呼万唤始出来,还是那样儒雅,风度翩翩,甚至对着摄像机笑了一笑。
人群霎时安静。
“我知道同学们现在情绪激动。小胡曾是我非常欣赏的学生,发生了这事我很难过,也非常震惊她选用这种手段制造了许多误会,所以我本人其实也和你们相同,处在一头雾水的情况中。清者自清,我自会全力配合学校的调查,给全校所有人一个交代。同学们注意自己的安全,不要碰伤了,擦伤了,这样得不偿失,好吧?”
他三两下轻飘飘地消解了人群中的愤怒,大摇大摆地走了,并将学生的热情玩弄于股掌之中。曹雅蓉他们面面相看,脸色凝重。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情,学校会如何处理,事态会怎样发酵,他们谁也不知道。
[1]启示录21:1
上午十点整。
全校学生收到各自院系下达的紧急通知:
昨夜有人将污蔑本校教师的内容发布至网上,造成极坏的影响。学校校庆在即,希望学生自觉爱校护校,以本校为荣。望各位配合做到以下几点:
所有辅导员在本专业群已发布群公告,请学生遵守,禁止恶意扩大事态。
请学生主动、配合上交电子通讯设备一天,以供院系领导检查。如有发现同学恶意散播谣言请立刻联系辅导员。
班级党团干部要加强战斗性,配合辅导员与院系领导抓好思政教育,如发现有破坏家庭关系、煽动群众、破坏社会秩序的学生,请立刻联系辅导员。
“我`c,ao那些个老狗东西们!”一向细声细气的小胖子读完公告,直接在咖啡馆拍桌子大骂,“这事儿没完!”“对,没完!”疼疼合上电脑,罕见地露出了气急了的表情,鼻尖通红。
王雨旗看着昔日的同伴们再度聚首在这间久违的咖啡馆,刚想开口,阿姨走了过来,拿了一盘的小蛋糕,一次一叠叠放在小伙伴们的跟前:雨旗一份,汪主席一份,曹雅蓉一份,疼疼一份,小胖胖一份,学霸一份……阿姨留了一块抹茶的,开口对他们说:“你们好久没来了,阿姨还有点想。这份等小胡过头七阿姨送给她。”说罢黯然地走了。
曹雅蓉见此景,直接开口:“雨旗,你不要说了,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上次因为女生节的事情我们被迫活得跟地下党一样,这种日子我受够了。我不想再躲。”
“对,我也不躲了。”学霸吸了吸鼻子,“我既然选择重新回到这个小咖啡馆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