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往不咎作者:沈富贵
第26节
季冰挂了电话,扭头看向黎子清,对方注意到他眼中被打扰的不快和失落,心下了然,扬了扬眉毛来了句:“都说了让你好好上班。”
季冰:“……”
电梯门缓缓打开,外面立着几位衣着讲究的男男女女,看清了里面的人,纷纷恭敬地问候:“季总好。”
季冰嗯了一声,推着轮椅走出来,众人纷纷侧身让开一条宽路,有不怕死的忍不住开口问道:“季总,这位是?”
“我弟弟。”
一位像是有职级的女员工热情地接过话,“原来是小少爷,怎么从来没见过呀?”
季冰回头看她一眼,似笑非笑地说:“我也不久前才知道,原来他是我弟弟。”
众人一副意味深长又不敢深入探寻的表情,目送季冰离开后,才纷纷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这样看来,是季董的私生子吧。”
“啧,季董看起来是个冷面冰山,没想到私底下也偷腥,果然天下男人都是一个德行。”
“要死啦,在公司编排季董,我看你是不想干了。”
“他那样的人物,肯定也对这种流言蜚语免疫了,再说,事实不是已经得到验证了吗?”
“不过季冰少爷居然能接纳那个私生子,看起来对他还很照顾,啧啧,真是好修养。”
“且等着吧,如今是季董还在位,等江山易主,可就不好说了。”
“干活干活,别扯这些有的没的了。”
殊不知甫一来公司就被人在背后颠三倒四讲了一通的黎子清,被季冰在众目睽睽之下直接推进了自己的办公室,然后打开笔记本电脑推给他,哄小孩一样地说:“我得去开个会,你先自己玩。”
黎子清好笑地仰头看着他:“这跟在家有区别吗?”
季冰先是在心里带着惊讶又雀跃的心情品味了一番他口中的在家,似乎对方下意识地已经开始将季家形容成自己的家了,接着才优哉游哉地顺着他的话回了句:“就当先熟悉熟悉咱家公司了。”
黎子清敛去笑容,收回视线盯着面前电脑的开机界面,说:“这是你家公司,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不是我弟弟吗?”
黎子清伸手指着电脑屏幕,“输密码。”
“跟之前一样。”季冰抬起腕表看了看,“我得走了,你有什么需要就拨内线电话,让助理进来帮你弄。”
黎子清噼里啪啦地输下一串密码按下enter进入桌面,头也不抬地说:“知道了。”
季冰看着他头顶的发旋,轻笑一声,转身迈开步子出了门。
玻璃门咔擦一声合上,黎子清抬起头,盯着紧闭的门看了一会儿,嘴角突然勾起一抹笑,轻声说了句:“傻b。”
季冰走了没一会儿,办公桌上的内线电话就叮铃铃地响了起来,黎子清从电脑屏幕上挪开视线,盯着不远处的座机看了一两秒,然后伸手接了起来。
“黎子清。”季父的声音轻缓,上来先唤了他的名字,显然已经得知他在季冰办公室这件事了。
黎子清没显出太大的惊讶,回了句:“嗯。”
季父隐约像是笑了笑,然后问:“有空吗?”
“残疾人的时间是很充裕的。”
季父顿了顿,说:“好,那我让人带你上来。”
顶层董事长办公室,一整面的玻璃墙壁外,是伸手仿佛就能触到天际线的高度,脚下是雾蒙蒙的一条江流横亘过去,盛着指甲盖大小的几艘轮船蜿蜒着伸向远方。
偌大的弧形办公桌后面,季父抬头看着被人推进门的黎子清,缓缓朝后靠向椅背,这也让黎子清看清了他的装束,一身轻便的休闲装,看起来不像是来公司办公,而是找个地方闲庭信步般的随意。
黎子清隔着办公桌与他对视,淡淡地问候:“你好,季先生。”
季父嘴角噙着笑,早有预料似的,说:“看来催眠已经解除了。”
“这一点季先生应该比谁都清楚。”
季父摇了摇头,“不,已经超出我的预期了。”
“我第一次对一个人的认知有了天差地别的过渡,”黎子清突然文不对题地说:“放在以前我绝对不会相信,您居然是个深藏不露的好父亲。”他特意用了您,语气里也透露出了钦佩和不可思议的意味。
“我还是受不了别人这样跟我讲话,”季父戏谑,“ji皮疙瘩都要掉一地。”
黎子清却自顾自地继续往下说:“你在情感上疏远他,用规矩制约着他,却在物质上永远都是给他最好最优的,人生历练是ji,ng挑细选出来的,普通人一辈子都无法企及,让他从出生到现在从未走过弯路,你很爱他,隐忍却厚重,这一点恐怕这世上绝大多数的父亲都望尘莫及。”
季父笑出了声,轻咳几下,掩嘴道:“看来公司的年会祝词应该让你来写。”
黎子清也跟着一哂:“抱歉,我从小失去了父亲,夸得有些不走心,还请担待。”
季父点点头,身体前倾,拉近了视线的距离,盯着黎子清的眼睛问:“所以,你已经彻底原谅他了吗?”
“催眠解除的前提,不就是我能够彻底放下芥蒂,重新爱上季冰吗?在此之前,你担心我对他积攒下来的恨会大过于爱,做出伤害他的事,索性就安cha进来一个弟弟的身份制约着我。因为你已经没有办法将我们分开,你怕季冰会再次离开你,我曾经是你的阻碍,现在却成了武器。”
季父慢悠悠地说:“你要这样理解也可以。”
黎子清话锋一转:“但你和季冰说的并非如此吧,否则他不会看不出我已经恢复了。”
季父不置可否,身后的门突然被敲响,有人在外面轻声说:“季董,您吃药的时间到了。”
季父一点都不避讳黎子清在场,伸手按下桌面上的门禁开关,淡淡地说:“拿进来吧。”
执行秘书推门进来,端着茶盘,上面放着方形的便捷药盒,因此也就无法得知究竟是什么药。
黎子清诧异地看着他,季父不等他发问,云淡风轻地为他解惑:“鱼肝油和维生素。”
黎子清看着他倒在手里的几颗白色药片,没有深究下去。
季父用完药,执行秘书退出办公室,室内恢复平静,他看着黎子清,颇为认真地问了句:“你有兴趣来公司吗?”
黎子清先是一愣,然后缓缓地说:“我的腿……”
“我已经联络了芝加哥康复研究所的医生,你的情况在他们的以往病例中并不是最棘手的一个。”他在黎子清渐渐睁大眼睛看过来的激动表情下,嘴角浮出笑意,继续道:“所以,你的双腿完全可以康复到术前的程度,哪怕保守点,也能达到不影响日常行动的水平。”
黎子清嗓子眼哽了一口气,因为激动显得有些语无伦次:“谢……谢你,季先生。”
“我做事向来看收益,所以下来要说些不讲情面的话了,毕竟不能持续给你一种,我其实很感性的错觉。”季父慢条斯理地说:“季冰是我唯一的儿子,我的全部身家必将托付给他。以后他身边需要一个人,无论未来发生何种变故,都会从一而终地留在他身边,全身心付出,只为他。”
黎子清与季父对视半晌,突然无奈又由衷笑了,然后说:“虽然这话听起来让人不太舒服,但想到是从季先生你口中说出来的,也就很好理解了。”
“我想告诉你一件事,季叔叔,”他换了称呼,表情和语气都渐渐覆上温柔的神色:“你根本不用催眠我,因为哪怕心里怀着对季冰的恨,我也压根不会伤害他。我爱他,非常爱,这份感情已经深入骨髓血液,流淌在我的身体里,除非我死,否则,它永远存在。”
第100章云开月自明
季冰结束了会议回到办公室,落地窗外面的世界华灯初上,灯光重重璀璨迷离。办公桌后的黎子清埋头伏案,像是睡着了,身上盖着一条厚毯子,应该是助理拿过来的。
他走近过去,伸手轻轻将人推醒,眼神满是温柔宠溺,俯身贴近人的耳朵边,压低声音呵出一口气:“起床了。”
黎子清抬起头,面色如常,只是揉了揉肚子,嘴上嘟囔着:“开这么久。”
“饿了?”
“有一点吧。”
季冰变戏法似的,突然从袖口里拿出一颗金色锡纸包装的巧克力,剥开了递到黎子清嘴边,“先垫垫。”
黎子清愣了愣,问:“哪儿来的?”
“路过办公区员工给的。”
黎子清一脸的不信,“你有这么平易近人吗?”
季冰将巧克力塞到他嘴里,看着他鼓着腮帮子嚼巧克力的模样,心里比吃了巧克力的对方还要甜,走过去推起轮椅,语调掩不住的轻快:“走吧,带你去吃好吃的。”
黎子清突然仰头望着他,脆生生地喊了一声:“哥。”
季冰挑眉,语气自然地问:“怎么了?”
“你靠近一点。”
季冰眯起眼睛看着他,却还是依言俯下身。
脖子突然被对方伸手搂住,嘴唇接触到暌违许久的柔软,又被过渡进来一点巧克力的甜,季冰的眼睛骤然睁大,片刻后分开嘴唇,直视着对方清湛湛的双眼,沙哑着声音磁性又低沉,幽幽地说:“小骗子。”
“原来我被你们两个联手给骗了。”季冰手搭在方向盘上,踩下油门驱车开上地面,表情却看不出丝毫生气的意味,反而转过来问黎子清:“那你是什么时候解开催眠的?”
“你搂着我睡着的某天晚上。”黎子清回答:“我中间醒过来,就稍微动了一下,你立刻就跟着醒了,然后问我是不是腿又疼了。当时你脸上的表情,突然让我生出一种疯狂又奇异的念头,即使眼前这个人做过很多对不起我的事,但我依然爱他,哪怕他是我哥哥,我也爱他。”
黎子清扭头看着季冰,“幸运的是,原来我真的可以爱他。”
车子开上马路,窗外的夜景斑驳成琉璃色,十字路口的巨型led屏幕上,明星广告都纷纷开始洋溢着新年的气息。
黎子清抬眼看着荧幕上那张熟悉的脸,突然唏嘘道:“好久没见到小白了。”
季冰扭头看他一眼,收回视线,轻笑:“他最近大概顾不上见你。”
黎子清疑惑地转向他,总觉得对方语气里还有点幸灾乐祸的意味,这非常不符合季冰本人的行为准则了。
“他出什么事了?”还是忍不住要问。
“你不用担心,没人能把他怎么样。”季冰卖关子道:“是他把别人怎么样了。”
黎子清无语地看着他:“你能一次性把话说完吗?”
“说完了,我也就知道这些。”季冰睁眼说瞎话,脸不红心不跳:“你要实在想知道,回头我帮你问问。”
黎子清没好气道:“不用。”言罢掏出手机,顺便将仪表台上季冰的手机拿过来顺畅地解锁,一边摆弄一边道:“我加小白微信,自己问。”
他之前的那只手机,已经在车祸中彻底寿终正寝了,因此也就失去了上面的一系列联络方式。
“喂。”季冰空出一只手伸过来拦住他的动作,“马上就到吃饭的地方了,玩什么手机。”
黎子清一把打开他的爪子,分外严厉道:“你他妈给我看路!”
季冰悻悻然地收回手,紧握方向盘目视前方,委委屈屈道:“知道了。”
彼此安静了几分钟,黎子清低头摆弄手机,过一会儿就听季冰突然问:“今天我爸找你干吗?”
黎子清抬头,“你怎么知道他找过我?”
“他能知道我带你来公司,我就不能知道他的行踪吗?”
“……”黎子清幽幽道:“你们这对父子关系太诡异了,沟通就可以搞定的事,却非要通过互相监视来解决。”
季冰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在这件事上我不和你争论,你的所见决定了你思考问题的角度,我们不一样。”
“那你知道,”黎子清扭过身子看着他,正色道:“你爸一直在吃药吗?”
季冰耸了下肩:“知道,他很惜命,除了吃药,还经常健身,日常饮食很挑剔,作息规律到令人发指。他看起来还很年轻吧?其实已经六十多了,都是钱堆出来的。”
黎子清看着前方道路,淡淡地问:“季冰,我出生没多久就失去了父母,黎叔叔能带给我的,并不能称作是纯粹的父爱,所以我很想知道,你对你父亲,到底怀着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呢?”
季冰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每当他露出这样的表情,就说明他心里已经开始不愉快了,果然,接着就听他慢条斯理地问:“你也来当我爸的说客了?他这个人的魅力有这么大吗?还是你们都得了stodro?”
“我没必要当他的说客,我对他没什么感情。”黎子清道:“只是不希望你后悔。”
“我后悔什么?”季冰嗤之以鼻,手底下的方向盘掉头,开上餐厅的泊车地带:“我从来没有真正意义上地违逆过他,他总是能用各种刁钻的手段让我屈服。”
“你之所以愿意屈服,是因为内心深处也承认了,他给予你的选择是没有坏处的,或者可以说是,最好的。”
“还说不是说客。”先入为主的厌恶让季冰拒绝深思熟虑,他踩下刹车,熄灭引擎,扭头对黎子清道:“我不希望再跟你就这个问题讨论下去,我不想吵架,”他顿了顿,补上一句:“不想再伤害你,哪怕是言语上的,哪怕不是因为你。”
黎子清盯着他格外认真的眼睛看了数秒,突然倾身过去,在他嘴上轻啄一口,笑着说:“好。”
被季冰推着餐厅之后,黎子清环绕一圈,总觉得哪里不对,直到被服务生引着去了二楼巨大的落地窗后的一处单独开辟出来的餐桌前,他才想起来,这是之前他跟白礼生来过的那家。
季冰观察到他的表情,将他稳当当地放上座位,轻声问:“怎么这个表情?”
“这家餐厅我来过。”黎子清毫无隐瞒道:“跟小白来过。”
季冰的脸色以r_ou_眼可见的速度瞬间黑如锅底,沉声问:“什么时候?”
黎子清好笑地看着他,眨了下眼睛:“至于吗?一起吃个饭而已,而且,”黎子清故意把声音拖慢:“是你跟谢嘉琪去美国的时候,小白邀请我来吃的。”
顷刻间角色对换,伏低做小的季冰摸了摸鼻子,“我跟她去美国可没什么,我当时不是记忆一直有问题吗?她爸妈认识一个霍普金斯医院的这方面的专家,我就去试试。”
黎子清接过服务生递来的菜单,下巴一抬指挥季冰:“坐下,点菜。”
季冰:“……”
季冰在服务生憋笑的表情下,绕过桌子在对面落座,拿起菜单刚要开口,冷不丁又被黎子清叫住,看着他说:“我想听你用方言点菜。”
一头雾水的季冰:“……”
“这是家本帮菜馆,用方言点菜,不是恰如其分吗?”
黎子清看着季冰c,ao着s城的吴侬软语跟服务生沟通点菜,嘴角的笑意一点一点地加深。
直到服务生收起菜单,微微躬身离开,季冰的视线也向他看了过来,就听黎子清没头没脑地来了句:“很好听。”
季冰:“?”
黎子清轻笑出声,不遗余力地夸耀着:“是谁都比不上的好听。”
两人结束了晚餐到家的时候,已经深夜九点多钟了,车子刚拐进直通季家宅院的水泥大道,背后就跟来了一辆闪着灯光的白色轿车。
黎子清从后视镜看了看,疑惑道:“后面是谁?”
季冰瞟了一眼车牌号,眼中跟着闪过一丝诧异,回答:“小白他爸。”
黎子清条件反s,he地慌忙问:“不会是小白出什么事了吧?”
季冰半吃醋半无奈地说:“你脑袋瓜里一天天的都在想什么?小白出事,他爸连夜跑来这里干什么?”
“找你爸帮忙啊。”黎子清理所当然道:“你爸看起来就很神通广大,手腕可通天那种。”
季冰扭转方向盘开进宅院:“……我就喜欢你这种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黎子清:“……”
身后的玛莎拉蒂gt跟着开了进来,管家迎上去拉开后车门,白岑走下来,一身黑色的对襟盘扣唐装,依旧是清隽古朴的模样。黎子清被季冰抱下车放在轮椅上,白岑余光扫过他的脸,脚步倏然顿住,视线移过来,愣了愣,问:“你是?”
季冰直起身,先是礼貌地打了声招呼:“晚上好,白叔叔。”
白岑冷淡地嗯了一声,目光径直转向黎子清,看表情似乎在等着对方先开口。
黎子清大大方方地绽开了笑脸,“你好白导,又见面了。”
白岑的视线从两人脸上梭巡一个来回,表情渐渐明朗,缓缓地说:“看来我之前真的找错了人。”
季冰不明所以,黎子清则耸了耸肩,轻快道:“没关系,谁都有犯错的时候。”
白岑被他这一回应弄得又是一愣,旋即破天荒地笑了笑,表情却几分无奈和怅然,叹息着说:“我现在倒希望真的是你。”
“若真的是我,您肯定又是另外一种想法了。”
白岑认真地看他一眼,点了点头,“你说得对。”
“什么你你我我的,”季冰终于憋不住cha话进来,“外面这么冷,赶紧进屋吧。”
白岑被管家领着率先走上台阶,季冰在后面推着黎子清,等人离得远了,忍不住俯身问他:“你俩在打什么哑谜?”
“你这么聪明,自己猜吧。”
“……”
那边厢白岑进了屋,谢绝了柳姨的端茶送水,直截了当地问:“他人在书房吗?”
管家笑了笑,“是的,我带您过去。”
“不用了,我认识路。”
书房门缓缓推开,桌面上的一盏台灯照出了半室昏黄,季父从书页上抬起头,看清了来人,身体微微直起,幽深的双眼闪过参不透的情绪,一张嘴却带着笑意:“这大半夜的,你怎么来了?”
白岑缓步走进来,从前襟口袋里拿出一封信,搁在书桌上,语调虽然依旧毫无起伏,却能听出来些许不一样的情绪,“我下午从b城回来,有人托我带给你的。”
季父的视线只轻飘飘地扫了一眼,就干脆利落地移开了,似笑非笑地问:“什么?”
白岑的眼中晃过一丝恻然,缓缓道:“他走了,今天上午在b城的首都医院。语薇应该已经知道了,想必也不敢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