茂娘很快认出了这个孩子的身份,抹了一把泪,对窦瑜道:那是陆三郎的弟弟陆文清,嫡夫人所出,生时便格外艰难,爱护得像眼珠子一般。平日里前呼后拥不知要跟着多少人,怎么今日竟无人陪着?
那个叫陆文清的男童没有朝她们所处的凉亭方向靠近,而是一直跑到了水池旁边才站住了脚步。他停下来后探头向水中望了望,然后又警惕地向四周看,最后直直盯着来时的方向,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窦瑜和茂娘站的位置恰好被亭柱和栏杆挡住了,没有被他发现。
他这是在做什么?窦瑜不解。
她们就是从那边走过来的,池子里的水很深,离那么近其实很危险。还在疑惑中,就见陆文清仿佛是脚下打滑,一时没能站稳,噗通一声头重脚轻地栽进了池中,顿时水花四溅。
他又很快从水中冒出了一颗湿漉漉的脑袋,四肢大力扑腾起来,拍打着水面不断挣扎呼喊着救命,看起来情况危急。
茂娘顿时虚捂住嘴惊叫了一声。
窦瑜急忙带着茂娘走出了凉亭,只是还没等她们赶过去救人,就看到陆双羊正向这边过来了,表哥也在他的身旁。
陆双羊听到有人落水的声音,又认出了落水的人是自己的亲弟弟,大步跑上前去,比身后的下人更快更果断地跳进了水池里,游过去将陆文清捞进怀中往岸边带。
郭素和其余人站在岸边搭了一把手,帮着陆双羊将从头湿到脚的陆文清提了上来。
才一上岸陆双羊就松开了手,嫌弃地皱眉,任由弟弟跌坐在地上,蹭了一身泥土。瞥见陆文清没有呛水,扯了扯自己被水浸湿粘在身上的衣领,没好气地问:你又在胡乱跑什么?身边的下人呢?
从前他那位嫡母恨不得派十几个人将自己的宝贝儿子团团围住,去哪儿都离不得人,少见今日这样落单。
可陆文清却像是被吓得不轻,一直在哭,尖锐的哭声令陆双羊心烦,看了郭素一眼,抬脚便要同他走,陆文清却猛地扑过来抱住了他的一只脚。
不许走!陆文清的脸上水珠和泪珠混杂,语气颇有些蛮不讲理,说完又开始放声大哭,哭声远远地传出去,很快就招来了浩浩荡荡带着一大群仆婢的陆大夫人。
陆大夫人听下人说陆文清不见了,正找儿子找得心急如焚,连前厅的客人都顾不上了,一路经由下人引来花园,一来就撞见了这一幕。她看到爱子浑身是水,还被吓得大哭,连忙扑上来将他紧紧抱进怀中,叠声安抚。
窦瑜拉住了茂娘的手臂。茂娘疑惑地转头,见她将食指放在嘴边轻轻嘘了一声,立即会意,听话地随她暂时站在原地,没有继续靠近。
这是怎么回事?
听到儿子的哭声小了一些,陆大夫人这才兴师问罪般愤怒地看向陆双羊,眼中满是怀疑和抵触。
见到嫡母的表情,陆双羊只是淡淡地陈述了事实:他不知为何掉进水池里,我下去将他捞了上来。
嫡母永远都在觉得他时刻想要暗害自己的亲弟弟。
陆大夫人果然不信他的话,咄咄逼人道:文清怎会自己掉进去?他又不傻!
陆双羊没有再反复为自己辩解了,看着弟弟埋在母亲的怀里只露出一个后脑勺,觉得疲倦无趣,无心多言。
只对郭素说:咱们走吧。
郭素收回放在陆文清身上的目光。有的孩子年纪不算大,害起人来倒是熟练。他知道陆双羊也已经看出来了,不过是懒得纠缠罢了。
陆大夫人对陆双羊身边站着的这个戴面具的人倒有几分忌惮,可一见陆双羊想走,生怕丢失了一个向他发难的好机会,故而依旧不依不饶。
陆双羊被拦住了去路,冷冷道:前院还有客人未走,非要这样闹下去,您不觉得丢人,我还觉得丢人。
这时陆大夫人身旁作妇人打扮,容貌妖娆的女子柔柔插话道:偏偏正是前院热闹的时候,四郎就险些出了事。三郎平日里看见弟弟都要绕道走,今日倒是稀奇。
她话里有话,分明是在拱火。声音隐隐约约传过来,茂娘听得气愤,在心中翻了个白眼,凑近窦瑜耳边低声说:这位是府中的季姨娘,平日里将陆文清哄得很是服帖,都快将她看作是半个亲娘了。
跟着陆大夫人找来此处的几个婢女一直是负责照顾陆文清的,吓得跪了一地,慌乱告罪道:奴婢们一时没有看住四郎,请大夫人责罚。
陆文清却忽然大声哭喊:是哥哥将我推下去的!
窦瑜与茂娘对视了一眼,不再围观,朝前方走了过去。
走过去的途中,茂娘又悄悄说着:陆文清年纪虽然小,脾气却很差,是被大夫人和季姨娘宠坏了。不过以前倒不会这样光明正大地说谎,也不知今日是谁教的
陆大夫人听到儿子的哭诉,几乎下一句话便要给陆双羊定罪了,长长的细眉一挑,了然又厌恶的神色明晃晃地挂在了脸上:看来真要叫你父亲来看看,他疼爱的好儿子是如何对待自己亲弟弟的。
窦瑜走到了几人面前。
郭素最先看到她,脚下微动。
陆大夫人见到窦瑜,先是一愣,然后整理好情绪,挂起了笑容亲昵道:娘子怎会在此处?
窦瑜望着她一笑,也不怕得罪人,直接将自己看到的说了出来:我带着婢女在后面的凉亭坐着,不巧看到了事情的经过。这位小郎君独自跑到水池边,又不知怎么掉了下去。陆三郎确实只是路过,好心救人。
她说这几句话时还看了陆文清一眼,这意思便是他说谎了。陆文清没想过自己会被人当场戳穿,仍然保持着张嘴哭叫的姿势,声音却戛然而止了。
陆双羊看了窦瑜一眼。
见众人都朝自己望了过来,窦瑜神色自然。她端着表情的时候很是有些不怒自威的模样。
陆大夫人抹不开面子,直了直腰背,勉强笑道:我儿文清从不说谎
窦瑜也回以一笑:陆大夫人,我也没有说谎。
到底是客,又是赵野的女儿,给陆大夫人十个胆子她也不敢斥责窦瑜,一时间面色又红又白,深吸了一口气,主动息事宁人道:那、那可能是文清被吓坏了,见哥哥站在身后,便误以为是他推了自己。
窦瑜故作不解道:是您的儿子先掉进了水里,陆三郎随后赶来撞见了,这才跳下去救人的,又怎会有这样的误解?她神情分明透着疑惑,这番话却又毫不留情地戳破了陆大夫人的遮掩之语。
郭素轻轻笑出了声。
陆文清在家里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的,脾气蛮横,见窦瑜多管闲事,句句暗指自己撒谎,气呼呼地从母亲怀中用力挣脱。陆大夫人未及反应,就见她的儿子像只小牛犊一样,弓起圆滚滚的腰背顶着脑袋朝窦瑜的肚子撞了过去!
茂娘吓得上前一步想用身体替窦瑜遮挡,旁边却率先伸出了一只大手,正好按在了陆文清的脑袋上,将他截住。
陆文清人小力气大,可在人高马大的郭素面前这点力气根本不够看,都不需要用上几分力就稳稳将他按下了,甚至无人看得出郭素手上还用了暗力将他推了出去。
陆文清眼前一黑,只觉得身体仿佛不受控制,直接向后仰去,退了两步像一只倒栽的白萝卜一般跌了一个屁股蹲儿,狠狠地坐到了地上,正好撞到尾椎处,直疼得呲牙咧嘴。
仆婢们、陆大夫人和季姨娘慌张地来扶他,将他围了起来。
这回陆文清是真哭了。
疼哭的。
郭素今日依然是戴着面具,看不见表情,但高大的身形立在那里也很能震慑人。他连陆双羊的面子都不给了,看着陆大夫人毫不客气地冷冷道:令郎说了谎,又想伤人,陆家的家教便是如此么?
说话时已经自然而然地挡在了窦瑜前方。
茂娘想保护窦瑜都没她的位子了,抬眼看着前面的郎君高大宽阔的背脊,露出了疑惑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