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不近,苏半糖眯着眼睛仰头看他。
少年站在光里,很大一只,但看上去很乖。
她很想多说几句,最终还是被催促候机的广播声唤醒过来,随即抱着手里夺目的向日葵,噗嗤一声,莞尔应允:好啊,我答应你。
如果相逢,便一言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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眠城,深夜。
夜晚多云雾,深冬多雨雪,而今夜竟是难得晴朗,月光洒在柏油马路上,雪白明亮。苏半糖从省城的机场转大巴回来,到家时,竟已是午夜了。
熟悉的街道一如既往,即使到了深夜,小区门口的烧烤摊子也不会歇业,中年男人们喝酒吃肉,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方言喊话聊天。
快小年了,小镇人情味浓,年节时分总是热闹的,街头巷尾不似帝都那般冷冷清清,挨家挨户挂着红灯笼,香炒腊肉悬在窗边,垃圾桶旁,流浪猫绿着眼睛,抬头仰望着,嘴边口水直流。
不知道是谁先开了口,将她叫住:哟,那不是半糖吗?
真是的,哎呀,囡囡你怎么回来了?
半糖啊,你爹昨天还跟叔说呢,说你工作忙,不回来过年来来来,行李箱给叔叔,这玩意可不轻。
街坊,邻居,路边水果摊的老板都被带头那人的几嗓子给吼醒,有人散了酒气,有人揉着惺忪睡眼,激动地朝她围来。
乖乖,你咋穿着这么少呢,大冬天的。
怎么这个点到啊,囡囡吃晚饭没,阿姨这里有年糕,要不上来坐坐?
老苏也真是,丫头回来我不去车站接,这么漂亮个黄花大闺女,遇上坏人怎么办!怎么当爹的。
人群快速聚集,没过几分钟,苏半糖的手里就被塞满了肉串和水果,整条路堵得水泄不通。
这些街坊邻居都是看着她长大的叔叔阿姨,当初她考上帝都学校时,他们拉着红幅送了一路,现在她回来了,他们仍守护在这里,不约而同地主动给她接风。
七嘴八舌间,苏半糖都不知道该先回答哪一句,只能耸着肩膀微笑解释:不是我爸的错啦,突然决定回来,还没来得及和他打招呼
咋不跟你爸说呢,让他给你做饭吃啊。
我知道了!囡囡,你是想给老苏一个惊喜是不是?哎呀,好闺女就是不一样。
哦哟,我就说我们半糖最孝顺,生女儿多好,老苏有福气啊。
就是就是,我们半糖又有出息又孝顺,是全镇的骄傲!不像我家那个傻儿子,也不知道考不考得上大学,唉,半糖,你回来了可得跟弟弟好好聊聊,帮阿姨辅导他的英语和地理!
苏半糖被他们东扯西拉,好容易来到家门口,身后的队伍已经跟了浩浩荡荡十几号人,苏家老两口子在睡梦中被嘈杂声吵醒,开门时直接吓了一大跳。
糖糖?你不是说不回来的嘛,爸爸连好吃的都没准备呢。
呀,你们领导肯放人啦?寄过去的年货呢?吃完了?
她不知道从何开口,我不知如何解释,一向被视为镇上骄傲的她,当着众人的面,该怎么告诉他们她丢了工作、和男朋友分了手、她在帝都过得很糟糕
她会让他们失望吗?她会沦为笑柄吗?
我就是、我
话刚出口便红了眼眶,鼻子忍不住一酸,眼泪随之夺眶而出。
察觉到她情绪不对,父亲立刻停止了质问工作,街坊邻居们也噤了声,母亲转而接过行李,将她搂过:呀,我宝怎么了?
谁欺负我家糖糖了,告诉爸爸,爸爸帮你揍他去。
那些在机场还能按耐住的委屈落寞,在见到父母的瞬间宣泄不止,势如山洪。
她破防了。
她什么也说不出,什么也不想讲,只是眼泪汪汪望着父亲和母亲,哽咽着吸吸鼻子:我就是,想家了。
然后红着眼,一头栽进他们怀里,肆无忌惮,紧紧不愿松手。
好好,糖糖想妈妈了,回来看妈妈。
粗糙双手揉过她乌黑的秀发,熟悉的烟火气混着洗衣液的淡淡桂香。一颗风尘仆仆的心终于安定。
被爱着,被哄着,那是她永远的港湾。
小城朦胧夜,温粥暖归人。然而苏半糖并不知道,几个月后,当她重新从这里出发时,邂逅的会是全然不同的美丽风景。
第十三章
年后,帝都。
惊蛰一过,天气转暖,复工后的金融街熙熙攘攘,恢复了以往的繁华。暮色降临,斑斓集团总部的会议厅中却一片杂乱。
刚结束一场年初例会,不少大型公司都有在新年伊始制定年目标立flag的习惯,方才的会议也大致是总结如上内容,与会的大多是集团内部人员和合作企业的代表。本不是多大的场合,偏偏进行得不太顺利。
颜墨站在后台的设备室,对母亲低着头,面前颜夫人的脸色并不好看。
开门见山便是责备:你感谢名单怎么写的?用词不当是其一,客户名单都有漏的,交给你的事情能不能上点心,这样下去你如何继承公司,真打算当个糊涂公子闲散度日是吗?
抱歉。颜墨认错。
不怪颜夫人生气,事情闹成这样确实是颜墨的锅。日子一忙各种事情没顾得过来,发言稿写急了,出现一大堆错误,刚才也没能即兴改正,给公司丢了脸。
纸张哗哗作响,伴随着颜夫人重重的叹气,样子像失望至极:现在倒是该你后悔了,没好好对人家姑娘。
语毕,在颜墨的沉默中拂袖而去。
好姑娘,指的自然是颜墨的前女友,苏半糖。
颜夫人说的没错,颜墨没分手之前,工作忙碌时,每次的发言稿都有苏半糖帮忙把关修改。她很专业,有些微弱细小的改动,不仔细看发现不了,真正读出来却至关重要。或许是苏半糖贴心惯了吧,突然没了她竟有些无所适从。
也不知道她过得怎么样。
冬天那场离别,颜墨喝了太多酒,态度着实糟糕,害他们分手分得很难看,错全在他。
他未必喜欢苏半糖,但愧疚确实有。颜墨本想着背地里给她提供一次赞助,或者明里暗里在工作上帮衬她些,可谁知道那苏半糖性子太倔,直接屁股一拍离开帝都,跑到他手够不着的地方去了。
就好像是躲着他不,应该说就好像是被他逼走的一样。
好歹是个黄花大闺女的几年青春,情分和愧疚在心底交织,越堆积,越压抑。可他却无从打听她的近况。
男人脸上神色忧郁,后台的另一侧,百叶窗旁,易迟迟将一切尽收眼底。
墨哥哥挨训了,她要去哄他。
墨半个音节没说出口,身后一只手,直接拽住她的胳膊。
以为是哪个没眼力见的员工要和她商量工作上的事儿,易迟迟杏眼瞪大,不耐烦地甩手,携怒意转身:干什么啊!
气势戛然而止。
抓住她的不是别人,正是这次会议最大的客户代表,纪楠。
易迟迟乖戾归乖戾,看人的本事还是有两把刷子,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欺软怕硬的道理小孩子都懂。她敢对苏半糖颐指气使,遇上纪楠可是大气不敢出,只会嗲着嗓子甜甜一句:纪楠姐,您找我有事吗?
事业型女强人,母亲公司的合作股东,颜墨的白月光任何一个身份都足以把她易迟迟压得不敢做声,她只好装萌卖乖。
纪楠红唇轻启,嘴角是上扬的弧度,可眼底却毫无笑意,身上那股生人勿近的香水味冲得易迟迟开始发怵。
几年不见,迟迟已经是大学生了吧,学的什么专业啊?
她也就比她大了七八岁,说起话来却完全像个长辈,事业成功的底气让她气场十分强大,易迟迟不敢不回答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