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上的伤还没有好全,每做出翻页这种精细的动作时,手指都会颤抖起来,然而脸上的神情并不显痛苦,反倒愈加激动。
岑玉堂指尖划过其中一张泛黄的纸页,上面是一整幅分水堤的横截图,每一个细节都标注了尺寸,足以见得绘图纸人的用心。
有这些就够了,他喃喃道,这些尺寸都互相关联,模糊了的,算出来便是。
仇子锡闻言也激动起来:岑郎中是说,有了这图纸,就不必再花费时间去考察扬水,直接建造就行?
岑玉堂身体还未好全,等养好身体,再去考察,再画出营造法式,至少要等上一月。
对方还在翻着那堆皱巴巴的图纸,目光专注,摇头道:直接建造未免太异想天开。
在仇子锡失落下来的目光中,又补上下一句:给我五天,让我复原图纸,到时太守便能着手招揽工人了。
他说完这话,便把图纸小心翼翼地叠好,放进怀里,而后转身,推门匆匆离开。
声音越来越远:我先回府,诸位恕不奉陪。
看着岑玉堂远去的背影,仇子锡也站起来,抻一抻衣摆,向几位道别:既然岑郎中要忙上几天,我也该去理清府上的事了。
宋辛手里攥着一张药方,正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闻言侧过头,伸出手挥了挥:仇太守回见,有空常来啊!
杭絮和容琤出去送别,站在院门口跟仇子锡谈了一会儿,看着他离开。
正准备回去的时候,两人面前闪过一道灰影,定睛一看,壬四已跪在他们面前。
王爷,王妃。他的声线平平,教人听完就忘,品不出一丝特色。
杭絮低头,灰衣人身上仍是湿漉漉的,往下滴着水,显然连换身衣服的时间都没有。
她问道:消息带到了吗?。
壬四颔首,太守府已出动护卫上山,半日后就能把武器和人带回来。
他顿了顿,又道:那两个北疆人也被押到府里,一个关在地牢,另一个断手晕了过去,我怕人死了,就把他带到了这里治疗。
这是在解释自己为何在回春馆里。
杭絮点点头,她原本想回去换身衣服,现在却调转了步伐,冲壬四喊道:他在哪里,带我去看看。
*
两人随着壬四在后院的草木中穿行,杭絮听力灵敏,没走几步就听见远处传来的叫骂声。
等越来越近,声音大到连容琤和壬四也能听见了,那叫声粗哑,语调奇异,根本不是中原话。
壬四指一指不远处的屋子:那人就在里面。
叫骂声也是那里传出来的。
容琤侧耳仔细听,蹙眉道:是北疆语,似乎在骂人。
杭絮转头,有些惊讶:你听得懂北疆话?
按理说像容琤这种皇室中人,对北方蛮族从不正眼而视,又怎么会亲自去学他们的语言。
容琤也看她,神色竟有些委屈,抿唇道;我幼时在北疆待过一年,北疆话是你教我的。
她一愣,这才想起对方以前说过的事他曾在北疆生活过,还是和自己一起。
只是杭絮对这段记忆,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想必是幼年的那场大病所致。
看着容琤低垂的凤眼,她伸出右手,握住对方的,捏一捏比自己大得多的掌心,放软了语气:我不是故意忘记的。
再晃一晃,你给我点时间,以后一定能想起来。
最后勾下这人的脖子,贴了贴他的唇角,别难过。
这一套流程下来,容琤不仅不委屈了,连白玉似的耳廓也微微红起来。
他侧过头,看见壬四恭恭敬敬地低着头,心下才放松起来。
他回握住杭絮的手,声音低低的,似乎不想让壬四听见:以后不要这样了。
杭絮却不依不挠:怎样?
容琤说不出话来,干脆拉着对方的手,进了屋子。
*
一进屋内,见了孙大夫,两人便停下了嬉闹。
孙大夫在铜盆里净了净手,回头一看,又是这两人,声音带点无奈:你们怎么又来了。
杭絮一指床上双眼怒睁瞪向她的努尔,这人就是我刚才出去抓到的,既然在这里,干脆问他点东西。
哦?孙大夫闻言,白胡子一抖,手中清理的动作骤然粗暴起来,从血肉里夹出一粒沙子。
原来就是你掳走了宋小友。
努尔闷哼一声,深色的脸庞冷汗又多了几滴,瞪视的对象从杭絮变成孙大夫,嘴里又念叨起北疆话。
杭絮回道:不是他,但也和他离不开关系。
说罢又转向努尔,声音冷下来:不想被割掉舌头的话,就把你那些肮脏话收起来。
容琤只在北疆呆了一年,努尔说的话,估计他也不明白,那些都是草原里最恶毒下流的骂人话,常常被用来送给宁朝的军队。
努尔的声音哑住,他的右手就是被这女人割掉,他可不认为刚才的话只是玩笑。
杭絮拖了张长凳,坐下来,受着努尔恶狠狠的瞪视,泰然自若地发问。
你叫努尔□□,我没记错的话,□□是塔拉部的大姓,所以,你是塔拉部的人,对不对?
这浑身绘满黑色花纹的人嗤笑一声:是又怎么样?
塔拉部离中原边境五百里,你既是塔拉的人,为何要远赴千里,来中原南部,做这私锻兵器的活?
我想做便做了,跟你有什么关系?
那是谁指示你做的。
努尔闭上眼,不肯说话。
杭絮哦了一声,你什么都不肯说,看来知道的还挺多的。
让我猜一猜,镔铁的制作方法可不是什么人都能拿到的,那人或许是某个京城的高官,你受了他的指示,来到扬州,负责兵器的锻造和运输。
但你为什么要听他的话呢,是收了利益,不对,那没必要现在依然守口如瓶。那是受了威胁?家人、子女、还是部落?
别说了!
努尔张开眼,异族人特有的浅色眼珠使他像野兽一般,失了人性。
好吧。
杭絮从善如流,站起身,你好好养伤,别死的太早。
反正等宋辛能起来,让他去审问,她还没见过能在宋辛手上撑过十天的人,要不招了,要不死了。
*
那几大车兵器半夜才运回来。
杭絮一早醒来,去后院扫了一眼,早就看过一次,再见也不太稀奇。
仇子锡却是目瞪口呆,他连衣带都没系好,看着累成小山一般的武器堆,转了好几圈,才让人搬去仓库,又去书房写折子,说不能耽误,要赶紧上报陛下。
容琤也神色严肃,他低声对杭絮道:这里的兵器至少有一千柄,他们说三月往外运输一次,两年来运了至少上万柄,足以组建一支军队。
杭絮也敛着眉,但却摇了头:军队不只是武器那么简单,还要盔甲、人手、粮草,以及常年的训练。不过
如果把这些武器运往北疆,那我说的条件都可以舍弃。
草原人从小骑马狩猎,是天生的战士,但他们却不擅制作武器,那个努尔所属的塔拉部,更是如此。
他们的身体和武力在草原各部中是最优秀的,但缺点就在没有一个好的领袖,没有通商,部落穷困,连武器也买不起,可依靠着一匹马,一柄破刀,依旧在草原上闯出了名声。
如果给他们配上这些最新式的兵器,可以说是如虎添翼。
容琤神色更加沉重,他显然也想到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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