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絮走远了些,来到没有雪的空地,跳一跳,抖掉鞋上的雪沫,身边百姓的交谈传入耳中。
听说待会要砍头的人是个铁匠。
对着,在兵部做过事呢。
那他怎么就要砍头了?
他呀,因为赌钱被退职了,心生不满,居然偷兵部的图纸卖给外族人,还要害自己的上司,你说这不该砍头吗?
这人怎么能做这样叛国的事呢,活该砍头,对了,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我二叔的儿子在大理寺做事,什么事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身后沙沙的踩雪声响起,她侧头,看见杜津远也走过来。
两人里处斩的高台很近,可以看见上面只有一座光秃秃的墩台,墩台原应是木色,如今却被鲜血浸润成血红。
你来这里,是想对仲武说点什么吗?
杭絮突然问道。
过了一会儿,身后传来声音,对。
他的声音很平静,说的话却不是一回事,我才不会让他这么高兴地去死。
他说自己活够了,我却要让他后悔万分地死去。
不远处又传来马车的轱辘声,杭絮侧耳,听到了熟悉的说话声。
喂,杜侍郎好像也来了。
什么!
杜津远猛然回头,可人群熙攘,根本看不见什么东西。
但没一会儿,人流分开,一个黑瘦男人走进来,他们敬畏地看着对方身上代表着三品的官袍。
爹,你怎么也来了?
青年诧异地开口。
杜羲纬朝这边看来,神色也有些惊讶,他疾步走过来。
津儿,你怎么在这儿?
我当然是来看他砍头的。
我来见他最后一面,有几句话想跟他说一说。
杜羲纬古板而平静的脸波动一瞬,接着又淡下去。
杭絮没插嘴,她眯着眼朝远处看了一眼,人来了。
两人齐齐侧头看去,一辆囚车转了个角,在街道尽头缓缓驶来。
囚车越来越近,人群发出一声惊呼,囚车中立着个衣衫单薄的高大男人,他须发凌乱,露出的手脚都被冻得发紫,但神色却平淡冷静,甚至嘴角还带着几分笑意。
囚车打开,男人被赶下来,他戴着枷锁,走得踉踉跄跄,被身后的狱卒驱赶着来到高台上。
刽子手也提着刀到来,他抓了把雪细细擦着刀刃,不时看一眼天色,等着午时的到来。
杜羲纬和杜津远上了高台,刽子手恭敬地站起来,欲对杜羲纬行礼。
杜羲纬止住对方的的动作,低语了几句,那人便退开,将位置留给两人。
杭絮见状,也上了台,刽子手举着刀拦住人,你上来做什么,快下去!
她不慌不忙,指指前面两人,我跟他们是一起的。
杜津远闻声回头,连忙道:对对,快把刀放下。
刽子手这才放下刀,让她走过去。
杭絮来到仲武身边,这人才跪着没一会儿,身上便落了层厚厚的雪,眼睛闭着,整个人如雪雕一般。
杜羲纬也上前,见他这模样,轻轻叹了一声,仲武。
仲武慢慢睁开眼,眼神有些恍惚,许久才凝聚,看清面前人的下一瞬,他的神情变为仇恨。
杜羲纬,你不是死了吗,怎么还在这里!
陛下明察,饶了我一命。
不、不,你死了,你早就死了,你也被砍了头,到阎王殿那还抱着头哭诉呢
仲武,你到现在还没有悔改吗?
我有什么要悔改的,我做的一切,都是为菱儿报仇,到了地府,受多少年折磨也愿意。
倒是你,心肠狠毒,装出这副慈悲的模样给谁看,人面兽心,你有什么脸面让我悔改,该悔的应该是你
他似乎被冻得有些恍惚,嘴里说着乱话,接着踉跄站起来,就要向杜羲纬扑过去。
刽子手见状,忙赶过来,一脚踢在他的膝弯,老实点。
仲武清醒几分,看向杜羲纬的眼神越发仇恨起来。
你还没死。
杜津远回道:他当然没死。
他喃喃道:那菱儿怎么说
话语忽地顿住,你骗了我。
那不是菱儿,对不对?
杜津远嗤笑一声,自然不是你的娘子菱儿。
世上哪有什么地府,死了便死了,何来魂灵一说。
倒是你,一骗就信了。
不,怎么会没有地府,一定有的,菱儿肯定早就投胎享福去了!
杜津远不听他的胡言,继续道:你知道你的娘子为何而死吗?
仲武的话停了,视线又转向杜羲纬,当然是因为你爹。
他堂堂一个侍郎,居然用什么没钱的理由搪塞,我苦苦求了他那么久,他居然只借给我一两银子,赌钱都不够翻本!
他怎么这么狠心,眼睁睁地看着菱儿去死!
杜津远握紧了拳头,似乎想冲上去打他一拳,但硬生生忍住了。
他深吸一口气,你娘子死了,不是因为我爹,是因为你。
我爹为什么没钱,还不是因为所有钱都拿给你去还赌债了。
他一个月的薪水才五两银子,你的五十两的赌债,就花了他一年的薪水。
本来剩下的银子是够给你娘子买药的,结果你又偷拿去赌钱了。
你有什么资格恨我爹,如果不是你,你娘子根本就不会死!
他说完最后一句话,终于把心中的怨气发泄出来。
他不明白,世间怎么会有这种人,心安理得地原谅自己,反倒把仇恨转移到恩人的身上。
仲武的神色从仇恨变成惊讶,又从惊讶转为茫然,最后重回仇恨。
你骗人,一个侍郎的月银怎么会那么低,他肯定是不想借,我赌钱还不是为了给菱儿买药,再给我点银子,我肯定能翻本,他为什么不借,为什么不借!
杜羲纬走近几步,问道:仲武,如果当年我再借你十两银子,你会拿去赌钱,还是给你娘子买药?
十两银子怎么够药钱,当然是拿去赌,我输了那么多回,再来一次一定可以翻本的,到时候肯定能把药钱赢出来!
午时到了。
刽子手提着刀走了过来,对杜羲纬行了一礼,还请大人退远些。
杜羲纬点点头,最后望了一眼仲武,退开了。
几人退到高台的边缘,看着刽子手往嘴里灌了口酒,喷在刀刃上,接着将刀高高挥起,再重重落下
人群发出一声惊呼。
头颅滚了几圈,停了下来,在厚厚的雪中留下一道血色的印记。
杜津远浑身发抖,却仍死死盯着那处。
杭絮看向仲武的无头的残躯,它软软地歪倒在地上,被刽子手踢到离自己远些的地方。
墩台的周围,有一圈血迹,那血迹斑斑点点,印在雪中,恰如一地红梅。
几个狱卒过来,把仲武的身体拾掇进麻袋里,抬走了。
雪依旧纷纷扬扬地下着,不一会儿,就把血色掩盖,周围的人群渐渐散开,那些被踩成空地的泥地也覆上白雪。
此处重新变成一片洁白,仿佛从未染上过脏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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