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多的郎中说过,野堇菜捣碎外敷,可清热解毒,治疖疮。
自他稍微好转后,赵清姿便不愿给他敷药,骂咧咧地把草药泥递给他,还没死就自己敷,养个废物真是晦气。
他默默地接过药泥,目光瞥见她那双略显沧桑的手,他记得那双手的触感,温厚粗糙,有陈年的茧。
除了对他时的横眉冷面,她在大婶们面前总是言笑晏晏,和柔明净,比布多的春阳暖上几分。祁瓒在旁见她笑,会觉得心窝处一暖,多年郁结的阴寒,也在一点点散开。
他手里拿着野堇菜,不是为了敷药,也不是为了换什么,这样的野花处处都有,换不来什么。他只是想着带几朵花回去,她也许会开心些。
他觉得赵清姿是爱花的,他听过她和柳莺莺闲聊,布多这地方得天独厚,庄稼作物都能长,却种不出茉莉。
柳莺莺闻言,莞尔一笑,茉莉娇贵,哪里是布多能种的?左不过种些麦子,已是谢天谢地了。
赵清姿神情几分落寞,我有位知交,他种的茉莉在寒冬腊月也能盛放。
犹记当日还在燕王府时,她屋内便摆着茉莉。她曾经给自己绣过一个香囊,精巧无双,绣的却是梅花,疏梅的孤高与倒垂梅的繁盛,应当是极好的寓意。那香囊他很喜欢,但也是只是当个精巧的玩物。
从燕王府逃离那日,他什么都没带,只带了母妃留下的拨浪鼓,那是他唯一在意的物什。他曾经拥有一切,坐拥权势名利,人命在他看来压根不算什么。多的是忠心耿耿愿意为他抛头颅洒热血的死士。因此赵清姿愿为他挡刀愿为他去死,也只是几分感动。
她和那些死士又有什么区别?厚待几分罢了。
他曾以为自己爱赵清漪,可听闻她的死讯时,并没有臆想中强烈的悲伤。山雨欲来之时,他想的只是如何保全自身。
与突厥人一战,他丢了半条命,怀中揣着的拨浪鼓,也在战火中遗失,胸口处自此空落落的。
然而现在很多情感在无声无息中改变了,她用琐碎平凡的事情,填补了他心中的空缺。
祁瓒回家先将野堇菜搁在破瓷碗中,方才拿背篓里的青草去喂兔子。
赵清姿不在屋中,祁瓒猜测她应该是在崖边,偶有闲暇,她便会待在那里,观察下山的道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他曾躲在暗处,看着她,看风吹过她鬓边的碎发,看她缄默着望向远方。
凉风有信,君无信,余信,此刻局势如何,你又如何?
后来赵清姿发现了他,骂了他几句,勒令他不许再跟来。
他始终没有听清,她在呢喃什么,只有风知道。
第70章无地自容的石头
布多的日子让祁瓒磨平了从前的暴戾。人言温润如玉,他是做了石头后,才有了温润的样子。
石头也没什么不好,过去是陷入了我执。他现在想开了,与其做质地不纯的玉,倒不如做纯粹的石头。
家里养的母鸡下了蛋,赵清姿心情颇好,让他捡了鸡蛋攒起来,以后给柳莺莺送去。
柳姐姐待我好,从前家里的鸡蛋都是她送的,母鸡下了第一轮蛋,也该给她送去。
祁瓒前两日才挨了柳莺莺夫君的一顿好打,脸上和身上都有大块的淤青。
汪铎提出要与他比试时,祁瓒早已决定绝不还手,这是该有的报应。只是提出了一个请求:不要在赵清姿跟前比试。
他在赵清姿面前,早无面子可言,最卑微丑陋的一面,都让她瞧见了。可他还是在意,不想再让她看见自己被人暴打的场面,狼狈不堪,丑态百出。
汪铎答应了,但他没想到祁瓒只是挨打,并未还手,挨了他结结实实的几拳。他下了狠手,祁瓒只觉得天旋地转,鼻子里有猩红湿热的血液流出,脸也肿得不成样子。
汪铎心中又气又恼,他不是趁人之危的小人,等到祁瓒身子好了,才来报仇,可眼下算怎么一回事?
你是看不起我,才故意不还手的?
祁瓒勉力站着,努力咽下咽喉中上涌的血水,口鼻之间都是血腥味,他摇了摇头,我是看不起自己,从前的事,是我对不住你夫人,也不敢觍着脸求你二人原谅。
汪铎一时不知怎么回应,倒是柳莺莺跑来找他,只说了句:相公,该举炊了,可等着你做椿芽儿炖鸡。
汪铎与她相视一笑,明白了彼此的意思,两人相携离开。
只剩祁瓒望着他二人的背影,耳鬓厮磨,大抵如是。
该举炊了,不一会儿,村里炊烟袅袅,当是春山好处,空翠烟霏。他强忍着疼痛,该回家了。
祁瓒挨打那日,赵清姿一切如常,村里其他人打骂祁瓒,她必得维护一二,毕竟是恩爱夫妻。
在柳莺莺夫妇面前,确是不必再演。再者,这是他三人的纠葛,她不该插手。
祁瓒回来时,鼻血还没止住,衣衫上沾了大片血迹。
赵清姿在院子里摘了艾蒿递给他,青青翠翠的一捧。把叶子搓成小团,堵鼻子里,等会儿就能止血了。
她幼时在乡下生活,村里的小孩流鼻血,大都是拿艾蒿止血。
祁瓒照着她说的做了,草药馥郁的香味冲散了血腥味,清清凉凉。还是在她面前出丑了,让她看见这滑稽样,他有些无地自容,与此同时,心里又是暖暖的。
他没敢休息,这两日仍然是卖力干活,生怕赵清姿嫌弃自己。
换在以前,祁瓒不觉得鸡蛋是什么稀罕物,即便是金樽玉醅,在他看来也不过寻常之物。但真正开始养鸡仔后,他才晓得鸡蛋有多来之不易。
单说这喂鸡的麸皮,还是他编鸡笼换来的。天气冷的时候,手冻得又红又肿,像个裂开的馒头。即便再疼,也不能停下手中的活计,他少编一个鸡笼,赵清姿便要多受累。
他和赵清姿一日吃两餐,但一天要喂鸡三次。
鸡笼和兔笼也是要经常打扫,否则便是污秽难闻。还得注意着,不能让鸡去啄兔仔,先前一只兔仔被啄瞎了眼睛,赵清姿心疼坏了。
最让他头疼的,是到了日暮抓鸡入笼时,总有两只不让人省心的。扑棱着翅膀到处飞,散落几根鸡毛,他气急也不能动粗,只得拿着麦麸粉喊来哩来哩。
每当这时,赵清姿总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那表情仿佛在说祁瓒,你也有今天。
这是她少有的,因为他而展露的笑颜。
祁瓒因此也不讨厌那些鸡仔、兔仔。
他渐渐也体会到赵清姿说的收获的喜悦,当母鸡下了第一个鸡蛋时,他兴冲冲地捧给赵清姿看,以后我们能吃自家的鸡蛋了,倒是少有的没被她骂。
好不容易攒了十余个鸡蛋,他小心翼翼地装在竹篮里,赵清姿去找了些野菜,她说这野菜最适合煎鸡蛋了。
祁瓒已能认不少野菜,眼前的野菜枝叶细长近一尺,叶子尖细,他还不认识。好奇地问:这又是什么野菜?先前未曾见过。
这是莪蒿,生长在山坡上,抱根丛生,天然一股清香。她最初知道这莪蒿,还是因为《诗经》。
菁菁者莪,在彼中阿。
既见君子,乐且有仪。
祁瓒接过莪蒿,又仔细瞧了瞧,清洗干净后放入竹篮里,拎着竹篮跟在她身后,一起去寻柳莺莺夫妇。
柳莺莺从前有些怕祁瓒,在祁瓒还是燕王时,不近女色,她几乎没见过他笑。她总是战战兢兢,生怕说错话做错事。
人人都说赵清漪小姐是例外,恐怕只有她见过燕王温文尔雅的样子。
但如今的祁瓒却跟换了一个人似的,整个人温润了许多,还满脸诚挚地向她道歉,他说从前是我专横暴虐,对不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