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清姿心想余信本身也是医者,但医者难自医,或许别人的药方,有些疗效。王郎中既能医治祁瓒的废腿,说不定也能治好余信。她曾私下问过医官,余信并无大恙,味觉失调的病因,却是瞧不出来。
大将军日理万机,兴许是忧思操劳过度。医官的话,言犹在耳。
她有些愧疚,失踪一年,留余信收拾烂摊子,想到他在战场上差点被箭矢击中,是不是与她那番坦陈心志的告白有关?
在野可闲云散鹤,自在随性,陪在他身边,注定陷在波诡云谲中,兴许隐居山林更适合余信。
她不能为一己之私,紧攥着他不放手。
赵清姿拼命压下心中丛生的念头,她不能将他囚在身边。原书中,祁瓒和赵清漪的结局,便是血淋淋的前车之鉴。她怎么能重蹈覆辙?
她不敢再让余信置于险境,宁肯他归隐山林,宁肯再也见不到他。
立夏的渭南城中,柳树正翠,鸣蝉喧嚣不停,池苑中的芙蕖初绽,莲叶深碧似与天接,湖水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一切看起来从满了生机,倘若忘记城中曾经有十余万冤魂,忘记曾经堆叠如山的白骨
一日黄昏,余信处理完军务后,传唤了刚刚擢升为昭武校尉的祁瓒。
祁瓒打量着眼前的男人,衣衫的浅碧色,从前并未见过相似的,身量与他相当,瞧着却要单薄几分。面若好女,眼睑下有颗小小的痣,却无半分弱态,瞧着倒是一副霁月光风的样子,身姿挺拔如泰山之巅的松柏。
天杀的,他竟有些自惭形秽,从前有副好皮囊,而今一道自眉骨蜿蜒而下的疤,丑陋不堪。
他想起在军营当中,士卒们对余信的推崇。一群大老粗聚在一起,夜间休息时,十几人挤在一起,汗臭味熏天。一起聊女人,言辞间颇有些粗鄙之言,有几分不堪听。
也就私底下说说,城中那些妇孺,想都别想,小心怒王军法处置
但说起赵清姿时,却是分外敬重,什么怒王神勇、体恤下士,一套一套的。
欸,石头,你说怒王这般的英雄人物,什么样的豪杰才配得上?王栓子用胳膊肘撞了撞祁瓒。
他一下子愣住了,谁都配不上她,他现在有了自知之明,即便还是从前那个风光无限的亲王,他也觉得自己配不上她。
王栓子点了点头,很是认同他的答案,那得是谪仙人才配得上怒王,凡人都不配。
一旁的李阿牛来了兴致,非要选一个的话,我看余大将军就很好。
大将军对怒王忠心耿耿,俩人一同起兵,感情深厚,我可是在彭城就参军的,当然比你们看得明白。
怒王和大将军是我们能议论的?赶紧歇了,明儿个还有操练嘞
到底是军纪严明,不敢再说下去了,一时安静下来。只有祁瓒在一片鼾声中久不成眠,翻来覆去,脑海里都是他们那些话,驱之不散。
余大将军,找我何事?是以余信站在他跟前时,他心里酸溜溜的。
余信同样打量着眼前的人,他们互相凝视着对方的双眼。
余某先谢过阁下的救命之恩,他拱手作揖,倒无半分上位者的倨傲。
侍从给祁瓒斟了茶,他从前喝惯了珍品贡茶,一尝便知余信烹的君山银针不是明前茶,入口略显粗涩滞钝。
君山银针的采摘期为清明前后七天到十天,到谷雨时都嫌晚了些。不是预想中的色翠香幽,味醇形美,他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
余信见他神色,心中了然,缓缓开口说:这是去年采的夏至茶,主上素来好这一口涩味。
祁瓒心中的酸意又盛了几分,总觉得余信的话中有几分炫耀的意味。他们在布多哪里来的茶喝?他自然不知赵清姿的癖好。
环视余信的官舍,墙上的书法引起了他的注意,字写得铁画银钩,遒劲有力。祁瓒想起赵清姿写在雪地上的那些字,心下了然,原来她的字是余信教的,化雪无痕,但那些印记却烙在心头,无法消除。
又见案几上的放着一盆茉莉,枝繁叶茂,花瓣重叠交错,比寻常茉莉大些。三叶轮生,碧绿欲滴。团团花骨朵如上好的羊脂玉,当真是欹烟裛露暗香浓。
这茉莉开得极好,她应该很喜欢。祁瓒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冒出这一句,似乎是想向余信证明,自己对她的喜好也是熟悉的。
此花乃虎头茉莉,主上爱其馥郁。虎与茉莉,至刚至柔,恰如主上的秉性。余信此刻说起她,眼神中有藏不住的温柔祁瓒能感受倒眼前的男人和自己一样,对赵清姿抱有同样不可言说的情愫,人总是对同类有敏锐的感知。
这花与她相称。祁瓒眼前浮现出两幅截然不同的场景,她在战场上斩杀左贤王时的勇猛,黄昏倚着门编晒谷垫时的娴静。
他细细看那虎头茉莉,因着对赵清姿的联想,越瞧越觉得这花可爱,眼神也柔和了几分。
敢问阁下为何愿搭手相救?余信明知故问,他早知祁瓒的心思,却总要亲耳听到答案。
你死了,她会伤心。我舍不得她难过。那日教阿毛识字,他头一遭悟了爱的意涵,自此以后,便成了他的紧箍咒。
他说话时,表情近乎虔诚,眼神中又有几分落寞,眼眶微涩,视线仍牢牢地粘在花上。
阁下和定远侯一样,说不清是痴情还是无情。余信想起赵寒声与天道做的交易,一时百感交集。
大将军有话直说,无需嘲讽我。将他和赵寒声这条疯狗相提并论,很难说不是一种侮辱。想起他曾将她卖给疯狗,又厌恶起了自己。
我想调你去禁卫军,战场上贴身护卫主上,就像我过去所做的一般。无数双眼睛盯着主上,她必须无坚不摧,不能受一点伤。赵清姿身上的担子太重了,他不能让她一力承担。
祁瓒不明就里,他自是一万个愿意,能离她近一些,即便是刀山火海,他也愿自带干粮奔赴。
你怎么舍得把这等好差事给我?
你既认为这是好差事,可见我找对了人。做赵清姿的亲卫,可以说是九死一生。他这具残躯,恐怕力不从心,他要替她寻一个忠心耿耿的死侍。
我即便是不要这条命,也会护着她的无上荣光。祁瓒看上去像是在向神明祝祷,比他的父亲更虔敬,更无可救药。
一字一句,如磐石般坚固。
余信还要他替赵清姿做一些脏活,做那些赵清姿不能做、不忍做的事。无论她成或败,祁瓒注定要受人唾弃,活在暗处。
余信自知不够磊落,赵寒声也好,祁瓒也好,在他看来,都不过是给她铺路的棋子。
驭人必驭士也,驭士必驭情。情之一字,最脆弱也最坚贞。
第75章不能感化
时间轮转三载,长安灞陵的柳叶无人堪折,蔚然成阴,在春风中招展。和风穿花拂叶而过,渭河水波涟漪,湖面上漂浮着点点落花。
桃李依旧笑春风,春光无限明媚。赵清姿想起两年前,也是这样一个春日,她领军攻入长安。阔别多日,长安已非昔年繁华的帝都。
当年起义军退出长安,临行前将皇城宫阙、亭台楼阁、满城屋室焚烧一空。匈奴占据长安时,已是街市荒芜,浮尸遍野,活着的人也难逃屠戮,长安人口锐减,十去七八。
人事两非,大抵如此。她带着袍甲整齐、装备精良的的军队,打下长安城,将匈奴单于斩于刀下。打马而过,只觉得满目疮痍,寸寸山河尽染血。
攻占长安后,即便她得天运,也只是让这座古老的帝都缓了口气,要恢复昔时的繁盛,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至少眼下粮食丰收,军粮补给充沛,越来越多的百姓、士卒深信怒王就是匡救世弊之人。
三年多的时间,怒王军一统北方,六胡之乱,已平定五胡。最残暴无道的匈奴、羯族已败,眼下只剩南方的三股势力羌人、起义军和由赵寒声把持的永徽王朝小朝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