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宫至今未有发布诏书,只怕澹台雁所得到的消息,便是褚霖已经不好了。既如此,他们还尊着旧主做什么?没有立即倒戈向宁王称臣,已是顾念着旧主情谊了。
至于那些留守的人,要么是褚氏偏宗藩王带着的兵将,要么就是同褚氏有姻亲的方镇在领军,他们打的什么主意,宁王一清二楚。
左右宁王背靠运河,有江南道源源不断的粮食补给送来,行宫又是死水一潭,宁王无所畏惧,便就照原样安安心心坐下来静等,行宫宫中库藏有限,练兵的军队所带辎重也有限,大家一起慢慢耗,看谁能耗得更久!
说不定还没等到外头那些人退兵,褚霖就要先受不了,先行捧着玉玺奉上呢。
饿肚子是其他人的事,受寒受冻也是底下兵将的事,宁王坐在炉香熏蒸的暖房里头饮了半杯烧春,揽过侧妃喻氏好好亲昵了一番。
说起来,能够结识到冯先生,还多得了这位贤侧妃的功劳。
美酒佳人、宏图霸业尽在手中,宁王沉浸在这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的痛快日子里,颇有些醺醺然的自得,当帅帐被掀起,外头寒风一股脑侵袭进来时,他面上便带了些不愉。
喻侧妃蹙眉道:出什么事了,这样毛毛躁躁,这一会儿热一会儿寒的,若是伤着了主公,死一百个你也不足够!
进来的是宁王手底下一个副将,也不知是被吓得还是被营帐里头的热气熏着了,他两三个呼吸间便出了一身大汗。
属下有要事禀报,一时情急之下冲撞帅帐,求主公恕罪!
宁王懒洋洋地半坐起来,胖硕的肚腩层层叠叠,像是滑腻的油脂堆叠出了个人形。
恕你无罪,说。
是。副将道,正如主公所料,运河周围受到侵扰,看衣着正是澹台氏所领队中士兵。
澹台雁果真没走!
宁王一下子便坐直了:可让他们得手了?
幸而有主公先见之明,运河沿岸留有大批人手防备,贼人并未得手。副将悄悄抬头看了眼宁王的脸色,低声道,只是那些人灵活狡猾,见河边守卫严密,一击不中便迅速溃逃,坚守运河的士兵们惦记着主公的命令,深怕是调虎离山之计,并不敢擅离职守穷追,是以并未抓获贼寇
宁王长长吐出一口气,朝外摆了摆手:运河要紧,没让他们得手便好。
才方两句话的功夫,宁王额前便出了一脑门的冷汗,连薄衫都湿了大半。
喻侧妃拿出帕子为他擦拭,脸上满是心疼:那澹台氏不过是一介妇人,主公威仪震慑四方,又何必对一介妇人如此严阵以待?
宁王对上外头虎视眈眈的褚氏子弟都尚且没有这么紧张,言外之意便是说他小题大做了。
喻氏长居内宅,对澹台雁有所轻视也是难免,宁王没有责怪,只是疲惫地摇摇头。
爱妃,你不明白,澹台雁此人狡诈诡算,阴狠毒辣,决不能以常理忖度之。
想到当年事,宁王脸上的横肉都在颤抖,似有激愤又似有恨意,还有几分不易察觉的恐惧。
当年韦氏犯上谋逆,中原生乱,蛮夷趁机起事,我辈褚氏子弟如何能等闲视之?只叹当年我一心为了大衍,为了中原百姓,只以为有心平乱的必是同道中人,却不料我在前方杀敌,她澹台雁却在后方蝇营狗苟,行盗贼之事!
当时突厥势大,越过北境防线之后便一路南下,从无阻碍,途中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汉室百姓深受其害,宁王眼见百姓离乱,悲痛不已,便赶忙集结军队出兵抗击蛮人,而后便顺势北上,想要卫护皇室,铲除奸佞,拨乱反正。
当然,等宁王带着军队到了京城,这谁是乱,谁是正,自然另有一套说法。
可谁也没料到,本该由西北攻向京师的突厥军队突而不打京城了,反倒转了十万八千里,一路南下去了他的封地江南道,京城与属地只能救援一个,宁王又走了一半,当然便只能选择救身陷危难之中的褚家皇室。
做了这等选择,宁王心中自然有愧,当澹台雁从岭南道出,途径江南道替百姓守住了城池,赶跑了突厥时,他心中也是有几分感激之情的,甚至还去信好好夸奖了这位名不见经传的谭娘子,愿许之高官厚禄,若她愿意,也不是不能扫榻相迎。
然而城池守住了,嘉表也受了,这谭娘子却矛头一转,直接蹲在江南道抢了当地百姓的存粮,还把官署粮仓也给一扫而空,吃了个肚皮滚圆之后大摇大摆地离了江南道。
而他远去京城的这一路也并不如意,除了凶残的突厥军队之外,还有神出鬼没的起义军和匪徒频频骚扰,宁王被拖住了脚步,也只好边打边走,也算在民间打出了些好名声。
而等到谭娘子在汗帐亲手砍下都蓝可汗的头颅之后,战事终于有结束的迹象时,逐鹿中原的最后两个人选也浮出了水面,便是宁王和褚霖。
宁王母族出身世家,早亡的正妃亦是世家出身,同弘农杨氏和清河崔氏都有姻亲相连,亲族关系有如丝网漫布京城,再加上他立下的战功、在民间口口相传的好名声,宁王想,让他同岭南道那个穷乡僻壤出来的褚霖相比,实在是太失身份,皇帝的宝座正合该他来坐才是。
但正当他要进军京城时,斥候来报,说玄武军一路遮掩行迹,悄悄东行,正是要去江南道。
江南道是他的龙兴之地,更是他多年行军打仗辎重钱粮的供给来源,江南道先时就已经被谭娘子抢掠过一回,过了好久才缓过气来,若是再来一回,只怕江南道便再也挤不出钱粮了。
是守住家中的田地,还是舍弃一切乘船去争一个不知能不能得的宝苑?中原祸乱尚不知何时能止,皇帝虽死,可杨氏太后与太子尚在,他就算到了京城,也要面对世家朝臣与褚氏宗室而江南祸乱正在眼前!
宁王选择了回援江南道,在看见玄武军如潮水一般迅速退去时便心道不好,果然,就在他进城后不久,京中节忠太子自尽而亡,宫中太后发布懿旨令诸藩王进京护驾,褚霖顺势进京镇压韦氏乱党,清扫叛党余孽,又领着朱雀军与突厥签订和书。
大衍朝野皆安,褚霖推辞三次之后,在众望所归、朝臣多番跪请之下登上帝位。
而澹台雁也被迎回宫中,封为当朝皇后。
直到这时,宁王才知道这位南蛮出身的谭娘子竟是晋国公独女,是岭南道赵王府的赵王妃澹台雁。
这夫妻俩骗得他好苦!一出围魏救赵,竟就这般夺去了他唾手可得的皇位!
他怎能不恨!
现下褚霖受困行宫之中,澹台雁又假意归降,转头便跑去攻打河道,妄想断了他的补给!
宁王实在放心不下,立刻道:你再领一万兵马去运河沿途把守,务必把河道给我守得严严实实,总之不惜一切代价,一定要将这条粮路给我守住了!
现下他与内外贼敌僵持,这条粮路便是他按兵不动的根本,也是他耗死褚霖的根本,决不能被澹台雁夺了去!
那副将犹豫道:可若是调兵走了,行宫这里
运河原有一万人驻守,你再领走一万,城下还有八万人在,出不了什么大乱子。宁王不耐烦道,若是河道失守,辎重补给被人抢了,这里就算留再多人也不济事!
宁王已经下了命令,副将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按下心中犹疑领命。
等等,宁王又道,你去时让所有人都警醒些,谨防有人趁机偷袭!
澹台雁的人骚扰河道或许只是佯攻,真正目的还在救援行宫。
这对夫妻还真是鹣鲽情深,宁王心下冷笑,对行宫中的冯先生又是更多几分敬服。
命令一道道传下去,除了加强岗哨防卫之外,宁王还命人在营地外围仔细查探,务必要确保无人可以掩藏其中,埋伏其中。
喻侧妃见他这般紧张防备,对那澹台雁也多了几分好奇,她身份低,只是个侧妃,并没有强有力的家世做依靠,是以并不曾有机会进宫赴宴,更不曾见过皇后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