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师姐,为什么就连你也?
江厌离收回她沾满了鲜血的手,在手垂下的那一刻,它划下的弧度经过他仍握着的陈情,拨掉了它。
她哼着一首走了调的童谣一步步撤入尸群,魏无羡膝盖一软,跪下了身去,只是目光仍不甘心地追随着她。带着红穗子的鬼笛滚落在地翻转出几圈后,被江厌离踩碎在了脚下。
陈情,你有什么情?陈给谁听?谁又还愿意去听?
你有没有想过这些凶尸要是不再被你的鬼笛控制,又依旧怨气缠身,他们最想做的会是什么?
温若寒的声音从魏无羡身后响起。这般说着,他似带着几分好奇地端详了几眼自己手心的那颗悬珠,突然伸手一捏,捏碎了它。
那一瞬,滔天的怨气再次弥漫在广场中,百家的心头一阵悚然,蓝景仪却在这时推醒了方梦辰:
醒醒,醒醒。
方梦辰醒来时看到的是遍布不夜天的三千凶尸,他们奇异地慢慢抬起身,调转身,都朝向一个共同的圆心,向那边挪移。
看,蓝景仪抓住挣扎着想要起身的人,摁着他的肩,强令他看。
失去了陈情的魏无羡慌乱地看着那些血肉模糊的面孔,倒下的躯壳,陷在越发拥挤稠密的尸群里。
不要,他无力地呢喃着,在被一只冰冷的手扯住左腿的时候,接着,第二只手,第三只,第四只
在那无数双冰冷的手的拉扯下,魏无羡感到自己被抬起,瞳孔因正对着乌云散尽后的骄阳而只接收到一片刺目的白。在无数口利齿的啃食下,他爆发出最后一声嘶吼。
他想起他流浪街头与野狗抢食的日子,是不是那之后的一切都是梦,我抢了野狗的吃食,正被它们啃食吧?
他这般自欺欺人地想着,沉入了被撕裂成无数片的黑暗中。
百家看着这黑压压的一片凶尸,说不清心头更多的是邪魔倒下的解气还是不知前路的悚然。
只蓝曦臣冷冷地望着这一幕,在金光瑶耳边轻声道:度化。阿瑶,你瞧,手刃了杀身仇人后,他们的怨气已经开始散去了。
03
在绝对强者的监督下,这甚至可以被称为一场温驯有序的分食,魏无羡的尸首被凶尸们传递着,下一刻总比上一刻更加残缺,而江厌离孤零零地在其中,没有再看一眼她曾经以命相护的师弟,反而向百家走来,更准确地说,是向百家中的两人走来。
阿姐,江澄忍不住唤出声,却把金凌牢牢护在身后。他不确定这样的江厌离是否有神智这样能伤害魏无羡的江厌离。
阿澄,江厌离看着自己的弟弟,仍呆在眼眶中的瞳子散开到极处,显得有些呆滞,有些迷茫,她说:阴虎符沉寂了许多年,我用这许多年,想明白了一件事。
什么?听到江厌离似是神智尚存的言语,江澄不禁颤抖着问出声。
又是你做的吗?苏涉狐疑地望向顾思明,手却紧握着剑柄。他也觉得这不是他在百凤山围猎时看到的那个江厌离,生怕她对金凌也做些什么。
顾思明倒也坦然,微一颔首:我只是告诉了她一件她早该知道的事情。
父亲已经死了。他真的已经死了。我们不用我们不用
凶尸的眼里没法流出泪水,可她嘴唇打着颤,身子左右摇晃着,一双和金凌相似的眼睛里流露痛苦更胜泪水:
我们不用一定要喜欢阿羡,我们可以自己决定自己的喜欢和不喜欢。
江厌离和江澄自小生活在一个母亲缺位的家庭,虽然魏无羡的记忆里总充斥着虞紫鸢罚他跪祠堂的画面,可事实便是:虞紫鸢其实很少在家,她过着半个散修的生活。
这是虞紫鸢的决定。当争吵的频度无法自控地攀升,孩子们稚气的脸庞克制着却仍泛着战战兢兢,不可自抑地打着哆嗦,她看到了他们黑亮的瞳子里一个极陌生的却显然叫虞紫鸢的面孔。她选择离开,却带不走两个姓江的孩子。于是,离开,又一次次地回来。
江厌离和江澄的生活里,更多的是父亲。而魏无羡被领进这个家的时候,江澄尚不懂事,江厌离却已经懂事了。
阿离,以后你就有个弟弟了,江枫眠是那个家里绝对的家长,而他的话语显然不是在征求什么意见。
对不起,江厌离对着自己的弟弟:这些年,对不起
那一瞬间,江澄才明白,他的姐姐并未被修改记忆插入错乱的爱恨,她只是醒了过来。
从很小的年纪起,江厌离便是江家的主母了,他们的娘亲与爹爹合不来,即使归家,也不住在一块,江枫眠身边缺少一个女人,于是,江厌离便成为了那个女人。照看弟弟、管理账务,没有一个女孩儿应该那般长大,跳过女孩、女人这些本是必经的身份直接成为一个母亲,从此满足于做一个母亲。
可这话又不准确,她是父亲的小妻子。他们的娘亲与爹爹合不来,即使归家,也不住在一块,江枫眠身边缺少一个女人,于是,江厌离便成为了那个女人,江枫眠身边唯一的女人。
江澄知道阿姐其实有点怨母亲。倒不是说她不肯与母亲一起外出夜猎这件事,毕竟阿姐修为上一直没什么进益,便也格外排斥在人前哪怕是家人面前显露。只是,最初几年母亲每回想与阿姐有些清静的相处,便会借口带她回眉山看外婆,之后几年却很少去了,母女间总缺了股热络劲儿。之后,虞夫人只是将她往金家带,与金子轩往一处凑。
江厌离是完完全全的父亲的女儿,看到了他的孤独,得到了他的宠爱,也被他全心全意地依赖,所以也全心全意地属于父亲。她主动蒙住自己的眼睛,不去看那些早在分居前便开始的针对母亲的排挤,不去听那一声声名为尊敬实为不敬的虞夫人,将自己规训成最合江枫眠心意的模样排斥母亲的模样、宠爱魏无羡的模样、对父亲一心一意的模样。
毕竟人在屋檐下,父亲便是孩子最初的那个屋檐。
也许是她太合江枫眠的心意,有时候,江枫眠会在饭桌上不无真实担忧地调侃:阿离之后嫁给了子轩,可要为父怎么办呢?
每到那时候,江澄心里便会生出一丝极微妙的不爽利,因为他看到了江厌离的矛盾,她带着愧疚的期待。
金子轩在那时的江厌离看来是那样一件适宜寄托幻想的东西一具完美的、漂亮的、年轻的躯体,比父亲漂亮又年轻了太多。她瞧上一眼便必要愧疚上许久,把那当作对父亲的背叛,但是下一回,还是忍不住去看。
后来,那年蓝氏进学,魏无羡一拳打黄了这桩亲事,江枫眠却并没怎么责怪魏无羡,江澄想:父亲对魏无羡还真是偏爱呢。
可度过了最初的嫉妒后,他又带着几分担忧地想:这般是不是正合了父亲的心意呢?
他是家里的男子汉,在他眼里阿姐是朵需要被呵护的娇弱的花,他清晰地意识到:一半的江厌离想出去,所有的江厌离都该出去。他的姐姐该远离他的父亲,哪怕那意味着她也会远离自己。
那些年,他恨透了金子轩,阿姐第一次生出做一个女人的愿望,便被金子轩的否定搞得又缩回了自己安逸却缺乏生机的壳,两回都缩了回去。
后来,江厌离确实也狠狠地报复了金子轩,她吊着他,故意不解风情。
江澄便与金夫人在一旁看着,金夫人说:该的。
然后又说:但也别太久了。
确实没有太久,毕竟金子轩等江厌离只等了一年,江厌离等金子轩的出现却等了十几年。
可他没想到,父亲的阴影依然追着她,甚至追着他们,以魏无羡的模样,最后断送了江厌离的性命。
知道姐姐还是姐姐,江澄瞬时放下了警惕,将金凌捞到前头,推了他一把。
叫人啊,他轻声催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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