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老了,但是他的儿子还有大把精力经营他的理想。彭诉仁请儿子做咖啡,并没有采取强硬手段,只是用一双诚恳的老眼注视彭朗:如果你能替我完成未尽的理想,我会很高兴。除了你,没有人能继承了。
彭朗希望他的父亲高兴,眼睛都没眨一下就同意学商,将来也会按照父亲替他铺好的路开一家咖啡豆公司。
朗郁正式成立七年,彭朗没有一天不在认真工作,公司风雨无虞,蒸蒸日上,他的父亲一天比一天高兴,彭朗谈不上高兴或者不高兴,只是夜复一夜地开专车、看画册,有时候还找朋友或者陌生人吃饭,从这些东西里窥探旁人的人生。偶尔,他也会到世界各地垂钓,望着寂静的水面等待随便什么鱼上钩,然后再把鱼抛回水里,什么也不想。
彭朗同季长善说过,在他这个年纪,人还能怎样成功?
他成功得不能再成功了,但是每逢写下我字,总会陷入一瞬迟疑。他不知道自己是谁,对自己一无所知,因此无所谓自己高兴与不高兴,做什么都是一样的。
彭朗并不愿意回想自己是从哪一刻变成这样的,然而一些人事物的存在,由不得他回避激烈。
他有个逢年过节会到彭家别墅拜年的堂叔,大家都叫他老六。老六头几年事业混得不太如意,妻离子散,异常寂寞。他去找彭诉仁谋差事,彭诉仁见他还有些本事,就做个人情,派他去管洱城种植园的经营。这次扩张种植园,彭朗来洱城实地考察,便由老六接待。
老六多年与山野为伴,是性情中人,说话不像彭家的其他人那样懂得回避。他带彭朗参观广袤的山地和咖啡树,追忆许多往事,最后一天夜里请彭朗吃饭,在露天空地搭了一盆炭火,火光暗红,烤架上摆几片五花肉牛肉,腿边搁瓶晏氏白酒。
他没吃多少肉,多喝了几杯酒,拍着膝盖念叨早不知道跑哪儿去了的老婆和孩子,沉默半晌,最后叹道:一晃都多少年了。那天我还想起来,有一年去给你爸拜年,我儿子还是个小毛头,你和小郁也是小毛头。你们两个穿红衣服,一个身上画月亮,一个画鲤鱼。小郁摇着我的胳膊说,叔叔叔叔,给我个红包儿。你倒是不怎么说话。时间过得可真快啊。
听着老六感叹时光飞逝,彭朗转动左腕上的鲤鱼坠子棕绳,长久无言。
那天晚上,彭朗借了副鱼竿,坐在随便一处湖泊岸边,钓了整夜鱼。
一无所获。
先前几个夜晚,他都会在固定时间给季长善打电话,两个人谈天气谈饮食,都是些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季长善手上做着工作,电话开免提,听着他的声音并不觉得浪费时间。彭朗每天都说想她,季长善从来不回应,停顿两秒,又开始跟他说自己今天吃了什么,好不好吃,等他回来了可以去尝尝。
今天过了九点半,彭朗还没有来电话。季长善瞅了眼手机,批评这人迟到,等再过去半个小时,指尖在通讯录里上下滑动,几次点开彭朗的电话,几次退出去。季长善把手机搁到一边,专心工作,夜里十一点半,她熄灯平躺床上,张眼望着晦暗的天花板,莫名想起彭朗的拥抱。
他去洱城以前,周五连带周末两天都抱着她睡觉,虽然亲这儿亲那儿的,好歹手算老实,最多解一下她的胸衣。
季长善似乎已经习惯他的体温,这几个晚上身边空落落的,让她不断回忆起七八岁住校的时候,夜深人静,所有小朋友都睡着了,只有她一个人望着窗外,防护栏把月亮切割成碎片,她当时大概掉了几滴泪,也不知道在想谁。
手机搁在床头柜上,屏幕漆黑。
季长善翻了个身,注视手机,三秒五秒,坐起来点台灯。
她给彭朗拨了一通电话,很久无人接听。
季长善不知道彭朗是出了什么事儿,还是单纯在外面鬼混,她心里不安,刚要挂电话再打一遍,彭朗那头按下接听键。
两个人谁也没开口,时间消逝,很静默。
彭朗把鱼竿架在岸边,湖面浮动月影,今夜月明星稀,蟋蟀嘀嘀咕咕,一只青蛙跃进水里,荡开一圈一圈涟漪。
洱城那边,天气怎么样?季长善先张了嘴。
挺好的。白天晴天,晚上也没有云,月亮很圆。你那边怎么样?
也挺好的。季长善低眼摆弄被角,缄默一阵,你今天都干嘛了?
跟我堂叔转了会儿园子,满山咖啡果,很红,应该能烘出不错的豆子。晚上搭炭火烤肉,肉糊了,没浪费。我来湖边钓了会儿鱼,什么也没钓着。你今天都做什么了,小善?
季长善给彭朗讲述打工人无聊的一天,说了一半停下,彭朗也没问她怎么不继续讲。她在电话里听不出彭朗有任何情绪,寻思这人是不是跟她待腻了,所以今天不想给她打电话。
不过他前几天也这么说话,季长善决定再给彭朗一次机会:你今天是不是还有什么话没跟我说?
望着遥远的湖面,彭朗眼波平静,良久不言语。
没有的话,我就挂了。季长善并不满意电话另一端的寂静,毕竟今天晚上是她先打的电话,他这算什么态度。
彭朗换了左手拿电话,腕上的鲤鱼银坠在月亮底下闪微光。
你知道人为什么寂寞么,小善?
莫名其妙又突如其来的问题,季长善左眉轻抬高,隐约知道答案,但也说不清楚。她没吱声,彭朗也不讲话,两个人对着电话陷入沉思,好半天过去,彭朗同季长善说晚安。她嗯了一声,才要挂电话,彭朗接着道:我很想你,小善。你在我身边就好了。
季长善不能用同样的话回应他,但是很快地说:你什么时候回来?去得也太久了。
24.日常五日不见如隔十五秋。
挂断电话,季长善陷入长久失眠。
她一个人过惯了,生活里除却升职加薪本来别无牵挂,可不知怎地,彭朗随便提个问题就会让她心乱如麻。
人要是不寂寞,怎么会问寂寞。
季长善辗转反侧,抱着被子睁了会儿眼,最终还是靠褪黑素入睡。
一夜多梦,第二天照常上班,临近傍晚接到彭朗的电话,他已经抵达绛城。
季长善刚参加完一场商务宴请,喝了点小酒,从饭店走出来的时候步调轻缓,跟彭朗说话的语气倒一如既往寡淡。
他问太太什么时候来接风。季长善已经下班,时间充裕,可她不能说自己特别有空,否则像专门留出一个晚上等他回来。她上了约好的专车,回西瓦台,电话贴在脸边,违心道:我这儿有个饭局,有时间再见吧。
听着她那头安静,丝毫无身处饭局的杂音,彭朗心知肚明太太的矜持,便顺水推舟:我等大忙人回家。
季长善的笑并不出声,她淡然嗯了一声,要挂电话。彭朗没着急挂断,你晚上吃了,我晚上吃什么?
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谁管。
彭朗称赞太太给予他过分自由的空间,顿了两秒问:能不能尝尝你的手艺?
季长善会做饭,然而会和擅长截然不同。她的确会把所有东西混一块儿倒进锅里炒,只不过产出物未必值得品尝。谁也不愿意在舌尖搁垃圾,尽管两个人在家吃还挺像一对真夫妻的。
她稍动心思,又怕彭朗对她的厨艺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只好实事求是地打预防针:我做饭,只能说水平比你高一点儿。可他连糊西兰花炒羊肉卷都能咽得一干二净,想必容忍度极高。
食物的存在是为了填饱肚子,彭朗并不在意口味。他约季长善待会儿去逛超市买食材,上船的饺子下船的面,太太接风,他想来碗面条。
季长善只会做西红柿牛肉面,方法极为简单,买块酱牛肉剁一剁扔西红柿汤里就行了。她没多做犹豫,答应彭朗的请求,回家换了身衣服,褪去轻微的酒气。不多时,彭朗抵达西瓦台,上楼先去敲太太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