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些黄色东西的包裹中,他的知觉却莫名地延伸了出去。他甚至能感觉到,一些断续的思绪碎片,从那些黄色太岁蠕动的团块中渗入他的脑海。
怨恨
浓重的、无法化解的怨恨
他脑中隐约知道,庄承想要用自己牵制掌柜。但重六却感觉这种被秽气包裹的感觉并不陌生。就仿佛是一种已经被遗忘很久很久的、出生前的状态
那些黏菌在往他的皮肤里钻,勾连出了一些被压抑住的,睡眠了很久很久的东西。
于是他抓住了那些思绪的线,开始让自己的知觉从自身中延展出去,顺着那些错综复杂的黏丝攀爬、攀爬,一直攀爬到一块节点,他看到了一段记忆。
他看到了庄承,大约只有十岁左右的庄承,独自一人蜷缩在柴房的角落里。他的脸颊青紫,一只眼睛肿了起来,身上到处都是被用棍子一类的物件毒打过的痕迹。但他的表情是麻木的,眼神空洞无光,丝毫不像是那个年纪的孩子会有的表情。
过了一会儿,门开了,一名中年女子快步走进来。她相貌平平,脸上刻满岁月的痕迹,但眼睛在看到庄承的时候,是心疼万分的。
她将两个馒头塞到庄承手里,快吃吧,快吃吧。
庄承愣愣地看着手里的干粮,咽了咽口水,显然是饥饿的。但他摇摇头道,娘,我不能吃。如果被爹发现了,你又要挨打了。
他已经睡了,没人知道。乖,快吃吧。吃完再背背书,免得明天他又要考你。
重六看着庄承大口吞咽,看着芦花眼睛里含着压抑的泪,隐约猜到那些他收集到的信息表象下,有着更加黑暗的东西。
第55章黄衣记(11)
重六的意识顺着那一根根复杂勾连的黏丝爬向另一个节点,紧接着是另一个。一段一段支离破碎的记忆形成了一张黑暗幽深的网,网着一段不知快乐为何物的悲哀人生。
十岁以前的庄承就像一颗长在危墙下的草,没有人注意过他。他总是躲在爹爹和大娘看不见的地方玩耍、想心事、观察大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因为看不见的地方是安全的。
他看到弟弟被嬷嬷和大娘捧在手心里疼爱着,看到那从未对他露出过好脸色的爹慈爱地把弟弟抗在肩头玩闹,他也好奇过那被人疼爱关注的感觉是怎样的。他对着水缸里照着自己的倒影,却不知道自己和弟弟的区别在何处。
他也曾奢侈地希望过有一天父亲也会对他露出那种慈爱的笑容。
母亲芦花是唯在乎他的人。她就像是他的船锚,把他这一叶在海上迷失的小船固定在一道并不安全的港湾里,给他一丝丝安全的错觉。
庄承很小就知道他不能哭,因为哭声会引来灾祸。或是他的母亲被惩罚,或是他被惩罚。就算受了伤,就算被开水烫伤了手,就算被大娘用鸡毛掸子抽打后腰,他都忍住了,没有哭过。
渐渐地,他失去了哭的能力。
但他不知道的是,很多时候不哭也会被默认成某种反抗,某种挑衅。
他十岁那年,弟弟得天花过世了。全家人哀痛欲绝,却只有他没有哭。
那是他第一次因为没有哭被打得鼻青脸肿,奄奄一息。
一个十岁的孩子能承受多少成人的暴力?当父亲的脚一次一次踩在他的肋骨上,当那他原本渴望揉着他头发的大手狠狠抽打在他的脸颊上,他忽然明白了死亡的意义。
他眼前的世界发黑,所有的感知开始变得遥远,好像他正在被一点一点地从他自己的身体里剥离。
那是噩梦的开始。
没有了弟弟,所有的关注,所有他曾经渴望过的关注,终于落在了他的身上,但却是与他想象中全然相左。
念书,念书,念书念书成了他生活中唯一能够进行的活动,就算是在吃饭的时候也不能停。他要补上之前五年荒废的时间,他要在最短的时间内超过书院里最聪明的学生。
并不是因为他的父亲关心他的前途,而是因为他父亲要靠他这个不被承认的儿子出人头地,靠他光宗耀祖。
而他不能违抗,不能反驳,他只能像个奴隶一样,被马鞭威慑着,战战兢兢地将书本上的字一个一个刻在脑子里。
没有地方是安全的,没有时刻是安全的。他父亲随时会心血来潮地考他,如果他背书背错一个字,轻则只是被责骂几句,若是他父亲心情不好,被打到三天起不了床也是常事。
若只是单纯的仇恨也便罢了,但常常在令人发指的毒打虐待后,他的父亲会突然对他慈爱温柔起来。亲自给他喂药,给他买水方斋的点心,甚至教给他怎样下棋。
这种时候,对于父爱的渴望常常令他感激涕零,忘记了片刻之前那面目狰狞的恶魔和面前的慈父是同一个人。
棍棒和蜜糖的交错进行崩坏了庄承对于自己和对整个世界的认知,令他彻底沦为了庄晏的奴隶。
父与子,从出生就已经决定了的、一生也无法逃离的主奴关系,无法挑战的权威和无人制约的暴行
庄承甚至不知道自己一直在被控制着,他心甘情愿地做着父亲让他做的一切,哪怕第一次州试失利后,暴怒的父亲将一整壶滚烫的茶水泼到他身上,令他整个左手臂起泡溃烂,他也仅仅带着无尽的羞辱悔恨责怪自己太没用,不曾怀疑过庄晏对他的利用。
这样的人生中,庄承交不到任何朋友,没有自己的生活。他唯一能够休息的安全港,就是他的母亲芦花沉默但温柔的陪伴。
直到这人间最后真诚的温情也被夺走了。
重六心中赶到一阵剧痛,但那痛不是他自己的,而是庄承的。
那痛在庄承的精神深处,从未停过。
那是一种令人清醒的痛,令人眼中的世界彻底崩塌的痛。
芦花不是意外而死的。
庄承,这个庄家丑闻遗留下的证据,连续两次州试落榜的废物,在回影州见到庄家主家那些心高气傲的高门大户之人,还能保有多少尊严?
而在一场众人酩酊大醉的酒局中,几个年龄相近的表亲兄弟将他逼至角落,借着酒疯打骂羞辱他一顿,并且告诉了他一件事。
他那家财散尽已经过不下去苦日子的父亲为了能与祖父和解,强行往芦花的喉咙里塞入涨得硕大的汤圆,将她活活噎死,伪造成意外死亡的样子。
一条性命,一名服侍了他半生为他生下儿子的枕边人,就为了这样可笑的理由被残忍杀死。
他的父亲从未将他和他的母亲当成活生生的人。
他的痛苦、他的怨恨、他的怀疑,招引来了浓重的秽气。重六不确定他是从哪里沾染的,似乎有一个十分隐晦的源头,被庄承的意识刻意模糊掉了。
或许是之前庄承提到过的穷极之书?这么强的秽气定然不是偶然碰见的。
越来越浓的秽气开始令庄承的身体内部发生肉眼不可见的畸变,他对于时间、对于记忆的概念开始扭曲改变。
他开始能够回到过去,看到过去。他看到了父亲杀死母亲的全过程。
大娘帮他压着娘的脚,而他强行将一整碗汤圆灌进娘的喉咙里。娘咳呛着,挣扎着,终于汤圆卡在她的食道里,压迫了气管,令她无法呼吸,痛苦地窒息而亡。
他不仅仅看到了这些,他还看到了父亲与大娘商议谋杀母亲的过程,看到了过往那些年当父亲和大娘虐待毒打他和母亲时心中所有理所当然的想法,看到了在他的亲人们眼中,自己到底是什么。
他恨他们,恨这世间的一切。因为除了芦花外,再没有人给过他温情。在他眼中的世界,痛苦、是折磨、是永恒的彷徨。人们带着恶意陷害彼此、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可以做出任何事。
他想要终止这一切,终止所有痛苦的根源。
人就是痛苦的根源。
这就是为什么他能够与黄衣之神产生如此强的共鸣。为什么他接受了黄衣之神对他灵魂的入侵。
这也是为什么庄家一夜之间全族都消失了。从房子到草木一颗都不剩。原本庄家老宅所在的地方,出现了一道巨大的陷坑。
附近的村民传说有在半夜听到凄厉的鬼哭声从庄家的方向传来。但他们想象不到,庄家人,尤其是庄承的父亲、大娘和祖父,在庄承那畸变双眼的凝视中,有着怎样悲惨的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