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起灵来得晚了,今年他先去了王家府上,王公子又和他一同来。三人围着桌子说了会儿话,基本上都是王公子说,他两个听。
王公子说,人都说荐福桥旁边的湖底下通着海眼。前几天湖里一夜之间开出了莲花,有人说是神迹有人说是妖风,因离得远,也看不太清。每日桥上里三层外三层的人,都引来了小贩做买卖。这事让他听见了,从来看热闹哪里能落下他,自然也巴巴地跑去看了。
从桥上看的确是看不清,但远远地确实像朵荷花,王公子什么人呐,非要弄个清楚不可。着人雇了船,因湖里有冰,还一路凿着冰往里面划,岸上还有人叫好,好不热闹。结果费了大半天的劲,活生生出了一身的汗,才看到荷花的真容。
是什么?吴邪忍不住就要问。没想到,王公子还未说话,张起灵先笑了一声。
他笑得很短促,在吴邪看向他的时候就已经收住了,反而转头看向窗外。王公子叹了口气,道:也不知道谁家小孩子玩的荷花灯,被冻在湖中了
王盟端着点心进来,刚好听了个尾巴,笑得手抖,一碗酒酿圆子差点洒在张起灵身上。
吴邪偏过头看了看,问王盟:怎么只有他有这个,我们俩都没有?
王盟糊涂了,摸摸头说:这不是少爷你昨晚哭着喊着非要留一碗给张公子吃的?刚才厨房又热了一遍,珍珠都泡得有核桃大了,赶紧趁热吃罢。
吴邪一听,伸手就要夺碗,张起灵偏按住了。他只得回头收拾王盟:还站着干嘛!赶紧换一碗去!
王盟应了一声,低头就往外跑。
哭着喊着?张起灵拿起了调羹,在碗里搅了搅,你什么时候学了这一出。
吴邪不吭气。王公子倒乐了:张兄,你还当真要吃?一会儿重新端来的那碗又如何?
张起灵吃了一口,圆子泡得时间长了,齿间软腻得很。无妨,他说,总归是带了你来,再有多少碗都吃得下。
说得吴邪又笑了。
临走的时候,吴邪送他俩到门口。路滑,两个人也没骑马,坐轿子来的。眼看王公子进了轿子,吴邪赶紧拉住张起灵。
却也不知道说什么。
张起灵却开了口:《孟子尽心篇》里面有句话怎么讲?
吴邪不明白他什么意思,呆呆地看着他。
张起灵整了整袖子,状似无意地说: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正所谓知而慎行
见吴邪还是摸不着头脑,张起灵拍了拍他的肩,转身上轿了。
很久以后,他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
第九章
万历十一年,陕西道御史杨四知,上书弹劾张居正。洋洋洒洒列出十四条罪状。一时间,墙倒众人推,朝廷鸡飞狗跳,人人自危。可怜曾经的内阁首辅,一品太师,连谥号都没能保住。家产尽没,子孙死散。
然而,这些风浪都掀不到江南。又是一年春早之时,鲜花着锦的江南,因着富甲天下,风光旖旎,又新添了那许许多多的园子,更显得烈火烹油一般热烈。街市巷陌,全都像草木新生,开枝散叶。那一砖一瓦构起的,才是真正的人间。
张起灵觅得一处废园,重新翻建之后,自己搬出了张家老宅。新宅旧日曾是城中最清冷之处,可如今已是繁华市井,园子的侧门一出来便是热闹街市,他如今倒也不嫌吵闹了。
吴邪笑他,大隐隐于市,他也不言语。就像早几年爱清静一样,他如今愿意活得热闹一些,而他曾经的那个家,如果那也可以称做家的话,又热闹得有些过头了。
你倒是真舍得,吴邪冲他挑了挑眉,分家也不是你这么个分法,简直
他从喉咙里哼出一声,有点好笑地问他:简直什么?
吴邪飞快地说了一句:简直和被人扫地出门一般!
他真的想笑了。
无论如何,他过了一会儿才说,我还是张家族长。
吴邪白了他一眼,那神情分明在说谁稀罕。
其实,他心里明白得很,树大招风,他该早点想好退路。
新宅子带了北地的风格,院落宽敞,广厦轩窗。正对大门便是影壁,绕过去是四方的天井,三面皆是宅子。侧面一座垂花门,进去后又是一进院子。再往后走,一进套着一进,后面的小楼均是二层,空中有长廊相接。虽然占地广,用工上却不追求糜费,纵然是气派宏大,也入不得某些人的眼。自从新宅子落成,宴请过宾客,就有传闻,说张家到底也是败落了。
也有些话传入到了吴邪耳朵里。如今他已经弱冠,人也稳重了不少,甚至有人当面问过他张家的事,他听到了也不置可否。王公子说他越来越闷,也不知道像了谁。他知道是玩笑话,也不知道王公子是有心还是无意。他有时候怕这些玩笑话,有时候又爱听,所以,几日不见王公子,反而想得很。
张起灵只带了几个家中老仆搬了过来。院子大,人少,整日里连下人都看不见。只有在早上天刚亮时,听见窗外扫院子的声音,一下一下地划过石板,这声音让他松了口气。他有时候在夜里醒了,就再也无法入睡,现在这声音提醒他,睁开眼睛就是天亮了。
他有时候想,这一辈子最重要的东西都是和他没有关联的。维系他和张家关系的已经不是那点淡漠的血缘,而是一份承诺。张家老宅里觊觎他那个位子的大有人在,总要闹出点事来,可又不敢明着和他作对。如今,他索性彻底离得远了些。好在他心里还住了个人,藏不住,也抹不去,让他觉得有些疼,却又痛快。
且就洞庭赊月色,将船买酒白云边他记得吴邪曾念这两句诗给他,那时,他们并立船头,扑面而来又擦肩而去的,是从古吹到今延绵不绝的风。
如今想来,那景象又像是在梦里了。三十那天,他生气从张家出来,抛下一屋子的人,一个随从也未带。街上家家户户门口点着红灯笼,贴着红对子,映着一地的白雪。他本来想散散心,却不知怎么走到吴家门口。
他站在墙下的暗影处,远远地看着吴邪学吴三省的样子点炮仗,却差点炸了手。当时不知怎么地有点气的,可是一个人慢慢走回家,想起来又觉得好笑。
也就真的关起门来笑了一场。
第十章
吴三省自从报了丁忧,闲来便在家钻研起了书画金石。前朝出了几位书画大家,吴三省很中意的是倪瓒和黄公望,对赵子昂颇有微词,这点倒是和吴邪的看法有些相似。若论起本朝,除了唐寅,再无人能入他俩的法眼了。
两人英雄所见略同,竟还颇有些惺惺相惜。其实一个屋檐下生活了十几年,吴三省少时没少带着吴邪上窜下跳,只是后来读书入仕,自觉得该做出大人的样子,总端着架子。而吴邪多了个张起灵,身后又跟屁虫般拖着个王盟,实在是插不下他了,只能作罢。
如今,他也算衣锦还乡,地面上总有些交际应酬请他去,就总带着吴邪。刚好张起灵去了外地收盐,一时半会地也回不来,吴邪也乐得有个消遣。
只是今日来的地方吴邪站在门口仰头看了看,那一年他被同窗诓来这里,还好半路杀出个张起灵,才得以脱身。那时的他年纪小,又紧张,最后竟忘了问张起灵一声,为什么他也会来这种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