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生吞活剥还真有大活人被活活咬吃了的事儿,不过不是这个省份和县份,但离这也不是太远,往南走也就几百里路程,就是广西地界。被活活咬吃的也是一位教师,乡村女教师。因为脸模儿身段儿长得漂亮,在开批斗会时,有人咬牙切齿恨恨地声讨:“你这条化成美女的蛇,我恨不得咬你的肉剝你的皮抽你的筋!”说完就冲上前去真的咬下女教师一块肉吞吃了。这时领头喊口号的高呼:“咬死她!咬死她!咬死这条美女蛇!”在场的人谁敢不用实际行动证明自己最革命?一窝蜂似地冲上前去,你一口,他一口,活活地就把这条“美女蛇”给咬吃了。
王耀楚老师为人处世一向低调,从小就没学会“变脸”的本领,不管是对领导还是对群众,哪怕是对学生、工友,包括对校园附近的农民兄弟、老人和小孩,都是笑容可掬,而且出自内心、发自肺腑。他的爱心更是出了名,学生即使犯了错,也从不当人暴众责骂和羞辱,总是单独找他谈话,又是打比方又是苦口婆心讲道理,既实事求是指出你错在哪里,又告诉你如何知错认错改正错误,还鼓励你正确对待放下包袱勇敢前行。所以,不管何人如何拨弄是非要他的学生血口喷他都是比较困难的。就在那“黑云压城城欲摧”的当“牛鬼蛇神”没完没了地陪批斗的岁月里,他也收获到了爱心结出的果实。
一天深夜,高49班一个戴红卫兵袖套的负责看守监视他的学生特意来到他的窗前,趁没人时轻声对他说:“王老师,还挺得住吗?你不要怕,你没什么问题,千万要挺住哦!”
这简短而低微的关心的话语,从此时此刻完全可以说是互为“敌人”的对方发出,其份量早已超出了话语的本意!那些佩戴红袖套暂时执行特殊使命看管、监视自己老师的学生中,绝大多数还是心知肚明装着一杆秤的。他们自然也有他们自己的道德标准,深知学生好的品德的培养,是靠老师的言传身教,靠老师高尚的人格品德魅力熏陶形成的。一个人的道德的优劣、人品的高低,平时虽可见其一二,而身处险恶的环境,更是检验其优劣、高低的试金石。回想那大字报铺天盖地、到处是造反的人群、遍地是批斗的会场的情景,学校许多教师受到冲击,遭到残酷批斗,有的甚至被迫害致死。一些品质低劣的人为了自保,不惜出卖自己的“朋友”,不惜出卖自己的良知。在那人人自危,都想洗清自己以图过关之时,王老师不随大流,没有出卖良知,没有出卖朋友,坚持实事求是;在攸关自己生死时,不攀权、不附势;在别人落难时,不落井下石;同学们有偏激情绪,他一再提醒规劝,要大家认清形势,正确认识自己,正确对待别人。
“我会的。谢谢你!”他的声音也极低微,但眼神却充满刚毅。他似乎透过眼前肃杀的硝烟,看到了未来中国之希望在萌动。
大约二十来天后,工人宣传队进驻学校。过了几天,“没什么问题”的王耀楚老师和同一天被揪斗的青年教师杨逵被宣布“解放”,结束了莫名其妙当“牛鬼蛇神”的艰难岁月。
“解放”的感觉真好。不要再一天24小时由戴红袖套的学生看管监视了;不要再没完没了地陪批斗、写检讨了;不要再脖子上挂块“牛鬼蛇神”、“黑爪牙”的大黑牌了。但是,学校已非昔日之学校。清理了“阶级队伍”,被“清理出队”的教工都开除遣送回原籍了;学生既无课上又不能升学、招生,早散了伙,“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了;社会上一些势力强大的群众组织想住进来就住进来。特别是1967年8月10日,县武装部的枪械被抢夺,群众组织有了枪械动辄兵刃相向武斗升级,狼烟四起,风声鹤唳,一时间人心惶惶、草木皆兵。大部分老师也都逃离了学校,回家避难去了。这时候,他想起自己的妻室儿女,只是不在身边,而是远在绥宁县武阳山区的六王小学。他思来想去,只有到妻子那儿去暂避一段时光,以确保生命安全。
从武冈到绥宁武阳,有100多里路程,即先坐汽车到洞口县的竹篙塘,再转车到武阳。但时下到处都搞武斗,武装割据,班车早就停开。而且途经的高沙镇是武冈与洞口两县的分界之地,毓兰镇是洞口与绥宁两县的分界之地,壁垒森严,处处设防。就拿武冈县城来说,都是明碉暗堡,一位弹棉花的师傅背着长长的弹弓从化龙桥上经过,无非是想走街串巷去为妻儿子女挣几个油盐柴米钱,谁料想正在高庙设防的枪手却将他当成武装入侵的“敌人”而数枪毙命,死得好不冤枉!为了安全,王耀楚老师只好选择步行,直接翻越天子山,从武冈直奔绥宁武阳。临行之前,他知道自己居住的平房斗室必遭洗劫,所幸并无值钱之物,唯有一部《鲁迅全集》是托人从上海买的,再加上王力的《古代汉语》等珍贵的学术著作便一起捆扎打包寄放到附近一个叫熊翠元的学生家里。
这天清早,王耀楚老师就动身步行朝绥宁武阳方向走去。出旱西门不远,便是马家桥。路旁有一家裁缝店,他顺便看了一眼,一位姑娘正在缝衣服。忽然,姑娘停下衣车,高兴地叫道:“王老师!快进屋坐!”原来是高中1966届的学生刘丽华!他对这位学生印象很深,运动初期曾与庾国贞同学合写过一份题为《给5.16战斗团宣传队的一封信》的大字报,观点有些偏激。他看到后曾给两位学生写了一封信,信中批评她俩天真幼稚,并告诫她俩在阶级斗争尖锐复杂的情况下,要保持清醒的头脑,遇亊多想想,不要意气用亊,感情用亊。没想到她不仅不记恨,还心存感激,以后处事就成熟多了。当问明老师要走山路去师母那里时,刘丽华说:“从武冈县城至山口桥这条20多里的路我不知走过多少次了,在山口桥居住时曾随母亲上大山采过蕨菜、拔过笋子。要步行去绥宁,需先至山口桥,再从此上山,翻越崇山峻岭才能到达。那条路是古人用青石板铺成的连接毗邻两县的一条捷径,要经过‘五里冲’、‘吊脚楼’、‘七歩石’、‘风雨亭’、‘将军石’、‘白石头’等峻岭栈道才能到达绥宁境地。进入绥宁地界后,还要再走二、三十里,才能到达武阳师母教书的学校。”她还当即要求为王老师当向导,在一旁才15岁的弟弟玉楚也欣然要求陪姐姐前往。王耀楚老师以前都是乘车绕道洞口县去的,并没走过这条山路,待刘丽华主动征得母亲同意后,也就答应下来。于是3人匆忙赶路,直送到绥宁地界,王老师深恐耽误学生姐弟的回程,一再催促,刘丽华和弟弟才依依不舍顺原路返回。那天师生惜别的场景,只有蓝天、白云、栈道、林莽和高高耸立的“将军石”可以作证。在20世纪60年代末的中国湘西南越城岭山脉某无名高地上演的这一幕,将成为永远珍藏于两代人心底的世间亲情的历史浮雕。
1969年,学校依然没有招生,当教师的依然没有课上。曾经书声琅琅、学子云集的校园,演绎过一番“革文化的命”的大闹剧后,显得越发沉寂和萧条。赧水对岸,东塔附近,武冈师范变成了酒厂,一中成了汽配厂,三中成了轴承厂。二中侥倖得以保留,但也只保全了一个躯壳,一座空空如也、人去楼空、满目疮痍、遍体鳞伤的校园。
这时又出了一个最时髦的口号,叫“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实际是把没工作岗位的干部、没班上的技术人员、没书教的老师、没书读的学生等等等等一应多余的人通通赶到农村去,去修补地球。农村是个广阔的天地,那里天高皇帝远,有山有水有农民有土地,有干不完的农活。你不是说你有知识你有文化么,你不是说你是人才你本事通天么,是骡子是马先牵出去蹓蹓,看看到底分不分得清哪是麦子哪是韭菜,哪是“红杆杆开白花”,哪是“硬就硬如铁,白就白如雪,一天洗三把澡,夜在高楼歇”!
王耀楚和杨逵老师被分配到大甸公社红联大队司道冲生产队,安排在一位姓赵的女贫下中农家里吃饭,住在门前水田旁边一位姓张的贫下中农家里。这位赵姓女房东的丈夫老张肯定也是位读书人,眼下正在非洲执行援外任务。她的婆婆是一位善良慈祥的老人,大概因为这些缘故,她们对两位老师毫无反感,根本没把他们当坏人看待,言谈之中还流露出几分同情和尊敬,每天劳动之后都能吃上热饭菜。
至于“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杨逵老师,王耀楚更是觉得“缘份”非浅。杨老师也算得一位“天才”,不仅长相英俊,而且才华超群。他在武冈二中高中毕业后,没有读大学,破格留校任教。先教俄语,中苏关系恶化后,又改教语文,也是骨干把关教师。特别是人品端正,待人和气,乐于助人,对学生关爱有加。两人白天和农民兄弟一起下地干活,晚上就摆“龙门阵”,谈天说地,十分融洽。这天晚上,他们尽兴而谈,硬是总结出了两人有“十个相同”:同一天被莫名其妙打成“牛鬼蛇神”挂黑牌子;同一天下放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而且同住一户人家;同是学校领导器重的红人;同是学生尊重拥戴的骨干教师;同是推崇“低调做人、高调做事”的实在人;同是“宁折勿弯、正道直行”、性格倔强的犟人;同是恪守“千教万教,教人求真,千学万学,学做真人”信条的真人;同是实心实意拥护党的领导、忠诚党的教育亊业的人;同是一心报效家乡、报效祖国、报效父老乡亲的知恩图报之人;还都有一位当小学教员、而且在同一天举行了婚礼的贤妻良母式的夫人。末了,两人相视大笑。杨逵说:“我们是不是有点老鼠沿秤钩把自己看得太高了?”王耀楚说:“人贵有志、有精神,今晚的话,权当自勉吧!”说完,一连串哈哈惊得农家小院狗吠鸡啼猫叫不停。
很快就到了插秧的季节。这些农活王耀楚老师在求学阶段和当教师后都干过,并不陌生。只是他个子高,弓腰的时间长了,就腰疼。但他能克服。而且,大队、生产队的男女老少,都喜欢他和杨逵老师,没有谁将他们当外人。
在大队驻队蹲点的,是区里的一位领导。一天,区领导到生产队检查指导,在田埂上招呼:“哪位是二中的王耀楚老师、杨逵老师?”他停下插秧的活计,答道:“我和他就是!”“你们上来一下!”他俩就两腿泥巴上了田埂,问:“领导有事?”领导也没答理,便往前行。他俩就跟着,一直到了村里的小学。学校很简陋,冷冷清清。领导问:“会出黑板报吗?”他俩回答:“会啊。”领导又说:“听说你们劳动锻炼得还算可以,但单纯搞生产还是不够的,还要关心政治,配合区工作组搞好宣传,先把黒板报办起来。要几天时间只管说。”听完吩咐,他俩就从路边板壁上取下粘满脏物污泥的黑板,扛到小溪边泡在水里,扯把青草擦洗干净,然后又扛回去挂在原处。第二天找来粉笔就开始规划排版,一边思考一边书写,有题头图案,有醒目标题,有要闻,有简讯,有短评,还有山歌联唱。全部过程大约两个多小时,一块区驻队工作组主办的黑板报就应运而生了。
这件事也算是开了个好头,引起了区领导的关注与重视。
平时生产队开什么会,他就教大家唱革命歌曲。说也怪,原来不喜欢开会的人,都一反常态,提前到会了!等开完会,已经很晚了,可许多人就是不肯离去,还一个劲地缠着两位老师,要求再教他们一首歌。
大队有一批业余文艺宣传爱好者,都争着请他们创作、修改、辅导文艺节目,到了开群众大会的时候,就表演节目,热闹异常。
在下放劳动锻炼的过程中,他们觉得真正和农民群众心心相印、血脉相连起来,把疲劳、痛苦、烦恼丢到了九霄云外。有一次两位老师摆“龙门阵”时,王耀楚对杨逵说:“我本来是读武冈师范的,毕业后又读了湖南师院,对世界著名平民教育家晏阳初博士的乡村建设理论没有实践的机会,没想到,现在又给我补了这一课。看来,我与晏阳初博士的缘份也不浅!”杨逵说:“你也想得太远了。我们是下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是下来劳动锻炼改造的,真真实实还是与大甸、红联、司道冲的农民兄弟和老百姓有缘!”王耀楚说:“是呀是呀,他们没为难我们半点,不批不斗不罚跪不游团,还把我们当人看,当自己人看。这个缘份真是不浅呀!”杨逵说:“何止是不为难?还处处关照咧!当我们后来单独开伙的时候,好多人把刚出园的新鲜蔬菜都送我们了,付钱都不肯收。”
是呀,心有善念,才能涵容万物;心有愿景,才能纵横天下;心有标尺,才能立处皆真;心有定力,才能厚积薄发。在那世事混沌、黑白颠倒、许多人都觉得痛苦无望的年代,王耀楚老师能和自己的同事、和对自己实施“再教育”的农民兄弟心心相印、配合默契、不忧不患,事事往好处看、往大处想、往细处察、往深处解,实实在在是已经达到了做人、做事的最高境界。
光阴荏冉。春、夏、秋、冬四时交替,下放劳动锻炼、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日子告一段落,划下了一个圆满的句号。离别司道冲生产队时,男女老少依依不舍,不少人含泪相送,家住本生产队的大队张书记也老泪纵横,王耀楚和杨逵两个大男子汉眼窝里更是噙满激动、滾烫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