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个女人。
女人长得真是漂亮,不算干净的脸上,有双褐色的带着蓝宝石般光泽的眼睛,一身质地良好的束身马甲将腰身完美的展现出来,只是肮脏的不成样子,皱皱巴巴的分辨不出原来的颜色。――她要么是被人抛弃的女子,要么就是遭难的寡妇,费清心里嘀咕着,将刚才悲伤的心情早已忘记,全力盯视着面前的这个女人。
女人张开口想说点什么,却又默默地止住,费清稳住脚步,站在官道边的土沿上。
骚狐狸鼓起勇气,走向前问道:“大哥,你看见俺的儿子没?”终于看见一个体面人,她住在野外,连话都不会说啦。
费清摇摇头,转过身恋恋不舍地朝前走去,直骂自己笨得像头猪,连借机找认识的事也不会做。
女人愁肠百结,埋怨起自已:“这孩子,真是让俺操心死了。俺真是糊涂,干吗要他自个出来呢。”
费清像想起什么,回过头问道:“这位娘子,你的孩子是不是长着与你一样的眼睛?”
骚狐狸闻言面露欣喜的神色,她立刻朝前走几步,急迫地抓住费清的胳膊问道:“大哥,你见过他吗,俺都找他半天了。”
费清伸手指着坟园的方向:“你的儿子在坟园里。”
骚狐狸感激地向着他行了礼,再低头瞧着自己寒酸和落魄的样子,自卑得情绪作祟起来,忍住滑到嘴边的谢词,沉默着转身往坟园走去。
费清仿佛没看见的她的不安,热心地说道:“这位娘子,坟园还远着呢,要不俺带你去吧。”机会来啦,得试试,要不失去与漂亮妇人相识的机会,那多遗憾呀,他又是个寂寞的男人,能与人说说心里的苦处总是没有错的,何况眼前还是个美人儿。
骚狐狸巴不得让费清领着,好多天,荒郊野外的连个人都难得看见,她细细地观察着他,穿着一件镶貂皮的大氅,里面是一件做工精致的有盘结纽扣的袄,头上戴一顶鹿皮小帽,脚蹬一双软底绸面鞋,挂在胸前的坠领是金光闪闪的金坠儿。相貌平庸的像个普通人,华丽的装束却很是提起他的精神气,人要锦服装扮,马要金鞍配搭,才能显示出尊贵的身份。他似乎像个有钱的主,有钱却为何要独自来这坟园里,让她百思不得其解。
费清缓步朝前走,装作无心地问身旁的骚狐狸:“这位娘子,你与你儿子为何在此地?”
骚狐狸心头盘算起来:要不要把实话告诉眼前人,若是告诉他自己是被人赶出来的,只怕让人瞧不起,更得不到同情,反而让人家误认为她是个一无是处不守妇道的人,还不如将身世说得凄凉悲惨些,博得有钱爷的同情,看能不能赏条活命的路。在草棚居住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天天咽着黑不溜秋的土豆就反胃,两个馒头早被平安吃得点滴不剩,再不能忍饥挨饿地过下去,得制造机会找出路。
她用最真挚的口吻说:“这位大哥,俺丈夫已去世。俺与儿子想着回娘家看看爹娘,可是走半道儿又遭土匪抢劫,俺们身无分文,只好沦落在这里。”这个理由不失身份,又最能博得同情。
跟俺一样,都是苦命人。费清理解地说道:“你真是不容易,一个女人,遭了难,又没有钱,还带着孩子,想在世上生活下去,真的太难啦。”
骚狐狸抽抽嗒嗒地哭泣起来。在抹眼的当儿,身子不觉打了个趔趄,费清忙上前一把扶起她,骚狐狸双手搭在费清的胳膊上,苍白的脸色不由的变得发红,好像呼吸都粗重起来,费清是过来人,见此情景,胸口也像是要裂开一般。
两人依依不舍地放开手,骚狐狸羞涩地垂着头,慢慢跟在费清身后,为掩饰刚才的尴尬,便找话题,她问道:“大哥,为何独自来坟园?”
费清愁肠百结,黯然说道:“俺内人是年前哮喘复发去世的,今儿是她的三七,俺来坟园为她烧纸。”
骚狐狸听到“内人去世”这几个字,眼睛都发起直来,心思活跃的就像要沸腾起来:妈的娘希屁,俺有救啦。
她把身子装得像是很冷的样子,紧紧地抱着膀子,低声咳嗽起来,费清忙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关心地问道:“这位娘子,你怎么啦,是不是受凉了?”
骚狐狸颦眉一笑,像个病美人一般,病怏怏说:“俺这些日子住的是草棚,天天都在田里找土豆吃,身子弱得不行,总感觉浑身发冷。”
费清不由得心头为这可怜的美人儿疼惜起来,便把身上的大氅脱下来,披在她身上。她假惺惺地装出一副娇弱无力、摇摇欲坠的样子:天啊,俺就要引他上钩了。脸里羞带梨花、欲言又止、欲说还休的娇嫩样,让费清见到此番情景,心里像沸腾的开水一般滚滚翻涌着,他太激动啦,恨不能天天关心她,时时见到她,陪着她说话解闷。
平安用前襟兜着供果出现在两人面前。
瞪着困惑的眼睛直望着自己的娘,怎么平白无故地靠在坟头哭泣的男人身上。骚狐狸见平安从远处匆匆奔过来,慌忙从费清的怀里抽出身子,眼见俺就要找到活路了,暗恨平安出现得不是时候。
三人一路无话,沉默地往官道走去。平安紧紧攥着骚狐狸的手,生怕娘被眼前的坏人给欺负了。
骚狐狸将身上的大氅脱下来,递给一直含情脉脉地凝视着她的费清,温顺地说:“大哥,刚才有失礼的地方,还望你包涵。”眼神暗送秋波,摆明了她心中已装着费清,有万分不舍的依恋。
目睹骚狐狸一步一回头地望前走去,费清觉得口干咽疼,破碎的心揪成一团,不能让如花似玉的美娇娘从他的手指缝里溜走,他跑向前去紧紧拉起她的手,用最坦诚的语气说道:“这位娘子,如若不嫌俺家,就带孩子与俺一道回去。”
骚狐狸忍住内心的惊喜,稳操胜券后故作矜持,推辞道:“大哥,俺孤儿寡妇怎么忍心麻烦你呢。”她像只贪婪的野兽盯着他。
费清赶忙表起忠心来:“这位娘子,俺虽然让你过不上天天山珍海味的日子,但俺还有些店铺,每日都挣得是现钱。”千万不能放走她,抛出香喷喷的诱饵,让她无力去抵抗。
贫困绝望中的骚狐狸,只要听到钱,还有店铺,饥渴的内心像头饿狼嗅到食物散发的滋味,她褐色的宝石蓝眼睛放出耀眼的光芒,恨不能马上扑上去,将财物抢到手。这些天凄风苦雨般的日子过来过去,都是腰里没钱,若是有钱,她也不会沦落到住草棚的地步,她会找家干净的客栈住下,根本用不着在荒郊野外受饿受冻。早知道钱的用途这么大,她那时候就把雷汉的钱少花点,存留起来也能度过饥荒。
在这世上活着,没有钱是万万不行的。她在这些日子里总结当外室失败的原因,都是一个‘钱’字了得。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不就是说钱的重要性吗?钱可以让人悲欢离合,也可以让干瘪老头子娶十八少女,满脸折子的富老太婆嫁穷小子。人穷志短,穷才让雷汉赶出家门,若有钱,她是腰缠万贯富户家的女儿,他会赶着趟巴结,会将她像菩萨一样供在人前人后,更不会让她受零星半点儿的委屈,她可以用钱的法术抡起大棒来,将他的内人赶走,当他名正言顺的老婆,怪罪一切都缘于她没有钱,底气不足。
虽然这个年代里鄙视商人,按着阶层来讲,比不过农户的地位高,只要说谁谁经商做生意了,人人都把头摇得像不琅鼓一般,说这类人都是铜臭味满身,心思活络的就会钻营算计于人。可是什么都需要钱去买呀,吃、穿、住、行样样都得用钞票来支撑。你清高装正经只能饿着肚皮,住在茅草屋里吟几句酸诗写几段臭不可闻的文章,手不能扶犁,肩不能扛锄,连一碗白米饭钱都挣不来。倒是那些铜臭味十足的商人吃得饱、穿得暖,腰里揣着张张大票子,手里拿着个牙签剔着牙缝,吐出来的肉沫都比穷人一个月里吃的肉多。穷酸们眼见人家富得冒油,心里发妒,眼里冒火,可是又没有本事风里来雨里去做生意、去下苦,倒是很会造谣生事,编写酸文将商人们贬低的一无是处、一钱不值。那些表面光鲜的商人背后藏了多少痛苦委屈的泪,操了多少心担了多少风险,却是一丁点儿也看不到。就只会一门儿个心思琢磨:那杂种怎么这么有钱。
坐在柜台后面的骚狐狸露出贪婪的眼光。出出进进的人,有高的,有矮的;有男的,有女的;有穿着文雅得体的却认一个理拼命讲价格的;有不讲究穿著的却从怀里一掏就是整捆票子的。从早起打开店门都一窝蜂似的拥进来,她不由得心里得意起来:俺真有本事,妈的娘希屁,以为要死啦,又绝处逢生,嫁了一个虽非大富大贵的男人,但也能供俺一生不愁吃穿,平安可以去上学堂,考取功名的路充满希望。费清虽不如雷汉外貌英俊,但也不差,就是他那俩儿子,看俺的眼神像见了毒蛇一般,俺还巴结着要搞好关系,他们瞧见俺的面,就避得远远的。
晚上躺在被窝里,她抚摸着费清,眯着眼说道:“相公,费大与费小怎么见俺就跑着远远的,俺打招呼他们也不理。”
屋子里一片漆黑,看不到一丝亮光,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她凭感觉就知道费清愿望程度,她会根据他的需要做出相应的举动。
“娘子,你就甭管他们了,他们眼见得都长大了,随他们吧。”费清喘息着,他受不了她的挑逗。
“相公,俺的意思,是可怜俩孩子没了亲娘,俺想好好关心体贴他们。”她不依不舍地说道。
费清心里的热火熄灭了,翻了身:“娘子的心底真是善良,俺为娶到贤妻真是高兴。”说着话的功夫已鼾声大响,她只好闷闷不乐地紧依着费清睡过去。
骚狐狸吩咐费大与费小将平安从学堂接回来,给仨人一些零嘴儿吃食,哥仨到大门口街道边玩耍。抬起头瞧着天色还早,便不慌不慢地与丫头小曼及厨子老张头在厨房里忙碌起来。晌午费清带话回来,晚上要在家与搭伙的兄弟们好好喝几杯,让她准备好菜肴。
费清以前原是在老家种田劳作,辛苦一年的收入太微薄,便将田地租赁给邻居,随后带着全家搬到过渡镇。过渡镇虽是镇,却紧靠着出巢省府,比一般的镇子要繁华许多,位置紧靠官道,来往的人流络绎不绝。费清有些经营的眼力与才能,将积攒多年的辛苦钱全部砸下去,开家位于官道边上的客栈,与内人日夜勤劳操持经营。内人做得一手好饭菜,凡是住店的客人会闻到香味再入店投宿,而后死皮赖脸地要蹭饭,费清与内人商量若是长期下去,恐怕要吃光喝尽,他们两口子只能干吸西北风,让客栈倒闭卷铺盖滚蛋走人。经商的目的是什么?当然是挣钱,想蹭饭必得先交钱。遂与投宿的客人约定好,吃一顿饭交一次伙食钱。内人的饭做得独具特色,好吃的人专门从城里慕名投宿,只想尝尝费清内人的好厨艺。日积月累,积攒起厚实的家底,雇伙计又挑选好厨子,将他与内人从烦杂的劳作中解脱出来。闲下来的内人,一门心思拉扯两个儿子,费清从客栈旁买下一栋杂货店,重新修缮后将经营品种增加。雇几个勤快有眼色的伙计看店。他呢?东转西逛结交朋友,琢磨将生意再提升一步。天不遂人愿,内人因以前辛苦帮衬家里,落下暗疾,旧病复发撒手而去,失去了知疼知热的内人让费清痛不欲生、不堪一击。
男人毕竟是男人,肉体的需要内源于原始的冲动,眼泪还没擦干,坟头的青草还没冒出,遇见美貌如仙的骚狐狸,便忘记内人的种种好处。内人埋进黄土二十来天功夫,就把骚狐狸娶进门做了填房。
“嫂子,做了什么好吃的?”费清的把兄弟周之环一挑厨房的门帘,探头向里张望着。
“都是你们喜欢吃的。”骚狐狸湿淋淋的双手在围裙抹抹,顺手拿起煎炸好的肉丸子,扔向周之环的嘴里,明亮的眼睛抛向周之环。
费清推开周之环的身子,从一侧挤过来,伸开双手向骚狐狸抱去,眉眼里带着喜色,不停地夸赞:“俺娘子真是能干,一会功夫就将饭菜准备好啦。”
骚狐狸推开费清,掩饰不住内心的得意说道:“相公的事就是俺的事,俺会尽力做好,你快看看俺们做的菜。”你娶俺一点都不吃亏,俺就像个不花钱的仆妇忙碌了几个时辰。
狡猾的胡一飞挤进厨房,抓着把腰果直往嘴里塞,嬉笑着朝骚狐狸说道:“嫂子,真是一个贤妻良母,俺看见嫂子就馋涎欲滴。”
骚狐狸白了胡一飞一眼,嗔骂道:“别不正经,少胡说八道,俺还没找你算账,闹洞房那天,你把俺身上揪得紫一片红一片,到现在伤还没有好利索。”说着话拿眼瞟向周之环,见周之环若无其事地低头啃着猪蹄。
费清打圆场说:“娘子,这是讲究,新房越热闹越吉利。”
骚狐狸生气得将手里的菜刀剁向案板,骂道:“那也不能不管俺的死活,乱摸乱掐吧,就像是牲口下的种。”简直就是野蛮,狗屁不成文的讲究,趁机占便宜,不花钱的赖皮。
胡一飞赶忙赔礼:“嫂子,别再生气啦,俺现在就向你赔罪,等会儿,俺再向你敬酒认罚。”
几人正说着话,平安从门外拖着哭腔跑进来:“娘,两个哥哥骂俺,说俺是拖油瓶,俺娘是寡妇,混到他们家来蹭饭。”
费清听此话,脸涨得通红,一个猛子扎出厨房,要找两个不听话的龟儿子算帐,周之环与骚狐狸忙追上去死命地拉住费清,骚狐狸劝解起来:“相公,孩子们不懂事,打架骂人都是正常的,你别为这点小事生气。”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生气划不来,她的心胸可没有那么小。
周之环也劝道:“大哥,嫂子已不在了,你要体谅孩子们没有娘的心,俺小时候没娘的滋味可是尝过,心里难受的没地方诉说,你就甭计较了。”将费清拉向厅里的八仙桌旁。
八仙桌上,摆放着周之环从西南边陲带回来的地方酒,装在白色瓷瓶中,在蜡烛的照映下闪着诱人光芒。越过瓷瓶望去,一盘金色的炸得酥脆香滑的腰果;旁边是一盘珠圆玉润的四喜丸子,上面撒了几片香菜叶子;锃亮的瓦罐里冒着腾腾的热乎气,蜷缩成一团的母鸡卧于罐底,亮洁如玉的清汤上面飘浮着玉兰片和香菇片;一盘卤得油旺旺的猪蹄摆于旁边;嘴唇里微含着一颗大红枣,炸过的金黄色鲤鱼身上布满了滚刀花,上面厚厚浇了一层滚烫的糖醋汁;旁边是一盘黄绿相间的菠菜炒鸡蛋,颜色搭配得很是夺目;撒着星星点点的芝麻,一盘红润的陈皮牛肉冻摆在左边,紧靠着的是一盆散发着热气的酸菜炖羊肉。主菜边缘依次摆放了几样小菜,像葱伴木耳呀;糖汁雪梨;凉拌土豆等。桌的尽头,一碟高高耸立的白馒头,像叠起的云朵浮于八仙桌上。几人伸过头看去,被眼前的美味吸引,顿时忘记了刚才的不畅快,个个禁不住流起涎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