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太医望着老态已显,日渐削瘦的天子,站在旁边,轻声问道:“皇上,昨天的药喝了,您今儿个感觉怎么样?”身为宫中御医,沈太医的职责是以皇上身体的安危为已任,时刻关心问候着皇上,不能让他有一点点身体的不适。
皇上苦笑起来:“朕年纪大了,病来如山倒。再医也还是如此,不像年轻时一二副药下去,就好大半。”
沈太医略显迟疑,跟随皇上这么长时间,他肚里总是藏不住话,他说道:“皇上可不要怪臣多嘴,臣性格比较直。”
皇上笑了笑,淡淡地说道:“朕什么时候怪过你,说吧。”
沈太医正色地说道:“皇上,总是以国事社稷为重,日夜操劳,这样下去身子怎么能受得了,皇上你也得为自个儿想想,身体为重。”
皇上知道沈太医生性正直,劝他都是发自真心的诚意,悠然地说道:“沈太医,难得你一片忠心,朕知道,但这江山社稷要想坐得牢,就得废寝忘食,不分昼夜地去操心。太子他还年轻,还须再磨练二年,才能深孚众望,成就大业。”
皇上讲得是实情,沈太医也理解皇上的苦心,他要专心培养太子,将来与他一样,做一位有德有道的明君。皇上把自己的想法讲出来,一点也不隐瞒沈太医,是对沈太医一直以来忠心耿耿的信任。
沈太医带着理解的心情,劝慰道:“皇上,臣也明白皇上一片苦心,但皇上还是继续把药喝上,顺气养生,以调理为主。”
“好吧,朕就听你的。”皇上微笑着接受了沈太医的建议。
沈太医仔细瞧着皇上的表情,见皇上露出轻松的神态,忙上前又说道:“臣还有一事向你禀报,这是兵部尚书的奏折。”说着从怀里掏出吕大人书写的奏折,双手捧着递给皇上。
沈太医没按着平常惯例往内阁递送奏折,反而亲自代吕大人递请奏折,皇上心里不由得奇怪起来,但多年的历练,他早已喜怒不形于色,接过奏折,细细地浏览起来。
皇上心里如一片翻江滔海般的疼痛涌了上来,他万万没有料到,他衷爱的皇子徽,竟然会野心勃勃,怀有诈逆篡权之意。对徽的能力,他是再清楚不过了,表面上比较柔顺和蔼,内心实则跟他有几分相像,但祖上传下来的规矩不能破,庶出的儿子再优秀,也不能做皇太子。以前就因为这件事,他暗感惭愧,才把徽封为启王,拥有封地数千户,并统领内阁政事,培养徽将来能助太子一臂之力,而徽处处也显示出了对事物处理的机敏与能干,让他颇感欣慰。对其它的皇子他不像对徽那么优待,就怕形成对皇太子的威胁,造成社稷的割据,以至国家四分五裂。他始终认为,中央集权制是对自身有力的保护,也能让江山稳定,永保坚固。对于吕大人奏折所说购买兵器之事,他一点不用怀疑,他的儿子,有几根花花肠子,当老子的怎么能不清楚呢。但他不会轻易相信别人口中之言,再大的事,尤其牵扯到他疼爱的皇子身上,没有实证,他不会有定断就去裁决。
沈太医偷眼瞧皇上双眉紧皱着,御览完毕,将折子轻轻放在书桌上,陷入深思之中。虽然沈太医内心焦灼不安,但大气却不敢出一声,悄悄地退在屏风一旁,静气等候着皇上的旨谕。
皇上抬头见沈太医还站在一旁,他抬起手摆了摆,让慌恐不安的沈太医退出房间。他挣扎着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书架旁,从里面抽出一本启王府配置人员登记表,琢磨半天,拿起笔,在一张白纸上写了两个人名,向门外的值班太监喊道:“张进英,进来。”
门外站着的太监张进英连忙奔进来,惶恐地说道:“皇上,奴才领命。”
皇上镇定地说道:“你速去把厂卫副提督蒋新旺叫过来。”
为巩固他的政权,精明无比的当朝天子,不仅有锦衣卫负责保卫他的安全,他们日夜巡视在京师的各处,让锦衣卫负责重大案件的侦缉,他总是觉得不踏实,一个人对一件事有着自己的判断,另一个人对这件事又是一种认识,他只有从全面了解到的情况中去分析、去甄别,严防他犯下主观臆断的错误。他另设了一处以太监为主的强大特务网络体系,专门监视贵族官僚的日常活动与交结应酬,锦衣卫与东厂合称就是“厂卫”,双重保护让他更是心里踏实起来,也更好地杜绝了一些恶性事件的发生。
厂卫总督是他自己,他亲自将这两支武装力量紧紧捏在手中,让他最为信任的贴身侍卫蒋新旺,直接管理这两支队伍的行动,一旦发现对他不利的言行,下层特务们上报到他手里,他便命令蒋新旺迅速秘密逮捕人,送到北镇抚司处进行审理。
这一切行动全部是隐入在地下,京城里任何的人都不知道皇帝手里还有这么强盛的信息来源,在京的不论是贵族、官员,还是平民百姓,根本搞不清楚身边会安插着什么样的人,那些特务混迹于社会各阶层,也许是教书先生,也许是仆役,更也许是睡在身旁的枕边人。在他掌管皇权的近三十年中,一方面,他是体恤民情民意的有德明君,另一方面,他却是凶神恶煞的地狱魔王。双重角色,耗费了他的心智与体力,让他精疲力竭地活着,但往往他看到金銮殿上的雕龙宝座,他又迸发出强烈的控制欲望,他就是死也死在祖上留下来的遗产上,权力宝座不会那么轻而易举地让位于别人。
蒋新旺接过皇上手里递过来的纸条,匆匆扫视了上面的名字,心里暗自吃惊起来,感到事情有些棘手,但奉命当差吃得就是这口饭,他从来对主子的命令没有任何的疑问,严格执行就是对他职责最好的回答。
皇上不动声色地说道:“这两人你也知道他们是那里的,你让他们查查购买兵器之事是否属实。”
蒋新旺低头躬身回答:“是,皇上。”
皇上谨慎地加重语气又说道:“若是危言耸听的事,就在朕与你之间结束,今后绝不再提。倘若确有其事,尽快报来。”皇上明显地提醒蒋新旺,不得徇私枉法,顾及人情颜面,以实事情况为根据。
蒋新旺带着沉重的担子退了出去,他心里多少是喜欢启王徽,不像皇太子成天摆着张冷酷无情的脸,一副高高在上自命不凡的模样,启王身上多少还有些让人亲近的仁厚感。但皇命难违,他决不能把个人的喜好用在职权范围内。
一道从京师顺天府的密函很快就发到驻守京都皇太子赢的手里。
他接过父皇亲自书写的旨谕,反复看了数遍,琢磨不透此刻父皇急催着他回京师,到底是为了何事,按理离过年还有两个月,他就起驾回京师与亲人团聚,难道父皇病重,要让位于他,让他维持江山大计,想到这里他手舞足蹈,差点从马上掉上来,日思夜盼的皇冠就要降落在他的身上了。贵为旨封的皇太子,当朝天子的接班人,但没有落在他手里的权力终究是海市蜇楼一样,心落不到实处,只能看着雕龙宝座解解馋气,虽然他一直在京都励精图治,尽心尽力地操持政事,但担当天下大事的已任还没有公开落在他身上,总让他提着心,吊着胆,生怕万一那天哪个不识相的皇子或者亲王之类与他产生争夺皇位的斗争,让他处于被动的局面,最后只能兵戈相见,经过血腥残杀实现专政专权的统治。
赢骑在玉兔追风马上,站在紫金山顶峰间,他俯瞰下面整个京都的全貌,那一片瓦,一寸草,都透露着他的无数心血。常年葱郁的青山包围着一衣带水的秦淮河,碧绿如莹的流水环绕着红墙黄瓦的城墙,城里到处都是鳞次栉比的房屋,繁荣昌盛的景象让人心动,每日里鼓楼敲响的第一槌拉开了百姓们生活的场景,京都确实是一座山青山秀的美丽城市。他终于能离开这片曾略施抱负的天地,将踏上通往京师的平坦大道。在京都的这些年里,他始终坚持主张以强权来治理管辖的地区,他打破了墨守成规的传统陋习,以一位崭新皇子的面貌将京都治理得井井有条,任何人都不敢违背他定下的规矩,他就是权与法的代表。
隆冬的京师,凛冽的寒风呼呼地刮起来,吹得纱窗哗哗地响个不停。
骚狐狸走到窗边抬起头望向天际,乌云布满了天空,明明是早晨的天气,此时却越来越暗,阴沉的像是要下起雪来,她一把拉过帘子,听见外面的风声,她就烦躁不安。她转过身去,望着启王利索地穿着衣裳,英俊的面庞由于昨夜两人说不尽的恩爱话,略显疲惫。她靠在他怀里,不无担忧地说道:“徽,你今个儿,就别去了,昨晚又没有休息好。”
启王绷着一张脸,他含混地说道:“心,不去能行吗?皇太子回来了,让俺今日早上务必到乾清宫内。”说到这儿,他语声无奈地又说:“他是太子,俺不得不听他的。”
骚狐狸紧紧抱着启王,心情慌乱地说道:“可是俺很担心你,就觉得你不该去。”
启王轻轻在她额头吻了一下,苦笑着说道:“你看你,总是瞎琢磨,俺不会有事的。你乖乖在府里等着俺,俺早去早回。”他关心地摸了摸骚狐狸日渐圆润的肚子,露出无限疼爱的模样。
骚狐狸越来越觉得离不开启王,每次在一起,她像是重新认识了他,他身上有着她没有的仁爱与大度。虽说以前与别的女人有染,但自从他们在一起,他像收了心,满眼里都是她的身影,巨大的幸福像暖流包围着她。她张着渴望的嘴唇递向他,双手环绕在他的腰际,他的眼角露出爱的笑意,捧着她那张晈洁如月的脸庞,轻柔地吻着她。片刻之后,他放下了双手,强忍着万分的不舍离开了房间。
天边的云越积越厚,一层盖着一层遮蔽在灰色的天幕上,被狂风怒吼着,终于忍耐不住寂寞,飘起了雪花。半空中飘起米粒般大小的雪花,像柳树的絮花一般,纷纷扬扬地为京师披上了一层雾霭。房顶上、街道、树枝上沾了薄薄一层的绒雪,被狂风一吹,像受了惊吓的孩子,四散着逃窜开,空中弥漫起一阵的尘土夹杂着雪花,如烟雾轻轻弹落在轿顶上,落在斗笠上,迷了行人的眼。
徽坐在晃晃悠悠的轿子里,感到一阵凉意袭上心头,他将身上紫红色的大氅往紧里裹了裹。心里不住地思忖着,太子莫名其妙地突然回来,不知有什么事,他昨儿个在午门外就听说他回来了。一直以来,对这位比他小几岁的弟弟并无好感,众多兄弟当中,赢是唯一能与他针锋相对的人,可他在各方面再出色,口含太子金汤匙的赢还是比他略高一筹,赢的母亲是母仪天下的皇后,而他的母亲却是出身卑微的宫女,虽然出自于同一位父亲,有着同样的血统,但他们的个性却截然不同。赢喜欢争强好胜,是个说一不二的人物,都有着残暴的天性,而他的个性较之赢稍微柔和些,也敦厚些,该让的理他有时也会退一步。
轿子停在午门外,锦衣卫军士接过他递过来的宝剑,放于门房里。
穿过午门,徽踩着薄薄的积雪,信步往乾清宫的方向走去。此时,风已停止了呼啸,铺天盖地般的鹅毛大雪从半空中沸沸扬扬地倾泻下来,无声地落满了他的全身,整个宫殿一片寂静,成为静谧世界的一部分。他踩在软绵绵的雪上,听着自己的脚步落在雪地上的“咯吱”声,心里惬意极了,雪花静静的陪着他一直往前走着,落在他的眉毛上,他也舍不得拍去它,任由它们滋润着他的脸颊,它们无声的传递着幸福的爱护。
穿过太和殿,他终于望见了乾清门那高高的被雪覆盖的屋脊,心里不由得一阵温馨的情感涌上来,那里有着他儿时的美好回忆,他的母亲,可怜的皇妃陪着他从丫丫学语的幼儿,再到意气风发的少年,睹物思情,让他更是感动不已,他仿佛像第一次见到乾清门似的,朱红色的大门在白雪皑皑中分外妖娆,他带着无限的挚爱深深迷恋上了它,他加快了脚步继续穿过越积越深的雪地往前走去。
赢跨过乾清宫高高的门槛,往乾清门方向走去,他的身后跟着两个悄无声息的侍卫,三个人踩着厚厚的积雪往前走着。
赢想起了昨天回来的情景,父皇将他悄悄带进密室,他望着一身疲惫的父皇,心里不由得感慨万分,父皇一直死死捏着皇权,不让他登上宝座,宁肯累死,也不愿过过颐养天年的舒服日子。总之看来看去,还是权力的魅力大,他只能在父皇百年之后才继大统,唯有无奈地继续等待下去。
皇上皱着眉,直接问他:“你哥哥徽,他有叛逆之心。你说怎么办?”
赢大吃一惊,但他一点声色也没流露出来,他知道父皇不喜欢张扬的人,宁可做事沉稳一些,那些献媚讨好的人往往才是父皇严防的人。徽也是父皇的儿子,十指连心,他若是直接说出杀死,定会惹得父皇生气,想着他连同门的手足也不放过,心肠定是毒辣无比,反而容易让父皇反感,还不如让父皇决定,这样就跟他没有任何关系。
赢精明地说道:“儿臣一切任凭父皇做主。”
他的另一重意思其实也很明显,他是父皇钦定的皇太子,若是有人敢谋夺权位,就是反对父皇的决定,藐视皇权,这样的人就得斩草除根,以绝后患。他与父皇是一条战线上的人,有人胆敢违抗父皇的圣旨,只要父皇敢下命令,他便会英勇地冲锋陷阵,打好前路,排除皇家的仇敌。
皇上满意地点点头,说道:“你去看着办吧。”
一句话就决定了徽的生死。父皇说出这句话就是对他这些年在京都政绩的肯定,他已经能独立自作主张了。他感激地望了望父皇,发现父皇像位老态龙钟的白头翁,佝偻着身子坐在龙椅里,心里不禁难过起来,父皇是为了谁呀,还不是为了他吗?
雪花漫天飞舞着,愈落愈多,像织成的一张白色大网,要把整个大地都要包裹起来,徽望着乾清门前两口铜鎏金狮子,像两只睁着利刃的恶魔,带着威严,虎视眈眈地盯着他,是那么冷漠无情。他望见赢从朱红色的门扉里闪现出来,带着霸道的神态朝着他走来,他用欣喜的眼光迎了上去,踏着积雪往台阶上跨去。
他嘴里喊道:“三弟,你来啦!”
赢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两个侍卫从身后抽出寒光闪闪的宝剑一齐向他击来,徽感到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从心口炸起,他的身子仰着缓缓地往后倒去,如鸟翅一般的檐角落进他的眼睛里,一阵轻松袭上心头,他如释重负般地解脱了人世的苦海,身体轻得像羽毛一般,又像是腾云驾雾般地往仙境飞去,他的眼前恍惚出现了骚狐狸娇媚的面庞,明亮的带着蓝色光芒的眼睛含情脉脉地注视着他,他气弱游丝的喊道:“快跑,心!”一滴珍珠般的泪水从紧闭的眼睛里渗出来,挂在眼窝里,轻柔的雪花如棉被似的瞬间落在他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