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大街之所以称为大街,还是因为路大,四驾马车齐驱而过,一点也不拥挤。然而美中不足的是,路不够长,不足一里路。当然,短也有短的好,闭户不出,即可鸡犬相闻,开门出去,一路街坊都是熟人熟脸。关键时刻,熟人总是比生人好使,比如宴会上刘财来替梁安出气,当众损了何牧人一顿,就是极好的例证。当然,刘财来向来是帮富不帮穷,要不然全城人民也不唤他为铁公鸡,活泥鳅。大街的富户不多,数刘氏和梁氏最为风光,立于街头,即可见两户大宅东西斜对而出。梁氏宅院位东边,两进大房,东西厢房对立,院子宽阔,左右种满了树,逢上夏天,院中飘满花香,鸟语盈耳。
可这个夏天,梁宅院里新当家梁安过得一点都不爽。天气不热,凉风习习,红光满天,这种天气,约出喝个小酒,喝个海风,是最惬意的事。可我们的梁公子,如文人骚客,手握纸扇,一幅懒散的模样,独坐院中,仰望夕阳,只有鬼才知道他心里想着什么。
梁安望着天空发呆,突然身边吹过一股女人的清香,他猛转头一看,原来是梁倩要出门。梁倩也不理他,一身好打扮,从他身边走过,径直就要出门。
“站住!”梁安嘶哑低沉地叫了一声,声音满是疲惫。
梁倩背对着梁安立住了,一动也不动。
“你哪里去?”梁安的嗓子已经变成了公鸭子了。
“去饶园看戏。”梁倩还是背对着他,不咸不淡地说道。
“你们是不是俩人一起去?”梁安目光低沉,像要准备嚎叫。
梁倩缓缓转过身,脸上抹着胭脂,光彩照人。她缓缓地问道:“你想怎么样?”
梁安站了起来,逼问道:“你回答我,是,或不是。”
“是!”梁倩回答干脆,眼光似带着嘲讽。
“放肆!”你嫌我脸丢得还不够吗,还要给梁家丢脸。“梁安将纸扇一把甩到地上,终于嚎叫了。
梁倩也不示甘弱地叫道:“谁给梁家丢脸了?我是光明正大的约会,这有错吗?”
“你约会没错,可是为什么偏偏是他?”梁安似有底气不足,语调激昂不起来了。
梁倩却理直气壮地走到梁安面前,两眼圆睁,冷冷地说道:“为什么不能是他。你掘地三尺在城里给我搜一个比他更优秀的人,我马上换人去约会。跟这样的优秀男约会,有什么对不住梁家的?”
“你!”梁安恼羞成怒,叫道:“你难道做女人的矜持都没有吗?为什么要主动送上门。”
梁倩摇着头,啧啧叫道:“哟,真看不出你还是留洋的,越说越离谱了。谁主动送上门了,我要嫁人时,无论谁来娶我,都要光明正大的跨进梁家来,不然休想我跟他好。”
梁安像一个巨大哑炮,想爆炸却爆不起来。他无助的吼道:“我知道你跟他好上了,可是你知道外头怎么说吗?说我梁安跟何牧人斗,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梁倩冷笑道:“简直是不可理喻,我是你的夫人吗?”
一话顶得梁安左右不是人,他又叫道:“你狡辩。”
“我看不是我狡辩,是你理屈词穷。”梁倩已经不耐烦了,又说道,“我不跟你扯皮了。走了。”
梁倩故意踩响脚跟,咯咯咯地疾走。
到了门口,她突然又想起什么,停步转身,遥对梁安说道:“忘了告诉你,如果你觉得我丢脸了,让你的梁安记上不了台面,尽可以把我辞了,侨批局和钱庄的事,你全权处理就得了。我回家跟老妈守着我们的梁福记,卖土特产,反正也饿不死。”
梁倩说完,扬长离去,气得梁安在原地打转,双手举起坐椅,砸了个稀巴烂。他两眼紧闭,昂首向天,脸部剧烈颤抖。他像一只受伤的野兽,仿佛又受到了另外一记狠命的攻击,极度愤懑而又相当无助。在这个达尔文进化论的世界里,实力决定一切的社会里,谁还会同情弱者呢?他是失败者,还是弱者?他软弱过了吗?他失败了吗?
梁安猛的睁开眼睛,望着牛血一样红的天空,他仿佛想到了什么,两眼兴奋地向天空射出两束亮光,一下子照亮了世界。他不是弱者,也不算失败者,他说到底只能是人生暂时的挫折者。在和何牧人这场较量中,不到最后,谁都不敢说他失败了。
梁安狠抽了一口气,又大呼胸中一口浊气,转身回房。不一会儿,他穿戴整齐,疾步出门,刚走到宅门口处,跟正开门回家的梁母李秋霜撞了个满怀。李秋霜见他行色匆匆,喝道:“干嘛去?”
梁安停住脚,吞声说道:“出去一下。”
李秋霜又正色叫道:“去哪里?”
梁安歪着头,不耐烦地说道:“妈,我已经长大了,别管我那么多好不好,你有空就去管管你那女儿,你看她成什么样了。”
李秋霜脸上黑一阵紫一阵,叫道:“翅膀硬了是吧,还嘱咐我怎么做母亲了是不?”
梁安急躁地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李秋霜朝院里望了一眼,见满地狼藉,指着那一堆断脚短腿的坐椅叫道:“这是怎么回事,你跟谁发脾气?”
梁安回头望了一眼院子,忍气低头认错:“阿妈,我错了。我这是去刘叔叔家跟他商量点事,哪,别生气,先走了哈。”他不容阿妈说话,双手推着母亲进门,转身就跑掉了。
梁氏尽管跟刘氏并称为大街两大富户,可是他们宅院布置还是有很大区别的。梁福记老当家一辈辛苦创业,无心享受,家里上下只雇着一个老妈子买菜做饭,没有什么家仆。有时候买柴劈柴的事,梁福还得亲自上阵。梁安当家后,柴是不会亲自去买了,更谈不上什么劈柴了,李秋霜也无奈,只得又雇了个哑工,给梁氏运柴劈柴。可是,这到了刘氏宅门就不一样了,家仆奴脾,院里上下,都有人忙碌。于是,海口人都说,这刘财来,对外人铁公鸡,对自己从来花钱从来都不眨眼,该享受到的,一点也不含糊。
梁安到街上买了两瓶酒,径直向刘宅走去。敲门进去,家仆都认得他,直朝后厅喊话:“刘老爷,梁公子来了。”
刘财来和张春堞等人,正在围桌吃饭,他的独子刘云龙听说梁公子来了,跃出门去,撕着嗓音叫道:“梁叔叔,梁叔叔。”一边喊着,一边朝梁安扑来。
梁安多次来刘宅,跟刘云龙都混熟了,特喜欢这小家伙。他名字是郑老先生生前给他取的,这名字大气,将来能成大器。他总是这样跟三姨太说,张春堞两耳都听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