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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忌妒霉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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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还不等费齐问她,就开始给客人讲她的家史,一边的老刘虽然听过多遍,但知道他老娘不容易,见费齐也不烦,也就不打断,让她说个够。他在一旁喝酒,不时地也让一让费齐。

刘大娘说她是六七岁时爹娘带着闯关东来黑龙江的,她娘一共生了九个孩子,她是老疙瘩,是她们家唯一的闺女,也是爹妈一直想生的宝贝疙瘩,爹娘喜欢、捧着,八个哥哥个个护着。

六、七十年前的故事费齐还真是很少听到口头讲的了,他上一辈儿的四个老人去世都早,费齐早已经想不起来他们都对自己讲过什么。自己只知道些尧舜禹汤,文治武功和割地赔款,仿佛一个老人只记得些从前的事,对眼前身边的事反倒丢三落四了。

祖先和长辈在他们只剩下零星的记忆时才显得令人向往和敬重,而不像还在世的父母一样总是碟碟不休,活像一台监视器。费齐也很难想象兄妹九个的大家庭了,想老刘的姥爷、姥姥真是执着,如此看来,老刘这个人也真是世上该有。

他想起《格塞尔传奇》中卓罗说过的话:汉人若不种庄稼,喜鹊怎会惊飞?喜鹊若不惊飞,青牛怎会惊跑?青牛若不惊跑,桑隆老汉怎会摔下来?费齐笑了,笑七十多年前那老两口若不是执着地非要生个闺女小九儿,他今天怎么会有工作,怎么会在这里喝酒?

“俺爹娘能干,脑瓜儿好使,加上我们家兄弟多,也没分家,我们家没有多少年就成了巴彦县的大户,等我快出阁时,我们家又有地,又有买卖,土改前,我爹把家产分给了八个哥哥,就这样也被划成了大地主。”

费齐觉得他大概要听到一部口头版的《白鹿原》了,兴致很高,老刘在一旁见了虽然也很高兴,只是一想到这故事要再听一遍也挺上火。可是费齐没有这个福气,对门儿的老太太找刘大娘去楼下亭子里打牌,刘宏马上顺水推舟让老娘去打牌,还主动给老太太准备了些零钱。

老太太虽然很想把故事讲完,但楼下的老大妈见了零钱强把刘大娘拉走了。只剩下了老刘和费齐了,不知不觉,他俩已经喝了四瓶啤酒了。

“挺有意思,听老人讲故事比看历史书都有趣,可惜没听全。”

老刘笑了笑,不以为然:“下次你来,我娘肯定还会给你讲,你多来两次,保你也就烦了。”

费齐觉得那样也不错,下次再来老刘家,听大娘接着讲她的故事,生活就更像是一段评书连播了,挺有意思,既然有烦的可能,也就没求老刘代讲。

老刘喝了口酒说:“我娘这辈子也挺不容易,等她嫁人时,只剩下大地主的出身和被专政的地位了,日子过得已经和贫下中农一样了。她老是给我们讲她们家有钱有地时候的故事,这也是个情结吧。”

“可以理解,你不也总愿意讲下乡时候的事儿吗?我就没有什么好讲的。”

“那是因为你的生活还没有那么大的反差,等有一天你飞黄腾达了或者穷困潦倒了,你从前的事就值得一提了。你看我老娘是回忆富日子,好时光,我是回忆穷日子,荒唐岁月。”

“其实是一样的,只有这种对比才是回忆的动力。”费齐想自己的回忆实在可怜,除了学校生活怕只有时常想想钱芳,他接着回应老刘的话,“回忆的都是最深刻的记忆,不论穷富的,也不论荒唐还是理智。”

“也许吧。我妈和我爹是读国高时的同学,我想大概是同病相怜吧,后来,俩人一起来了齐齐哈尔。我娘一共生了七个孩子,只活了两个,我是老大。”

“我说刚才大娘管你叫大宏呢。”

“现在就剩下我一个了。我爸死得早,不到四十就没了,我也只记得他照片上的样子了。”

老刘喝了口酒,却不想讲了,费齐也不好问。

“挣钱归挣钱,一天跟头驴似的,早上七点钟出去,晚上九、十点钟回来,要不是今天停电,还真卸不了这个套!”老驴喝了一大口啤酒,啤酒洒在米黄色的衬衫上,他也不在意,只擦了擦嘴,接着舒心地吃着熟食,“一天什么都得考虑,迎来送往,房水电费,消防安全,落了一样也不行。上班时虽然挣得少,有时还勾心斗角,但是那份儿滋润也是不错的,一天没啥事,喝点茶,看看报,聊聊天,中午打打扑克、下下棋,养老院一样的日子。”

费齐也有同感,他才干了四个多月就已经能理解他了,齐天大圣会七十二变所以才潇洒有胆量,他们这样的俗人只会一变,就是变拉磨的驴子。

“穷则生变,变拉磨的驴子!”费齐于是玩笑道,“来,干一杯!”

“好,平时咱哥俩在一起吃饭也没有个酒,真是憋死我了,今天咱们哥俩儿喝个痛快的。”老刘好像还保留了一点儿山东人的基因。

虽然啤酒热乎乎的,但这次真是喝得挺痛快,前前后后共喝了三个多小时,老刘后来嫌啤酒不过瘾,又开了那瓶富裕老窖自斟自酌,而且还浅吟低酌,费齐也被他感染,不知不觉自己就喝了六瓶明月岛,轻松地打破了他大学毕业时四瓶啤酒的历史记录。

来之前,老刘就说喝完了酒要用他的日本棋桌和云子下一盘有品味的围棋,但费齐听过酒后吟诗的、酒后写字的、酒后驾车的,没听说过有酒后下棋的。当时并没有反驳他,果然,酒喝到这种程度棋到底是没有下上。

费齐把已经吐过一回的老刘费力地扶上床,把他掉在马桶里的眼镜捞了出来冲干净,自己也觉得一阵阵地恶心。老刘仰面躺在床上,像一个费齐的“齐”字,还在筹划呢:“明后年我一定要买辆好车,买一辆进口的,要有天窗的,等开了车,我就不这么喝了。”

“好,明年等我的车子碎了,我就买辆大摩托,要八个缸儿的。”费齐的豪气也和酒气一样冲。

酒喝到这个份儿上,两头拉磨的驴子才现了原形,变回了人。

已经来电了,刘大娘也回来了,老人一边数落儿子,一边收拾桌子烧水,还用凉水洗了两只湿手巾,给他俩一人一只。费齐坐在沙发里,觉得对不起大娘,就要告辞,老太说什么也不让他走,水开了又给他沏了一杯茶,喝了一杯热茶,费齐觉得清醒了不少。

老人说:“大宏一见酒就没命,以后你们在一起的时候你管着点儿他。”

费齐马上答应。他非常想听大娘讲她的故事,只是不知道怎么说好,只好问:“您老打麻将打多大的?”

“嗨,就打一毛的,这不,三门的老张输没了不给就回来了。”

费齐乐了,发现了话题:“从前您打麻将吗?”

“不玩,哪有工夫呀,伪满那时候玩过牌九,也不正经玩。就这两年,大宏老要我出去玩。这孩子,一天忙得要死,媳妇一个月也不着家,快五十的人了,他一天也就守着我,家也不像个家样。”

费齐对刘宏的家事不感兴趣,就转而问:“大娘,日本鬼子在的时候你们家是怎么过的?”

“哎呀,我最恨日本鬼子了,不把中国人当人,端个大盖儿枪,谁家房子高站谁家房上,吓死人了。”

“那日本投降以后怎么样了?”

“别提了,那些日本人可惨了,那些日本女人叫那些穷得娶不上媳妇的就抢家去了,日本当官儿的就更惨了。”

费齐想那些满脑子大东亚共荣的日本鬼子一下子把到手的满洲、台湾、朝鲜都丢了一定万念俱灰,整个日本恐怕经历了一场超级单相思,美国人给他一个大嘴巴说:癞□□想吃天鹅肉!中国人说:咱们做好个好朋友吧。

从老刘家出来,一见风他就知道喝得太多了,刚走了两步就倒了一多半在刚刚砌好的花坛里了,花坛里的花已经被下午的太阳晒得没精打采。太阳虽然已经落了,但气温一点儿也没降,一阵阵的热风吹得他觉得脚软得厉害,头还有些疼。

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他的山地车,一时觉得混身没有一处好受,一时又好像非常的舒服轻松,好像是落脚在一个陌生的城市,一个绝对没有一个熟人的地方,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羞耻心、恐惧感、上进心大概还有爱情此刻都出了壳,一身轻飘飘的。他仿佛到了一个理想的都市,这里的人多得使每个人都非常渺小,不被人注意,哪怕他多么有钱有势、多么美丽帅气、多么怪异另类也是司空见惯。这个都市看上去很冷漠,看上去又很火热,这里的人心都在钱眼儿里,吃的是快餐,玩的是蹦极,没有人对你的过去和你的背景表示在意,也没有对你的痛苦和快乐说三道四。

费齐觉得他现在正好就生活这种理想中,他往前走了两步,他能感觉到自己的体态一定像那个“齐”字被写得歪歪扭扭的,就像大师返朴归真时写的那种,此刻,身体里那另一半难受的感觉也消失迨尽了。

天上一架架的飞机不时的飞过,巨大的噪音和着热浪让人心烦。他还有思维,他这时才知道原来他的体重并不是地球对他的骨、肉、血的吸引力,纯纯是那些刚刚被酒精洗掉的东西给了他重量和负担。

他晃晃当当,推了车却上不去,他只想早点儿到家,出了小区,勉强打了车,司机帮着把那辆已经六成新的山地车夹在后备箱时,他又嘲马路牙子吐上了两口。

“人们一思考,上帝就发笑”,米兰昆德拉的这句名言费齐无法考证是否真是这样,相信也没人能够考证这里面真的有因果,但套用这句话的格式,改之为“人们一忙碌,时间就变快”确是真真切切的。

他无法比较思考和忙碌的优劣、高下和贵贱,但时间绝对比上帝更真实、更让人畏惧。这个世上,就剩下时间这一个不驯顺而且固执的存在了。孔子当年手指一江逝水说:逝者如斯!那是因为他老人家没见过大坝和水库,更没见过一年半载的断流。如果见了这些,费齐相信他会转而指着天边的流云,依然说:逝者如斯!

费齐觉得人生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无所事事时一个人枯坐在沙发里呆想:“人生的意义到底是什么?我还有什么用?”

其实,当一个人脑子里面想这个问题的时候,他的屁股是坐在自家的沙发里还是坐在江边冰凉的台阶上都对问题的答案不起作用,就算喝上一瓶xo,再把头埋在小姐的双乳间也无济于事。

这两个问题想必是自杀者的必答题,想必它的一种答案定是叫开地狱之门的咒语。但等到费齐觉得生活有意义了,对社会也有点儿用时,反到没有时间想这些问题了,这个问题已经变得没有意义、没有什么用了。

他的那辆山地车说不清是那天到家时忘了锁,还是根本就没从出租车上抬下来。他问过看车棚的大妈,大妈当然不承认他存过车子,总之是丢了。

费齐这辆山地车丢了以后,他本打算买辆摩托,像二哥那样,只是他不想买日本造的。他课间没事儿时去摩托车商店转了好些回,也基本上定下买什么样儿的了,但他老妈说什么也不同意,理由一是媳妇还没娶呢,不能乱花钱,二是喝了点儿酒连自行车都丢了,要是骑上摩托,还不把自己也丢了?太危险。你二哥骑个破摩托我就成天惦心着,他就是不在我身边,我管不着,你还想买摩托,不行。

费震苏在一旁听了什么也不说。

费齐知道老爸如果同意他买摩托一定会说:“你管这些干什么,他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呗,也老大不小了,你就瞎操心。”可是这一回他什么也不说,这种看似中立实则偏袒老妈的态度实在可气。他一气之下连自行车也不买了,要么走着,要么打车。只是走着虽然有安步当车的传统美感,但一天下来得多支出两堂课时间,尤其是晚上下了课就七点了,走到家快八点了,老妈领着老爸默默地等他吃晚饭,费齐用这种办法抗议,老头老太太就这么等他,同样也是一种抗议。

其实只有刮大风下大雨时费齐才打车,打车老太太也认为是乱花钱,但也没有太好的办法阻止他。后来,渐渐地对他的零花钱控制得更严了。费齐则想方设法瞒报自己的收入,一个月自己留下五六百块钱,有了钱他觉得心里踏实多了,只是平时这些钱放在那里是个问题,总是担心有一天叫老妈发现了,收缴了去。

在老刘还在为他的好车攒最后一笔钱时,也就是在费齐依旧徒步进行着摩托化抗议时,天蓬元帅已经开上了自己的车。

七月中旬,高考结束的第二天,天蓬来学校找费齐,他拉了费齐出门看。费齐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出了门,见停着一辆本田大吉普,车子擦得倍儿亮,天蓬打开车门让费齐进去,车里香味十足,他把车门儿关得砰砰响,看他那架势像又“搞定”了几个似的。

费齐看了以后知道这车类似于他的新文章,他开车来是需要他给予评价的,或者说如果自己表现出了羡慕和惊叹,最好还有那么一点点嫉妒,那么这辆车就不只是一个交通工具了。可他偏偏表现不出这些,又不想让他太过失望,于是猜道:“上个月你到我家时没有提到过这辆车,看来不像是买的。”

“接着说。”

“看你这么高兴的样子,不像是别人的。看这牌照,也不像是公家的。看你大张旗鼓的样子,也不像是偷的,看里程表又不是新的,什么来路?”

天蓬笑了:“哈哈,分析得不错,这车纯是个喜儿,是抵债来的!”

费齐也乐了:“喜儿,好,明天你弄二尺红绳系在后视镜上吧,多有个性。”

“一定,比挂个什么人的相片儿不是好多了。你猜猜我这个喜儿是谁给我抢回来的?”

这回费齐开始仔细分析黄世仁的表情了,心里直犯疑:“谁是穆仁智呢?”

黄世仁见他猜得认真,很是高兴,并不告诉他迷底,却非要拉费齐出去兜风,说要拉着他去卧牛吐吃羊排、喝羊汤,要不就吃柳蒿芽炖鲶鱼,稷子米饭鲫瓜子汤。他那儿有一些朋友,早就张罗要安排他了,咱们一上路打个电话那边就准备,等咱们一到就开吃。

费齐现在根本没有时间,每天六堂课下来,学生有的是问题,因为没有固定教材,学生的问题也就不固定,一天下来少说也得工作十来个小时,真的越来越像一头蒙了眼睛的驴子了,就算火眼金睛也未必能看出费齐的本来面目了。

“我说你啥时候能有空?咱俩出去玩玩。钓鱼怎么样,带上锅,咱们来个煮豆燃豆萁,江水炖江鱼。”

“这个我感兴趣,我窜窜课吧,等有了空我提前给你打电话。”

“下周和大下周都不行,我得帮朋友去接新娘。”

“这回抽烟吃糖不用花钱了吧?”

“你怎么不说我没了自由呢?”天蓬没法,最后只好自己去。费齐下了车,刚关上门,天蓬就摇开了窗:“我说,那事儿你想得怎么样了?”

“什么事?”费齐乐了。

“咱俩联合办学的事儿呗。”

“再说吧,开车小心点儿,别喝酒。”

“没事儿的,我喝点儿酒开车更稳,我说你当回事好不好?”天蓬摇上了窗,倒了半天,才从费齐眼睛里消失。

费齐站在那里笑了,这车毕竟不是喜儿,虽然手生,但还能驾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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