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诊脉的时间一长,赦大老爷便有些坐不住了,想问问结果吧,又怕惊扰了老御医看诊,更不敢站起来走动了,憋得只能在椅子上扭来扭去。这老头子毛病忒多,看病的时候,但凡有一点儿动静,都要骂人的。
张老御医诊脉的时间很长,大概都有一刻钟了,才收回了手,又做了些旁的检查。等到他慢条斯理地净过手之后,才轻飘飘地下了个结论,“死不了。”
听到他这一句话,房里的所有人都长出了口气。方才那阵子,从大老爷到林如海,从林管家到小丫鬟,皆是悬着心、提着气的,生怕的就是这老人家一句话,便判了林如海的死。那样,林如海怕是再瞧不见希望,身体立时就能败坏下去。
老御医似乎见不得他们放松,又道:“虽然死不了,但这病想要养好却也难之又难,日后怕是就要当个药罐子了。好在你是碰到老朽手里,不然……哼!”听着口气便知道,老人家对自己的医术多有信心!
林如海乍听喜讯,眼前不由得便有些发黑,险些背过气去。他在扬州看了多少大夫,怕是整个江南的名医都已经请遍了,却没一个说这个话的。惊喜来得太过激烈,让他有些承受不住。他一手按在心口上,缓了缓后道:“多谢老御医救命之恩,多谢,多谢……”
“不必你谢我,我自找他要谢礼去。”张老御医正提笔写方子,听闻林如海的谢言,便将目光投向赦大老爷,勾着嘴角道。
作者有话要说:顺应亲们的呼唤,我决定林爹不用病死了,就让他活着,给贾母、王氏和宝二爷添堵吧!
第六十六回扬州城相看两相厌宁国府秦氏怀身孕
林如海的病还有救,赦大老爷就放下了心里的一块大石头。林如海没事,便不用把外甥女托付给他,那他便只操心自家儿女就好了,大老爷惯来就不是那等爱操心的,如今这可算是皆大欢喜了。
后院里,林黛玉那里也接到了这消息,当即便给迎春行了个大礼。她这会儿瞧不见大舅舅,心情又实在激动感激,便将身边的迎春当做恩人,先谢一谢她以表心意。
在船上时,黛玉是问过她爹爹病情的,林管家虽然言辞支吾的,但却也让她明白,爹爹的情况怕是不好了。如今若非大舅舅费心请来的御医,怕是她这一回就要……这份恩情不啻救命之恩啊。
心里有了底的林黛玉,全部心思都放在为爹爹侍疾上,并没有紫鹃在耳边的念叨。如今在林黛玉眼里,什么都没有爹爹的病要紧,一切在她这里都要给她照顾爹爹让步。她虽与贾宝玉青梅竹马地相处了几年,可比起亲爹来,这表哥的分量还是轻得多了。
而林姑父的病居然有救,这消息听在贾宝玉的耳中,不说是晴天霹雳,也可算是噩耗了。他原还盼着能跟林妹妹一块儿回京呢,如今可算是没指望了。听说林姑父不但不会病逝,还要常年缠绵病榻,这得耽误林妹妹到什么时候啊?!
随同贾宝玉下扬州的周瑞夫妇同赖大家的,心里也颇为不是滋味。他们都已经打算好了,一等到林姑老爷不中用了,便借着林姑娘的名义,将林家的家产拢住。林家的这些下人,自然是该撵的撵,该卖的卖,林姑娘在荣国府有的是人伺候,且用不着他们呢。
当然了,这么卖力地位林姑娘打算,他们总也要有点辛苦钱的。林家这样的人家,便是被他们雁过拔了毛,想必林姑娘也看不出来。至于京里面的老太太、太太,她们想必也会睁只眼闭只眼的。左右不是还有大老爷在嘛,大不了都推到他头上便是了。
京里老太太、太太可还都眼巴巴地盼着呢,就指望着林家的这份产业到了手,好能手头宽裕些,为宝二爷攒下份家业,更要为宫里的元大姑娘使使劲儿,好让她能熬出头来,光宗耀祖呢。二房能不能压大房一头,可全指着大姑娘了。
可这怎么好端端的,林姑老爷怎么又不死了呢?!
他这一不用死,林家的财产自然就没了他们插手的份,白跑这一趟不说,更是少不了被主子们迁怒。几个人私底下一商量,便决定且留一段时间看看情况,万一林姑老爷又不行了呢,他们不就派上用场了。
想法虽然是好的,可奈何他们身后还有个贾宝玉。他原在船上的时候,便打算到了扬州见过林姑父就回京的,后来又被林家下人拦着不给见林黛玉,就更不愿意留下了。这脾气一上来,见过林如海的第二天,他便嚷着要回去,只说是想老太太了。
这么一闹,可把周瑞他们愁坏了。
宝二爷若是要回京的话,他们这几个肯定是要跟着的,本就是派来看护宝二爷的嘛。主子都回去了,他们这做下人的自然也就没了留下的理由。再者说,留下来就少不了跟大老爷打交道,没了宝二爷挡在前面,他们还真是……怵啊!
于是,三个人轮番上阵,好说歹说地劝解。只道如今天气严寒,运河上怕是不好行船,请宝二爷好歹等到开春儿了再回。而且,此时离着新年可没几天了,若要回京便得在路上过年,这不像回事,怎么也要等过了年再回啊。最重要的是,才方到了扬州,若是这便要走的,林家那里怕是会有想法,林姑老爷脸上也不好看啊……
这些话按说都没错儿,可贾宝玉是一句也听不进去的。他这人犯起执拗脾气来,少有能劝得住的。说要回京那便是要赶紧回的,一刻也在扬州呆不下去了。
还是周瑞家的心思活络,见他们说话不管用,便把主意打到了袭人身上。在同袭人窃窃私语了几句之后,便将这事交给了她。效果很是显著,那丫头不过是几句话,宝二爷便改了主意,等过了年再回。周瑞家的一面抹了额角的汗,一面心里暗啐:呸,又是个……的货!
林如海虽然在养病,但到底是一家之主,该知道的全都知道了。为了问得女儿在荣府的详细,不但亲审了王嬷嬷,还将雪雁叫到跟前,连哄带吓唬地好一通询问。问罢之后,林如海心中暗悔送女儿上京之余,也恨自己不听人言。难怪人言道,听人劝吃饱饭呢!
当然,他也在接风宴上见了贾宝玉,不由也暗赞一声好相貌。贾宝玉这玉面圆脸的,在这个年纪是最招长辈们喜欢的。然后又将他叫到身边来,细细地询问功课,还因早有耳闻,便也没敢深问。只是结果并不能让他满意,若只是功课不好便罢了,那不情不愿、暗含鄙薄的脸色很是惹人嫌。
只是这一面,林如海便将之前的自己狠狠鄙视了,竟还想过将这么个不知礼数,不求上进的东西配给女儿,他真是缺心眼儿了。好在啊,当年没跟他岳母说准了,一切都还有挽回的余地。
自那以后,林如海同贾宝玉便有些相看两相厌了。
贾宝玉不喜林姑父整日操心仕途经济,还总爱问他那些四书五经的功课,实在无趣得很。亏得林妹妹那样的人品,好在是在他家长大的,不然若是在林姑父身边长大,怕是也要变成个无趣的端庄闺秀了。
眼看着林家没什么事了,把张老御医给林如海留下,顺便留下此行的报酬让老人家自己研究,赦大老爷便带着娃娃们回了趟金陵。好歹都到了老家门口了,总不能过门而不入吧。再一个,如今正当新年,也该带孩子们去祖祠和祖坟拜一拜祖宗。
这么一来便有了个问题,贾宝玉这娃带是不带呢?
从大老爷的内心来讲,是不乐意带着他的。可那到底也是贾家的子孙,若是这趟不带着他,怕是会让有些人挑理。赦大老爷虽然不怕这个,可也不耐烦应付,左右不过是走一趟罢了,便遣人去给贾宝玉传话。等传话儿的人一回来,大老爷便乐了。
得,老爷他不愿意带人家,人家更不乐意跟着他呢!罢、罢、罢,这回是老爷他多此一举了,日后可不能再这么思虑周全,面面俱到了。
也是自那一回起,赦大老爷就权当没有贾宝玉这个人,对他不闻不问起来。
等在老家过罢了年,大老爷又将女儿迎春送回林家,暂且跟林黛玉做个伴儿。他年后便要道宁波船厂去,带着几个小子没什么,带着迎春便有些不方便了。安排好了闺女,赦大老爷的蒸汽机船大业,终于要开始了。
在贾赦忙于改造海船的时候,京城里宁国府也忙得很。
这一日,敬大老爷得到回禀,说是后院关着的秦氏,病了。来回这话的是尤氏,贾敬闻言不由得眉心一跳,问道:“她若病了,只管请大夫诊治便是了,为何到我这里回一声?”他是将秦氏交给这个儿媳妇的,只等着再过阵子,就把她假死送走的。
尤氏的脸色很不好看,攥着帕子的手指紧了紧,垂下脸道:“回老爷,这事儿媳不敢擅专,才来回您请示的。秦氏她……这几日时常恶心作呕,我问了问丫鬟她的、她的月事,也是有两个月没来了。我便想着,她怕是……怕是有了。”而且,有的还是个孽种!
“啪”地一声,贾敬手中的道经拍在桌上,神色间已是十分凝重。他眼神锐利地看向尤氏,说出的声音透着冷意,“可有请人看过,是否已经确定了?”虽然嘴上这样问,但贾敬心里知道,这事只怕是真的了,不然尤氏不会这副模样。
可是,蓉儿早已去了特种兵营,正是训练紧张的时候,轻易不会回家来。便是回来了,也只是陪着他坐着说说话,吃顿饭便赶回营去,根本不在家多停留。再一个,他对那秦氏已是彻底倒了胃口,便是在家也不会对她如何的,怎可能让秦氏有孕?
是以,秦氏怀着的,绝非是蓉儿的孩子,那还能是谁的?!这个答案并不难推测,可却让敬大老爷眼前发黑。
就在这时候,又听见尤氏道:“儿媳也怕是自己看错了,便找了府上的老嬷嬷去瞧了,说是准了的,怕是都有三个月了。那嬷嬷是当过稳婆的,想来并不会看错。如今蓉儿已有几个月不在家了,她这身子怕不是……这事,儿媳也不知该怎么办,只能要跟您回禀了。”
她好半晌没听见敬大老爷说话,不由抬眼看过去,却见她公爹已经缓了脸色,仿佛什么事也没似的。见她看过去,便声音平淡地说道:“秦氏怕是得了怪病,你且好好看顾着她吧。那婆子不过是个愚妇,能看出什么来,送到庄子上去吧。”
这话是什么意思!?
尤氏的脸色就是一变,难道老爷这是要让秦氏,把那孽种生下来不成?
贾敬自然将她的变颜变色看在眼里,也没有多说什么,只道:“她碍不着你的。”
第六十七回下狠手贾珍受家法相错远遥遥两相念
即便心中有再多不甘,尤氏也只能憋屈着回了自己的院子。
别人瞧着她是嫁入了世家大族,又有朝廷诰命加身,便想着她该多有福,可其中的苦楚,怕也只有她自己知晓。她本就是个续弦,出身自小门小户,平日也不得丈夫喜爱,更是身无所出,孤身一人在这偌大的宁国府里……
好容易这一二年公爹回来了,倚重她管着家务内宅,让她多少瞧见些扬眉吐气的盼头儿。可今日这一回,却又犹如一盆冰水似的,将她浇了个透心凉。她虽未问明白公爹的意思,但却不由得不往那处想——公爹难不成想要留下那个孽种?
贾敬却已经顾不得尤氏的心思了,默默地阖着眼坐了良久之后,忽然蓦地睁开,起身来到门外,吩咐一声,道:“去,将大爷给我叫来。”他在道观清静惯了,身边不要太多人伺候,只有一个跟随多年的长随李四儿,此时门外守着的便是他。
李四儿已经快五十了,答应起来仍是中气十足,领了命便快步去了。他办事也很利索,不过一炷香的工夫,便将贾珍找来,然后仍旧守在门外,并将贾珍身后的男仆也拦住了。
“老爷这时找我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贾珍见礼之后,便在他老子身边坐了,有些神思不属地问道。如今正是年关,他身上担着族长的责任,一直忙碌得很。他这老子不管事便罢了,这时候还叫他来做什么?
敬大老爷并未答话,只是沉默地盯着儿子看,自然看出他暗藏着的不耐烦。贾敬看着他如今这副德行,不由想到他年幼的时候,明明也可爱得很,不是这么个混账玩意儿啊。
他得这个儿子的时候年纪尚青,想是没能进到教导之责,养不教父之过,这是他的错。后来,他又因事避居道观,让他年轻轻地继承爵位,却无人劝导,这仍旧是他的错。再往后又因犹豫不决,没能及时……唉,都是他的错啊!
贾敬迟迟不语,这让贾珍也觉得不对,不由定下心来去看他老子。这一看便发现不对了,他老子竟然再用一种……那样的眼神看着他,这是怎么回事?
那眼神颇为复杂,贾珍有些词穷,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但是,他可以肯定,他老子从没用这种眼神瞅过他。那里面,包含了失望、愧疚、愤怒和……疼爱?贾珍有些被最后这个词儿吓到了,忙轻轻晃晃脑袋,咳了一声问道:“老爷可是有什么事,尽管吩咐便是。”
“珍儿,是我这个当爹的,没有教好你,我对不起你。”敬大老爷终于收回眼神,语气平平地问道:“秦氏那里是怎么回事,你该知道她的身份,为何要做那样的事?不说旁的,你将蓉儿置于何地,那是你的亲生儿子。你跟爹说说,你到底为何非要对秦氏出手?”
贾珍没想到他老子忽然问起这个,心里咯噔了一下之后,面上已经带出了心虚,支吾道:“老爷在说什么呢,我能对秦氏做什么,又怎么会对她出手。她、她是我儿媳妇啊……”话说到此处,贾珍便已经说不下去了,只因他老子那目光,刀子一样盯着他。
“秦氏上回犯了错,被我关在天香楼里已一年有余,半步出不得门,轻易不得见外人。蓉儿从那以后就没再踩过秦氏房门,年初更是去了军中,从不曾在府中过夜。如今,有人向我禀报,说是秦氏有了近三个月的身孕,珍儿啊,你告我,那会是谁的,蓉儿的?”
贾敬见他闭了嘴,好歹还知道些羞耻,才一字一句地说道。他起先语气并不太重,可越说心中怒气越巨,说到最后已是怒到了极点,一声含讽带嘲的反问宛如晴天霹雳。
宁国府虽然不是书香门第,可也是簪缨世族,却在他的眼皮底下出了这等混乱伦常之事,更是闹出了个孽种,这叫他日后如何面对列祖列宗。不说远的,便是年关祭祖之时,他便要在祖宗牌位面前,羞死愧死啊!
“我……”贾珍一听秦氏有孕,当即便傻在那儿,一张脸变得惨白,鬓角眉梢登时便见了冷汗。他对秦氏确实有些情意,确实也还丢不下手,确实有在暗度陈仓……可是,他绝没有让秦氏怀孕,更没有让她为自己生子的意思啊!
“你听着,秦氏不能再活了,而你……”敬大老爷说到此处便停住,垂下眼睑避开儿子的目光,忽然猛地扫落桌上的香炉等物,在噼里啪啦的乱响中,怒声吼道:“混账东西,竟敢如此忤逆不孝,来人呐,给我把这混账给绑了。”
贾珍先是被他老子这副做派吓了一跳,但旋即便明白了什么,神情变得十分惊恐,颤抖着声音道:“爹、爹,您要干什么?”他有一种十分不祥的预感,他老子这回怕是有什么厉害的等着他呢。
李四儿应声而入,身后还跟着贾珍的两个男仆,一看屋里的情形便愣住了。地上是一片狼藉,香炉、香灰、茶杯、茶水散了一地,老爷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指着珍大爷,脸上满是怒容,口中一叠声地叫绑人。而珍大爷神色惊恐地站着,一脸不可置信地瞪着老爷,不知道干了什么。
男仆们便不由猜测,莫不是大爷说了什么,让老爷不痛快了?他们这边还有迟疑,李四儿却不管这个,二话不说地便去擒拿贾珍。他幼年是焦大训练出来的,身手虽不算是高明,可抓一个四体不勤的好色纨绔还是不在话下。
即便贾珍反应过来,一边自己死命挣扎,一边招呼自己的男仆帮手,可仍旧没什么用。两个男仆一人挨了一脚,都倒在那儿哀叫着起不来,贾珍则被反剪了双手,用他自己的腰带捆上了。
“爹,你是我亲爹啊,你到底想干什么?爹,我知道错了,知道错了,你饶我这一回,饶了我啊……”贾珍先是哀声求着他老子,半晌见贾敬无动于衷,便又色厉内荏地吼道:“你放开我,我还是朝廷命官,你想对我怎样?你放开我啊……”
贾敬仍旧捂着胸口,脸色也已经发白,他看着儿子,神情莫名悲痛,良久方道:“去,通知各房族老,我要开祠堂,免去贾珍族长之职,行家法惩处这个逆子。”
这是他膝下唯一的儿子啊,曾看着他从襁褓之中,一日日长大成.人、娶妻生子。若是有丝毫可能,他也不会行此下策,毕竟虎毒不食子啊。可秦氏是个烫手的山芋,这混小子却偏偏被这山芋粘上了,还弄出了……让他不得不下狠手了。
“……你、你还是不是我爹……不,你不是我爹,不是……”贾珍闻言仿佛被抽去了力气,一下子便瘫在李四儿身上,口中喃喃地念叨着。他是知道的,他老子此时说的家法,绝不只是挨几记板子那么简单。
等到远在宁波的赦大老爷知晓此事的时候,宁国府中早已尘埃落定。宁府大爷、世袭三品威烈将军贾珍因忤逆其父,在受家法是伤了腰,日后都不能下地了。
而宁府大概是正走霉运,长孙贾蓉之妻秦氏,过了年不久便不幸染上了天花,移到庄子上隔离医治之后,还是没能救过来,正好的年华便去了。且因她是染了那等传人的病症,宁府也没敢大办丧事,只好一把火烧了深埋了事。
年节前后,接连两桩晦气的事,宁国府登时便沉寂下来。贾敬的一声令下,阖府上下便关起门来过日子,便连隔壁的荣国府和族亲们都疏远了。
赦大老爷看了贾敬的来信之后,低低地叹了一声。那一家两对父子,终是走到了这样的地步,敬大哥哥也是命苦。亲手处置了自己的儿子,这心里还不知道怎么难受呢。可这事又没法劝,怕是连提都不要提才好呢。罢了,这种痛,也只能让时间去磨了。
大老爷也不过为这事感慨了一两日,接下来便将之抛到了脑后,他如今正忙到关键时刻呢。
蒸汽机已经安装到了海船上,并且根据实际情况进行了细节上的改造,再经过最后的检测之后,便要将这蒸汽机船下水,让海洋去检测它的实用性了。是以,这些天大老爷总是悬着心,每天都跟着老匠人们在海船上爬上爬下的,不管哪里有点小问题,都要亲自过问,亲眼看着解决之后才放心。
直到五月末的一日,赦大老爷终于觉得能行了,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将蒸汽机船试航的事情,交给宇文祜和老圣人派来的人手,大老爷才拖着精疲力尽的身体,回了宁波的驿馆。他的任务到此便算结束了,下回再要忙便是汽船回航的时候。
赦大老爷倒是想随船出海,只是奈何身边还跟着四个小不点儿的,他可以去海上冒险,却不能把这四个跟着他冒险。特别是,这里面还有两个金贵的皇子,大老爷更不能让他们出一点差错了。
就在大老爷腹诽祜祜当他是保姆,让他给看孩子的时候,远在京城的宇文祜也正念叨着他。
“怀仁啊,恩侯已经走了快半年了,为何都没个私信给朕。每回来信都是海船这个、海船那个的,难道是已经跟朕没话说了?”
第六十八回贾元春宫中改心境怎奈何欲静风不止
怀仁手持浮尘站在一边,却不知道这话该怎么接,或者说,主子是不是需要他接过话去。这已经不是主子第一次这么念叨了,自从荣侯去南边儿,每隔几日主子都得念叨两回。仿佛也不在乎有没有回答,主子就是想要发一发牢骚,或者感慨。
果然,怀仁没有吭声,宇文祜也并不在意,犹自说道:“如今这船也改好了,若是出海转一圈没什么大毛病,恩侯想是也该回来了。没他在这京里,朕的耳朵倒是清静了,只是却找不到能说话的人了。这是不是,就是那远了香近了臭的说法?”所以,他这会儿才会让想念包围。
听闻此言,怀仁便笑了,正想说什么的时候,忽听门外有小内监禀报,道:“启禀圣上,太后娘娘遣了贾女史来,给圣上送解暑的汤水。”
宇文祜一听便没了笑模样,撇了撇嘴没好气道:“得,贾恩侯是不在朕跟前儿晃悠了,他那侄女儿倒是隔三差五地就要出来一回。太后也是会挑人,将她挑了出来,怕是想着沾贾恩侯的光呢。行了,让她把汤水留下,人便回去吧。”
小内监口中的贾女史,正是赦大老爷的侄女,政二老爷的嫡长女——贾元春。十三岁上便小选入宫,分到当时还是皇后的太后身边做了女史,到如今已经二十出头,再过几年便到该放出宫的年纪了。
往日在太后宫中并不显眼的贾女史,今年也不知是怎么就被太后看重了,三不五时地便打发她到养心殿来,不是些汤水吃食,便是送些小物件儿,要不便是给太后传话儿。这么一来,贾女史一个月间见到圣上的回数,怕是比后宫娘娘们加起来都多。
宇文祜起先还有心思看看她们想干什么,可时间一长便没了耐性,贾女史三回过来,倒有两回半都进不来养心殿。可这女人们有时候就是这样,越挫越勇得很,太后娘娘更加频繁地差使贾女史,频频让她以各种理由求见。
这一回又被给了闭门羹,贾元春并没有意外,轻盈浅笑着将食盒交给小内监,又细细地嘱咐了他该如何保温,便转身回了太后的慈宁宫。到太后娘娘跟前告了罪之后,便被打发回了自己住处。
元春知道,她在太后娘娘他们眼中,不过是颗能用的棋子罢了。如今迟迟不能建功,怕是已经有些看不上了。若是真到了被放弃的那一刻,等着她的还不知道是什么命运呢。荣国府的嫡孙女又如何,只要稍有不慎便连这宫门都走不出去。
她被送进宫时,只有十三岁,听的、学的都是祖母和母亲的教导。她乃是元日出生,生来就是个有造化的,日后定能富贵荣耀加身,光宗耀祖。
在那曾经尚还天真的年龄时,贾元春是相信这些话的,幼小的心灵亦早早被种下了野心的种子,让她盼望着能到那座宫城里去,去证明自己的价值,去实现自己的梦乡,去得到自己想要的富贵荣宠……所以,她十三岁走入这皇宫的时候,是充满着希望和憧憬的。
但现实却十分残酷,将她的希望和憧憬一点点地摧毁。在这皇宫里,没人关注她那大年初一的有造化的生辰,反而因这生辰实在太过不巧,连庆贺一二的资格都没有;在这皇宫里,没人欣赏她端庄矜重的相貌,这副模样其实并不招人喜欢,尤其是不招男人们喜欢;在这皇宫里,更没人关注她大方得体的做派,那是正宫主位们需要的,跟她一个小小的女史无干。
到如今七八年下来,贾元春其实已经学会了认命。她其实已经比旁的宫女们幸运了,身为荣国府的孙女,她若是熬到了二十五岁,便能求得个出宫的机会。到时虽然可能不太好嫁了,但至少不用在这座宫城里,蹉跎一生。
所以,她就那么按部就班地在宫里熬日子,什么也不求了,只求日后能平平安安地出宫去。虽然会让祖母和母亲失望,但这也是没法子的事,那都是她最亲的人,总会原谅包容她的。
可事情到了今年年初的时候,突然便有了变化。
她是在太后娘娘身边伺候多年的老人了,只是从来不曾被当做心腹,可娘娘忽然之间便对她温和慈祥、推心置腹起来了,便是那几个最得看重的嬷嬷,怕是都要靠后些。贾元春没有受宠若惊,她是真的受惊了。
太后娘娘这样的转变,对她来说,怕……是福不是祸呢!
在那之后,她便被频繁地差使着出入养心殿,差不多每隔三五日便要到圣上跟前晃一晃。渐渐地,贾元春便有些明白太后娘娘的心思了,这是想让她入了圣上的眼?
可是,为什么呢?!贾元春想不出来,却也只能听命行事。谁叫,她就在这么个身不由己的地方,是以便只能去做些身不由己的事情。
所以说,什么有大造化的生辰,全都是梦幻泡影罢了。
“姑娘,您回来了。”抱琴是随着元春一起进宫的贴身丫鬟,如今也跟她住同一个屋子。一看见贾元春回来了,便赶忙为她递上净手的帕子,又要去端一碗凉茶。
贾元春便是一笑,拉住她的手,不让她再去忙活,道:“快坐下吧,如今才不过五月的天气,哪里就这么怕热的。你今日不是该当值,怎么这会儿还在这儿?”
“今儿您又被太后娘娘差去了养心殿,我实在有些不放心,便跟月环姐姐换了班,特意在这儿等您回来呢。怎么样,圣上仍是没叫您进去么?”抱琴虽然老实地坐下了,却也不闲着,用自己的帕子帮着她姑娘擦汗。姑娘是最怕热的了,每年不过五月份便会热出汗来。
“没事的,我向来都是稳重的,奉娘娘的旨意办事,何曾出过差错呢。养心殿那边进不去,那也是圣上的意思,没什么的。你也不要总是这么担心,自个儿的差事可不敢怠慢了,不然怕是要挨罚了。”元春仍是笑着,脸上带着浑不在意的神色。
抱琴却并没被她含糊过去,脸上带了急躁,道:“怎么会没事呢,您已经好几回都没能进去了,太后娘娘那里定会有什么想法的。况且,我听说……”说到这里,她缩头缩脑地张望了一番。
“姑娘,我听人说,太后娘娘对您已经十分不满了,若是您还不能得圣上青眼的话,就要、就要把您调到冷宫去呢。那里……那里可不是个好地方啊。”抱琴抱着元春的胳膊,急得都要掉眼泪了。
听了这话,便是一贯稳得住的贾元春,也有些变了脸色。太后娘娘到底是什么打算,竟然起了调她去冷宫的心思,难道真的连荣国府的面子也丝毫不顾了么?另外,她可还是荣侯的亲侄女,太后娘娘便连她大伯的面子也不给么?
“你是……听谁说的?”好半晌,贾元春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问道。这慈宁宫里,谁都知道抱琴是自己的人,能叫她知道的消息,其实便是说给自己听的。这是不是说,太后已经真的不耐烦了,在给她下最后通牒呢?
“是我偷偷听到的,那天月华姐姐同月霞姐姐说话儿,被我路过的时候听见她们提姑娘的名字,才偷偷听见了的。”抱琴仍像做贼一样张望了下,才凑到贾元春耳边耳语道。
果然如此啊!这哪是抱琴偷偷听到的,这是太后娘娘要说给自己听的啊。
贾元春一时间心烦意乱,随意安抚了抱琴两句,自己便躺到了床上假装小憩去了。今夜她还要当差,太后娘娘并不好伺候,若是不养好精神,怕是一个不留神便会被她责罚呢。到时候,便连理由都不用找,就能直接送她到冷宫去当差了。
虽然知道自己该赶紧入睡,可贾元春心里乱糟糟的,就是睡不着。索性便闭上眼睛养神,心里琢磨着自己往后该怎么办。她不想到冷宫去,若是到了哪里,她便也不必想着出宫了,能不能活到二十五岁,都是个难题呢。
她知道,若是太后娘娘打定了主意,她不想去冷宫便只能走一条路,那就是——爬上圣人的床。可是,当今圣上的床又岂是好爬的?养心殿那么多大小宫女,都没一个能做到的事,太后娘娘凭什么认定她一个慈宁宫的小小女史,就能做到呢?
没再容她多想,当晚上差的时候,贾元春便被带到了太后娘娘的跟前儿。见到她来了,太后便挥退身边的宫女、嬷嬷,只留下她一个人说话。
“元春,你到本宫身边也已经快八年了吧。当初还是个青葱儿一样的小丫头,如今都已经出落地这般好模样了。”太后娘娘拉着贾元春的手,笑容慈祥地说道:“若是在家里,你这般的年纪,这样的品貌,荣国府怕是早就被求亲的王公贵族们踩破了门槛儿,你也该早就嫁作人妇了呢。”
说到此处,太后娘娘的声音便是一顿,接着长长地叹了口气,语带歉然地道:“是本宫这个老太婆耽误了你,舍不得你的陪伴,凭白让你蹉跎到了这般岁数。可若是这便放你出宫去,本宫又实在舍不得,一日瞧不见你,本宫怕是连觉都睡不好。你说,这可如何是好呢?”
第六十九回千秋节暗藏阴谋计颇反常八王太安分
贾元春闻言身子一矮,跪在太后娘娘的身边,微微抬起头,一派孺慕地道:“娘娘的话实在让元春惶恐。元春能在太后娘娘身边伺候,乃是元春的福分,只要娘娘不厌弃了元春,元春愿意一辈子都在娘娘身边伺候。”
“傻孩子,说得什么傻话。女人这一辈子不容易,总还是要有个男人倚靠才行。”太后闻言眯了眯眼睛,笑容更加慈和地拍了拍贾元春的手背,道:“唉,你是荣国公嫡亲孙女儿,本宫便是再离不得你,也没有留你一辈子的道理。这些日子来,本宫一直在想着,有没有什么两全其美的法子呢?”
说着,太后娘娘轻轻地一拍巴掌,眼角眉梢都带上了喜意,道:“这不,还真就让本宫想到了。老四登基也有几年了,后.宫却还没怎么添过人,也该有个新人进宫,好好给皇家开枝散叶才是。如此一来,不如便把你给了老四,岂不是既全了咱们主仆的情谊,又让你后半辈子有了着落。”
被太后说到了亲事,贾元春只得故作羞涩地垂下脸,心中却已经冰凉冰凉的了。以往太后娘娘虽然有所暗示,她还能勉强装傻,可如今被挑明了,却让她再也无处可逃。虽然心中对这一天早有准备,贾元春仍旧面色灰败,眼神灰暗。
为什么,在她早已熄了青云之志的时候,给她这样一条路。她已经不想着直上青云了啊,已经甘心蹉跎这十余年青春了啊,已经……已经盼着出宫后的日子了啊!
没听见贾元春的感激和谢恩,太后娘娘也并不在意,仍旧拉住她的手,道:“再过几天,便是本宫的千秋之日,宫里少不得要摆宴为本宫贺寿。到时候,老四少不得要过来,那时便由你伺候吧。元春啊,这样的机会并不多,你可要把握住啊。”
似是怕贾元春不解,太后又解释道:“老四的脾气十分倔强,向来不喜欢长辈们干涉他的私事。若是由本宫把你赐给他,你怕是在他跟前讨不了好,倒不如寻着机会先跟了他,日后自然有本宫给你撑腰,不怕分位升不起来。”
贾元春面上仍是羞红着,心里却已经在冷笑了。什么圣上不喜长辈干涉私事,怕是只不高兴你这太后干涉吧?别以为她进宫晚,就不知道圣上的生母之死,怕是跟太后脱不了干系。若是圣上生母还活着,这太后的位置还不知道是谁的呢。
“你也不必担心到时没机会,本宫自会给你安排好的。元春,日后能不能留在这里陪伴本宫,可全看你的本事了,可千万要把握住机会啊。”太后娘娘又拍了拍贾元春手背,旋即话锋一转,道:“这宫里啊,寂寞冷僻的地方很多,本宫可不想你到那儿去,日后没有盼头啊。”
“元春叩谢太后娘娘看重,定当竭尽全力,不让太后娘娘失望。”贾元春端正着跪好,一个头磕在地上,久久不见起身。直到太后笑呵呵伸手拉她,才含羞带怯地起了身。
太后将话说到这等地步,已经容不得她有所迟疑了,不是听命地怕上当今的龙床,便会被撵到冷宫去送命。她虽没了青云志,却也不打算去死。既然如此,那便……
得到这样的答复,太后娘娘想来是十分满意的,扬声将旁的宫人召唤进来伺候,便一叠声地催着贾元春回去歇着。又安排了两个嬷嬷伺候这,并且再三再四地嘱咐了,定要好好陪伴教导元春姑娘,若敢有所怠慢,小心宫规伺候。
贾元春知道,太后这话仍旧是说给她听的。言下之意便是让她乖乖同嬷嬷学些……不上台面的东西,若是有丝毫的不情愿,或者学得不到家,怕便要被宫规伺候了。
因没放在心上,宇文祜并不知道太后打算在寿宴上算计他,此时正读着赦大老爷的信。也许是忙完了蒸汽机船的事,大老爷终于有心思写些旁的事情了,在信中将他的江南之行,交代了个事无巨细,路上如何,在扬州如何,到了宁波又如何……
“总算他还知道轻重,若是还给朕那样一封信,看朕往后还让不让他出远门去。”宇文祜仔细地将信读完,重又放回信封里装好,才笑盈盈地说道:“怀仁,恩侯信上说,大概再有两个月就能回来了,怕是还能赶上中秋呢。”
“那便太好了,荣侯若是能赶回来,还可陪您共赏中秋明月,也免得您总是牵挂着他。”怀仁听了也挺高兴,忙笑着说道。主子的心思他虽然不清楚,可有荣侯在的日子里,主子总是笑得更开怀也更真心些。是以,他这做奴才的,也是盼着荣侯能回来的。
宇文祜听了便嗤笑一声,道:“他啊,那就是个不解风情的,什么中秋赏月,在他眼里怕也只看得见中秋的月饼。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做派,若是那日没有月饼吃,怕是连月亮都能看成是月饼呢。”吐槽起赦赦来,祜祜也是口下不留情的。
“那荣侯怕是更要赶回来了,宫里御膳房的月饼若是吃不到嘴里,荣侯怕是得遗憾一整年呢。”怀仁听了更是笑得皱了脸,不由想起二三十年前的事,荣侯还真是干过这等事呢。
说过了开心的事,宇文祜又敛了笑容,拿起御书案上的一本奏折,问道:“老八那里还是没有什么动静吗?如今朕拔了钉在他在户部和吏部的钉子,他便认命了不成,这可不是他八王爷的作风啊。”老八如今的反应,让宇文祜也有些拿不准了。
宇文祜登基这几年,头一年都忙于南方的洪水,第二年又有远洋船队出海的事,第三年便是船队满载而归和买海船,倒还算是太平。虽然大明宫里他老子和宫外的兄弟们,对他多有出手,但都被他一一摆平了,算不得大.麻烦。
到了如今这第四年,没了天灾让他在前面顶缸,也没了旁的利益牵涉他们精力,这才算腾出手来,跟他这当今圣上好好掰腕子了。而这当中,便以忠恭亲王宇文礼为中坚。
是以,今年以来,朝堂上的争斗十分激烈,三天两头便会有官员落马,抄家灭族之事也不鲜见。不光如此,便连宇文祜人数不多的后.宫也不平静,到如今已经病没两位娘娘了。
对这样的情况,宇文祜早有预料,是以去年年底大老爷要南下的时候,他便不容拒绝地把两个小儿子送了去。那是他最小的两个孩子,在这样的情况下,还是离着京城远一点的好。他相信,恩侯会照看好他们的。
第1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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