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茫云海间作者:看长亭晚
第28节
从乾光门通往紫宸宫的路上尽是残肢断箭,雨仍在下着,雨水中混杂着暗红的血,顺着台阶蜿蜒流下。宫墙jian上了大面积的暗红色,在雨水的冲洗下只剩一抹淡淡的红。宫人们战战兢兢地从避难处出来,禁军们开始收拾残局,与之相反的却是深宫中一处宫殿,秋雨打落园中月季,点点残红披离破艳,有种颓圮破败的美。
楚昫与楚晙坐在窗边对弈,楚昫谈起越王楚明,神色间是说不出的畅快,不过还是假惺惺与楚晙道:“大姐就是性子太急了,如若能再等等,这太女之位也并非轮不着她。”
若不是近来京中盛传女帝意属二皇女,欲立其为太女,恐怕楚明也不会这般冒然行事。
“据说她死前还叫着,如果她性命不保,云州必定大乱,真是可笑至极。”
楚晙闻言淡淡地笑了笑,侧过头过身去看窗外的雨幕,雨丝细小,而层层相叠竟能遮挡人的视线,世上又有多少事,如丝般,却能遮住人的五感,遮蔽人的心。
楚昫心中舒畅,这几日女帝无暇管理宫中琐事,便将这事交由她来管。楚昫领了职务不过几日,俨然将自己视作这座宫殿的主人般,又加上往来宫女侍从察觉到朝中风向的转动,帝主衰弱,少帝将入,恐怕这位二皇女就是太女之选了,更是对她恭敬有加,令她无形中先一步体会到执掌权势的快感。
不出意外,这次对弈楚晙又输了。楚昫低声笑笑,瞥了眼楚晙道:“四妹棋艺还需ji,ng进,这样可不行。”
楚晙颔首道:“是该多向皇姐学学。”
楚昫嘴角挂着温和的笑意,道:“四妹这是帮了孤大忙,不知道还愿不愿意再帮孤做一件事呢?”
楚晙缓缓抬起头,用种奇异的眼光看着她。楚昫被她看的有些不自然,想发怒却忍了下来,道:“四妹若是不愿,那便算了。”
雨淅淅沥沥下着,楚晙捻起一颗白棋放在棋局中,棋盘上白旗本是败局,却因这她这一步,顿时大局扭转,白棋死而复生,黑棋进退两难,无论怎样抉择都面临不了被白棋包围的结果,楚昫瞠目结舌:“你——”
楚晙收了手,楚昫不可思议地看着她,虽然此时她身处高位,但却在刹那间感受到地位调换的错觉,楚晙站起来,附身看着她淡淡道:“不要把人都当成傻子,二姐,我不愿替你做了车前卒。”
她玩味般勾起一抹笑,道:“我帮了二姐这么多,二姐不如帮我做一件事如何?”
楚昫嘴角抽搐,怒道:“放肆,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楚晙瞥了她一眼,就要转身离去。楚昫陡然间觉得她变了许多,如同脱胎换骨般,几乎变成另一个人。她厉呵道:“楚晙,你给我回来!”
楚晙闻言只是侧头看着她,那一眼如临深渊,在琉璃灯盏折s,he出的明光中却显得格外冰冷,任是宫室中华光璀璨,却让人心生寒意,楚昫手脚俱冷,登时头脑一片空白,要说的话一句都想不起来。
“二姐,这不过是件很简单的事。”她漫不经心道,手拂过门栏上jian起的雨点,“能否借你的命一用呢?”
“借命?”女帝手中动作一顿,宫女捧着手帕上前,她随手拿起擦了擦嘴,皱着眉道:“法师是说要以命抵命?”
那人颔首,女帝随手把药碗放下,示意宫人散去,道:“法师有话直说吧,要如何个抵命法?”
“并非是抵命,而是借命,借此人的性命延续陛下的性命,便是这命丹的用处。”
女帝拒绝了宫女的搀扶,自己硬撑着坐起道:“借命,要借谁的命?”
术士行礼掩去嘴角的笑意,轻声道:“当然是陛下至亲最为好了。”
这其中昭示的深意不言而喻,女帝冷声道:“你竟然妄图挑拨天家情分,胆敢如此放肆妄为!”
她深知长生之说不过是自欺欺人的说法,延续此命,是为了能有更多的时间修炼,入道仙途。
术士受袖行礼,道:“微臣不敢,是真是假,陛下准许臣布置好,使臣试试便知了。”
女帝沉思良久,喘息声如破风箱般,最后她如同下了什么重大决定,声音嘶哑破碎道:“宣,信王。”
玉霄宫中炉火熊熊燃起,女帝玩赏着命丹,有种不太真实的感觉,无论是权势,她忽然就困倦起来,靠着床打了个盹,忽然听人道:“陛下,信王殿下来了。”
那尖细的声音让她平白有些不舒服,她习惯性道:“召她过来。”
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脚步声由近到远,她抬眼一看,楚晙身着紫色王服走来,她极为温柔地道:“晙儿,母皇召你来,是为了一件事。”
“母皇待你如何?”
楚晙深深一拜,道:“恩重如山,自当竭力效死。”
女帝眼角纹路舒展开,缓声道:“那便——”
楚晙上前一步,直接打断了她的话:“不过二姐倒是有些话要说,母皇不如听听她怎么想的?”
她轻轻拍手,一人被从门中拖了进来,女帝定睛一看,楚昫被五花大绑堵着嘴巴,愤怒地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
“你这是要做什么?”女帝呵斥道。
楚晙顺从道:“母皇不是要借命么,儿臣这便将二姐姐带来了。”
楚昫眼中流露出恐惧来,拼命向后退去。楚晙轻巧地扯住她的衣领,把她拖上台阶,帷幕后的术士见状还行了一礼,低声道:“见过齐王殿下。”
楚昫头发散乱,看向她手边,那里正放着一个白玉碗,银刀寒光闪烁,映出她因惊惧微缩的瞳孔,她骤然爆发出一股力量,挣扎着从台阶上滚了下去,口中的布条被吐出,她高声道:“母皇,救我啊母皇!”
女帝茫然的看着这一切,楚晙扭开银盒从花托上取下命丹,如指肚大小的珠子在她洁白的指尖散发着温暖红光,她微微一笑,反手丢入丹炉中。
火光顷刻间吞噬了红珠,火舌在半空爆出一点火星,女帝来不及阻止,眼睁睁地看着她将东西扔了进去。
“命丹。”她的脸在火光中镀上一层暖意,但眼中却冰冷如铁,森冷而肃穆,她抚摸着银色的盒子,在不起眼的一角微微凹陷。她好像在隔着小小的盒子,去触摸另一个人的指尖。
女帝陡然喷出一口血,没入赤红色的绸被中。楚晙不为所动,只是注视着丹炉中跳动的火焰,半晌才道:“这种东西,就不该有。”
作者有话要说:啊,努力写多一点,谢谢大家昨天的祝福,非常感谢。
虽然最近很忙,但我会努力更文的。。
第111章天元
水花jian起,木桶载满河水,被人吃力地从河边拉上来。少女坐在河边擦了一把额角的汗,提着木桶向白色的帐篷走去。
那帐篷如同一座小雪山,在阳光中发出刺眼的光芒,那是用海灵羊的羊毛一点点捻成线,而后织成巨大布匹做成的蓬布。这种生活在雪线以上的生物机警而灵敏,善于攀岩,一身雪白轻盈的长毛,雨雪不侵,几乎与周围雪景融为一体,极难捕获。在西戎也是千金难买之物,通常只有贵族才用的起。这座巨大的帐篷不知耗费了多少海灵羊羊毛,又汇聚了多少工匠编织,它屹立在秋天的草原上,让人遥遥看上一眼便觉得心中生出宁静圣洁之感。
她走近帐篷一角,弯下腰掀开帐门,先将水桶推了进去,而后小心翼翼地爬进帐篷。
帐篷里密不透光,与外面是截然相反的两个世界。灯架上放着上百只灯盏,豆大的火苗照出帐篷里的摆设,充满异域风情的羊毛毡挂在墙上,神台上是一座用洁白玉石做成的神像。那神像的半边脸沐浴在光中,而另外半边则淹没在黑暗中,依稀可辨出是个女人。她低着头,好像在看着神台下的人,手中结着奇怪的手印,双手皆是空空如也。
少女充满畏惧地爬到神台下,那里正卧着一个人,双目紧闭,昏暗的油灯照出她的面容,乍眼一看竟和台上神像有几分相似,少女迟疑片刻,用木桶里的水打shi了帕子为她擦脸。
她眉心微微皱起,好似睡的并不安稳。少女为她擦完脸,便帮她将发辫重新拆了打过,发辫中有什么东西一闪,她顺着摸去,原来是金线织成的发线,线有些沉,上面串进去许多细碎的宝石。她做完这一切,在地毯上俯身跪拜,极为诚恳地做了几个长命礼,才推着水桶无声爬出帐篷。
她身后那人微不可地动了动眼皮,颤抖着眼睫睁开一道缝,随即又慢慢合上。
少女在又去提水,然而河边站着一个人,正在眺望远处的羊群,那些羊漫步在草原上,好似一群移动的白云。少女放下桶行礼,那人穿着月白色的袍子,头上带着一圈繁复华丽的宝石头饰,仔细一看便能发现,那些复杂的花纹其实是一个个不同的传说,故事中的神灵们都用珠宝点缀。来人眸色冰蓝,在日光中好像是雪山上的蓝色冰湖,瑰丽如宝石般熠熠生辉。她低声道:“毕述大人。”
毕述动了动眼珠,注视着她,问道:“今天是你进去伺候阿月来?”
少女诚惶诚恐道:“是。”
“她醒了吗?”毕述问。
少女认真想了想,回答道:“阿月来大人没有醒来。”
毕述哂然一笑,甩袖走进帐篷,她先在门边柜中取了一碟东西,而后向神台行礼,拿了只灯盏盘坐在神台下,手从碟子中抹了些什么,向着睡着的人脸上抹去。
“我知道你不是醒不过。”鲜红的颜料被她点在那人眉心,她顺着她的鼻梁往下,忽然手中动作一顿。
跳动的火苗照出那人shi漉漉的眼睫,毕述搓了搓指尖,感觉有些无措。她想了想,还是把话说完:“你是不想醒,是吗,阿月来?”
毕述指尖全是红色颜料,如同鲜血般沾染在手中,但她却毫不在意地拿起铜铃,轻摇一声,闭上眼睛默念经文。
然而她没有等到答复,帐篷中寂静无声,神台上神像平和宁静,温润的眉目浸在黑暗中,晦涩难言。
长安秋雨方过,晴了不足半月,晨起的空气中似乎还弥漫着shi润的水汽,飞檐琉璃瓦在晨雾中露出一角,镀着朝阳的曦光,漂浮的白色雾气将宫殿点缀的如仙宫般虚无缥缈。
棋盘上落下一颗棋子,楚晙看了看棋盘,微微一笑道:“皇姐,你又输了。”
吧嗒一声,楚昫手中白棋落在棋盘上,滚落在外侧,她唇色惨白,眼窝深陷,显然是多日未曾歇好,她胸口起伏不定,眼中恨意更甚。
“哈哈哈哈”她仰头长笑,扶着棋盘边缘的手微微颤抖,想把盘上的黑子取回,但是手抖的厉害,怎样都拿不起来,“我不信我会输!”
楚晙嘴角勾起,袖手旁观。楚昫猛然发力将棋盘掀翻,站起踉跄几步,指着她道:“原来你早就布置好了!让我与楚明相斗,最后再从中获利,以进为退,真是一步好棋!”
楚晙捡起棋盘,黑白棋落在光洁的大理石地上,一颗黑棋旋转几圈后落在缝隙交汇处,楚晙道:“皇姐在说什么,我怎地听不懂?”
她做了一个请的动作,道:“请坐,我说的话还算数。今日若是皇姐能赢了我,我便放你出宫。”
楚昫勉力压制住自己的恐惧,坐回小几边。马上有宫人过来将散落于地的棋子捡起,归于棋笼中,整个过程几乎听不到一点声响,宫人轻薄的红色披纱刺的她眼睛生疼,她嘴唇抖动,恍惚间像明白过来了什么。楚晙从棋笼里取出棋子,见她双眼无神,身形摇摇欲坠,半晌楚昫才了悟般道:“你早就安排好了一切,是不是?”
“这宫中早就有你的人,不,不止在宫中”她摸出一颗棋子,喃喃自语般念道:“前朝,中宫,后宫真是好大的手笔,你是从何时开始布置这些的呢?你便对那个位置如此自信,觉得自己能让百官听命,六州十八郡臣服么?”
白棋落在天元上,楚晙垂下眼,朝阳如水,金红霞光洒入窗栏中,支起窗户的木架影子正好落在棋盘上,将棋盘沿对角分成两半,楚晙轻轻摇了摇头,紫色王袍上的朱雀纹饰显现出极为炫目纹路,她道:“皇姐,请吧。”
落在棋盘正中央的白棋犹如孤独的将士,带着孤傲寡勇,不屑一顾地高踞在自己的王座上。
楚昫沉默良久才伸出手去,黑子落下,盘中似有风云流动,惊扰了窗外桂树上栖息的飞鸟。
明明只是三炷香的功夫,楚昫却觉得像过了一辈子,一盘棋便能决定一个人的下半生,她用尽全力一搏,但依然还是这个结果,黑棋已成败势,她捏在手中的棋子染上汗水,差点滑落而下。
楚晙缓缓起身,午后的阳光铺在大殿外的石阶上,朱红的廊柱错落雅致,天空澄澈无物,隐隐可闻不知何处的钟声传来,她道:“皇姐,你又输了。”
楚昫早知大局已定,颓然坐在棋盘边注视着残局,她虽是败了,但仍是直起腰来,问道:“你行事如此大胆,就不怕楚明的余党报复么?云州互市你也算是苦心经营了一番,难道就这么轻易拱手让人?”
连败几日让她的思绪突然清晰起来,既然已经败了,何不找一条退路给自己,卷土重来者不计其数,难道楚晙谋略通天,能防一辈子么?
于是她难得示弱,道:“倘若你有心那个位置,我手中也有些人——”
“皇姐,你可能没明白一件事。”楚晙微笑道:“那些都不算什么,互市没了还能再设,只要母皇尚在,楚明的人也成不了什么气候。”
“这些都不是最关键的东西。”她声音中甚至有种怜悯与同情,与戏谑的语气混杂在一起,无一不透出稳c,ao胜券的笃定。
“要如何做一件事却不让人发觉呢?皇姐,你说离互市最近的是什么呢?”楚晙居然坐回棋盘边,从楚昫面前的棋笼中取出一枚黑棋落在白棋外,道:“云策军。”
她悠悠道:“我是为了兵权,为了云策十二军。说起来还需多谢皇姐,将我送到云州,倒也算是帮了我一个大忙了。”
楚昫艰难地点点头,终于将往日中缺失的一环连接上了。楚晙又去了一颗棋下在一处,道:“有许多事皇姐都不是很明白,没关系,以后好好想想,就能想清楚了。”
楚昫抓住她的手,唇哆嗦着道:“你,你要将我如何?”
楚晙站起来,俯视着她惊惧交加的神色,低声道:“如今朝野皆知,是你先派人传播谣言在京中,令楚明起兵谋反;后献上命丹,企图谋害母皇,可惜母皇得上天垂怜,竟挣扎醒来,将你暂扣于宫中囚禁皇姐,你说呢?”
楚昫状如疯狗,愤怒道:“你胡说!我不信,这都是你的毒计!自然会有人知道你今日所为,楚晙,你便等着吧!”
楚晙淡淡道:“多谢皇姐夸奖了,这本该是你用在我身上的,不是么?”
楚昫头上玉冠滚落而下,头发散乱披在肩上,仪容尽毁,毫无从前高高在上的样子。楚晙注视着窗外的风景,道:“将大姐的死推到我身上,然后下毒给母皇陷害于我,此时你便可以挺身而出了,在朝臣面前把一切都推给我”
楚晙回头看她:“那样就可名正言顺的登位了,也算是好计谋了。”
楚昫狼狈不堪地伏在小几上,忽地笑了出来,道:“我早该听先生的话,尽早除了你才是”
楚晙手指轻弹,一枚棋子飞出击在桌边,又落回棋盘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她道:“败军之将,无撼胜者。”
作者有话要说:困,早睡啊大家,晚安。
第112章谁知
“那些抓到的代人,要如何处置呢?”
毕述坐在火盆前将马n_ai酒加热,有奴隶趴在毛毡上捧上金杯,她倒了两杯马n_ai酒,将其中的一个更大的金杯托着奉给面前的老人。
金帐的大法师接过杯盏,脸上的皮肤如树皮般苍老,或许是岁月赋予的她未知力量,在火光中呈现一种古老而神秘的威严,她坐在火盆边轻晃手中马n_ai酒,说道:“不是说王庭那边会来人吗,到时候交给她们就是了。”
毕述想起那些被抓获的出使官员,她们惊恐而仓惶的逃窜,好像是羊圈中被主人选去祭祀宰杀的羊,但是下场都是一样。对于她而言,这群人有和没有的存在意义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她喝完酒,问道:“王庭会杀了她们吗?”
法师说:“如果要开战,那么她们必死无疑。”
毕述一听要打仗,顿时有些迷茫,战争对她来说更像是很遥远的事情,比书纸上的经文更遥远。她不同于法师,经历过战火和饥荒的洗礼,对一些东西有深刻的认知。她自出生伊始便被选为神使,居住在离远离王庭的金帐中。毕述略略有些好奇,问法师:“开战?王庭要和代国开战,那和谈文契岂不是作废了?”
“本来就是假的。”法师把杯子放在地上,立刻就有奴隶过来取走了。她们交谈时用的是古西戎语,也不用担心帐篷中会有人能听懂泄露什么机密。一个奴隶捡起杯子,张嘴啊啊的叫了几声,所有的词语都成了含糊的音节,连不成句子。奴隶张大的口中只剩半截短舌,这便是她说不出话的缘由,侍奉金帐内的奴隶们都被截去了舌头,她们不识字,任何可以被称为秘密的东西,她们都只能烂在心里,无法向旁人说出一丝半毫。
“王庭早就想打一仗了,不过之前时机未到,如今拿到了云州的部署图,能跨过居宁关,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法师说完侧头听了听奴隶模糊的话,若有所思对毕述道:“阿月来醒了。”
毕述下意识想向外面走,一根木杖拦住了她,法师问:“你要去看她?”
毕述道:“是。”
木杖并未挪动,上面垂落而下的宛石犹如一串鲜亮的葡萄,法师沉思一会,问道:“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她不是阿月来,那么鸣沙湖的祭神礼上,她就会被人剥下皮,放在火上烤。”
说这话间她眼神锐利如鹰,紧紧注视着毕述脸上的表情,毕述平静的回答:“如果这就是她的因果,那么就该她来承受。”
“我希望她能忘记从前的过往,安心侍奉神。”毕述继续说,“她会明白的,这才是最好的选择。我们的r_ou_身都是在世间行走的神龛,是神暂时的居所。神降临,居住在r_ou_体中,地上的一切都无法束缚祂,只因祂的权柄来自天上。”
宛石一动,真好像风吹过的葡萄,在婆娑的叶影间摇晃着。木杖回归到y影中,法师用干扁枯萎的指尖抚摸着这串石头。毕述冰蓝色的眼眸毫无波动,像在平淡的描述一件事,她说:“所以她不该有名字,也不该有过往,她的一切都是神所赐予的,从过去到将来。有朝一日r_ou_身将死,她又投入轮回之中。阿月来即是她的名,亦是她的姓。如果她无法承受神恩,那就让她以死消抵。”
法师不发一言,把剩余的马n_ai酒倒进火盆中,浇灭了意图跳出盆的火苗,青色的烟雾很快升腾起,她的脸隐没在黑暗中,虚无缥缈的音节从她翕动的唇中飘出,好似一蓬灰烟,她对毕述说:“很好,你去吧。”
毕述掀开帐门,外面的天光汹涌而入,她以手遮挡,慢慢走出去。
七月末的草原正是牧草肥美多汁的时候,爾兰草原常常有商客行经,哪怕在这种时局不明之际,依然有许多代国的商贩在两国之间行走,对于追逐利益的商人来说,钱就是性命,她们将货物驼在马背上,翻过山岭大河,穿过云州荒凉无人的戈壁滩,最终从边境偷渡而出,带着货物在爾兰草原进行交易。那些在秋阳中散发出迷人光彩的丝绸,据说是从辰州运来的好货,商人们把西戎的货币换算好,就将它们平铺在摊位上,马上有人过来驻足围观。绚丽的色泽让人仿佛能看见辰州遍地的财富,那些东西是如此的唾手可得,好像是无处不在。
西戎没有能养蚕抽丝的工匠,丝绸的珍贵程度与海灵羊的羊毛差不了多少,市集上是大大小小的帐篷,彩色的布幡被升到高处,细长的布条迎风飞舞。还会有牧民拖家带口,牵着牲畜来赶集。孩子们手中牵着一头小小的羊羔,在人群中嬉笑穿梭着。
铜铃轻摇,又是一支商队来了,但对于巨大的市集来说就如同是一滴水汇入河流,并未引起人们的注意。
这支商队来到市集附近的旅店,便开始卸下货物,放到和店主约定好的仓房中。有游荡的人在旁边看着,知道这必然是珍贵的货物,恐怕只有贵族们才能有资格看上一看,否则就应该早早在市集中展出了。但能在这市集上开旅店的人自然是颇有手段背景的,每年商人们储存货物都要付给店主大笔金钱,以求货物的安全。是以她们只能站在远处垂涎,而不敢轻易去做些什么。
年轻的商客穿着风衣,身上落满了沙尘,她走向柜台,不得不说西戎人对中原物品有着超出常人的喜爱。丝绸瓷器、首饰布匹、古玩画册,包括这家旅店的风格,几乎都能让人以为自己进错了地方,商客在吆喝声中将一件东西放在柜台上,对管事的女人低声说道:“带我去见你们店主。”
于是她来到旅店地窖里,穿过长长的黑暗通道,一扇木门向她打开,眩目的金色让她一愣,随即她才看清,这房间的柜架上摆满了锃亮的金器,各式各样的黄金器皿被擦的纤尘不染,柜架下站着一个人,正拿着蓝绒布擦一个杯盏。
店主对她点点头,道:“你拿着火焰的令牌,那是我母亲生前的信物。她曾与我说过,倘若有人持此令来到此地,我须得为她做三件事情。”
她说的客气,商客却知道没那么简单,她说:“你只需要回答我两个问题,为我做件事就够了。”
店主犹豫了很长一会,才放下金杯,如果这个人提出的三个要求非常过分,那她就有足够的理由收回令牌,只为她做一件事,再将她赶出旅店。
“请说。”
商客摘下帽子,露出年轻y沉的面容,她问:“两个月前来西戎的使团,如今在哪里?”
店主拽了拽手边的长线,叮当一声,沉重的脚步声便从头顶传来,一个高大的女人弯着腰走进房间,店主用西戎语与她说了几句话,而后对商客说:“她说都在金帐,被大法师扣押了。”
“为何被扣押?”
店主去问那女人,又转过身来,用审视的眼神看着商客,道:“因为王庭出了谕令。”
“什么谕令?”
“这算第二个问题。”店主回答。
商客沉默良久,又问:“金帐会如何处置在鸣沙湖祭神礼中不是阿月来的选侍?“
店主有些惊讶,这次却没问那个女人,而是直接回答她:“若是天眼没开的选侍从都会被剥了皮,丢进火里烧死。”她指着地窖墙上挂着的一张泛黄的皮革道:“那就是我妹妹,我母亲为了赎回她,几乎倾家荡产。”
商客肩膀瑟缩了一下,仿佛已经被篝火燎伤了皮肤,她的脸隐没在y影里,道:“鸣沙湖畔的祭神礼,我需要一个能进去的身份。”
店主似乎明白她的来意了,她捏碎了令牌,从柜架边走下来,对她说:“可以,我们之间的账算清了。”
年轻商客看着地窖墙上那张可怜的人皮,y冷的气息漫上她的心头,直到她走到旅店外,金色的阳光洒满空地,马儿们闲适地吃着草,她虽然全身沐浴在阳光中,但心却是冰冷冷的。
她坐在马槽边看着太阳西沉,一根干草在她手中渐渐变短,剩下一地草屑。她看着远处彩幡飘摇,晚霞如火,顷刻间便换上了夜的墨蓝。
夜里她围着微弱的火光坐着,旅店外不知谁吹起了短笛,在夜色中犹如下起了一阵小雨。她忽然想起秋天的贺州,大雨洗刷过乐安城的每个角落,叶子落了一地,石板路上的小水坑积着清亮的雨水,如同秋天草原夜空中明亮的星子。
她隔着往事的旧影,在记忆中把她的神情看的清清楚楚,女孩应当是局促不安,甚至是惆怅愧疚的。一张纸在她手中折成一只鹤,她真想回到许多年前,抓住她的手,让她就这么留下来。
“留下来。”
这句话未曾说出口,却在她的唇齿间重复了不知多少遍。她接过她手中的纸鹤,欢欣鼓舞的走了。在她身后,女孩的身影如水波荡漾。她们那时候还只是个孩子,但宿命的影子已经在未知的角落露出的狰狞的笑脸,她还不知分别意味着什么。
火堆渐渐熄灭,她靠着干草堆,夜里露水沾shi了她的衣角,她在梦中蹙了蹙眉,一点水光从眼角滑落。
“你说东西,我都不记得了。”
毕述注视着她的眼睛,她浅色的眼睛像极了在晨光中的溪流,她用shi布擦掉她额头上的红色颜料,重复了一遍她的话:“你都不记得了?”
片刻后她道:“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记不得就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