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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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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茫云海间作者:看长亭晚

第31节

若是再不离开这里,等到下雪以后就难走了。首领虽然不识云州气候,但也在与平日迥然不同的天象中察觉到一丝异常,她果断道:“必须快些走到有人的地方去,看这天恐怕是要下雪了。”

吴盈道:“此时正是战事要紧时,各郡紧闭城门,不许外人进出,要如何去那城镇中呢?”

首领只道:“吴大人无需担心这事,到了城镇中,咱们的人定会接应的。”

从山上下来以后,再不见树木,转为矮小的树丛,偶有枯草数丛,放眼望去,是开阔平坦的原野,溪流从她们脚边流过,平静而和缓。

在河边休息时,清平突然看了一眼身边的吴盈,首领察觉到有异,却因为离的太远来不及应对,但见寒光闪过,清平夺了吴盈腰间佩剑,刷地一声横于她脖颈前,吴盈刚要动作,她便道:“别动。”

“你劫持我有什么用?”吴盈不可思议道,“难道这样你就能全身而退了?即便是退,你不过是背主之人,又能退到哪里去?”

这话说的倒是一片苦心,奈何清平半点也不曾理会她,只是紧紧盯着首领,道:“若是她死了,想必你也难逃其咎吧?”

首领拔开刀,本想激一激她,却想起这人在王庭金帐中饱受非人折磨都不曾屈服,足见心智坚韧,绝非三言两语便能打动的。此番前来草原寻人,原本就是这位吴大人的计谋,若是她出了意外,那功劳岂不是就落在自己身上了?外人说起来,是有贪功的嫌疑,齐王那里确实不好交代。首领在王府中呆了多年,于那些个门道也是熟稔于心,暗道是自己看走眼了,劝道:“这位李大人,玉某也是佩服你的心性,江湖中人也未必有你这种胆量。所谓英豪随明主,你何必为了旧主而白白送命?”

清平不为所动,只道:“我送不送命先不必说,你若是想的慢些,她定然是先没命的。”

首领想了一会,做了一个请的动作,将武器丢到地下,有些可惜道:“道不同不相为谋,只是李大人你可要想好,玉某敬佩你的人才,这一路并未多为难你;若你执意要走,那就别怪玉某对你不客气了。”

“多谢盛情。”清平并不吃她这一套,道:“往后退些,若是走的慢了,吴大人可就性命不保了!”

首领便向后退去,清平挟持吴盈缓缓后退,等走一处位置,她突然用力一把将吴盈推出去,自己向后一跃——

首领就等她放下武器的那刻,箭步而出,她手一扯,那原本在地上的弯刀霎那间就飞入手中。她赶到清平不见的地方向下看去,原来这是一处小山坡边,下面长满了长草,几乎有人那么高,人顺着坡边滚下也不会受伤,她吩咐手下:“看看吴大人如何。”当下毫不迟疑,纵深跃下。

吴盈坐在地上咳嗽个不停,想起来又起不来,那下属见了便去扶她,关心道:“吴大人,你没”

她还未说完,便觉得腹中一凉,睁大了眼睛看着面前的人。

吴盈慢慢抬起头,眼中冰冷,手上用力,那长剑又入了几分。

她的脸倒映在这将死之人的瞳孔中,如同僵硬的石雕,随后她握紧剑柄一拔,避开倒下的尸体。她用力喘了一口气,检查自己身上是否jian到鲜血。

她又奔向河边洗净剑上鲜血,用布擦干后归入鞘中,从山坡边滑下,向着深草中跃去。

清平在枯草中静静的潜伏着,四周风声呼啸,听不到人声。她握紧了手中的马刀,想了想还是用布条绑在手里,防止重击之下脱手。

早在略阳山上,从吴盈对她说了那番话开始,她甩手丢在自己脸上的那根草绳已经说明了一切。

她手中无意识捏着那根松垮的草绳,岭北人善编织绳索,流传至今,已经演变为各种繁复的绳结,几乎是家家户户都会的东西。早在几百年前,还有大世家的族人外出佩戴象征本族的绳结玉佩在腰间,如今仍有些世家保留这种传统。

流传广泛的绳结自然被赋予了特殊的意义,清平数着手中草绳上的绳结数。相传在古时,一对挚友外出游玩,却被山匪所抓,而两人身上钱财只够赎得一人,匪徒首领便让她二人早做断绝,究竟让谁去死。两人在房中经历一番挣扎,终是选择用稻草编绳节来决定生死,在限定时间中,谁编的长就能活下来。其中一人并不擅长此道,故意编的慢,想让朋友活下来。但万万没想到,她最后编出的竟比好友长了些许。待到山匪提人去杀之际,官府剿匪的兵马正好到此地,两人侥幸保命。后来那人拆开绳结才知道,原来朋友知道自己不擅于编绳,故意将自己的编的又紧又密,故而才比她短了许多。而此绳结亦成为岭南人送于挚交好友的物品,常常出现在佩饰之中,象征朋友间深厚情谊。

学堂中时常有孩童在课余之际编着玩,吴盈也曾手把手教过她。

“山河不足重,重在遇知己。”

朗朗读书声似犹在耳边,无论怎样,她都想信她一次。哪怕是山穷水尽,再无回路的一次。

破空声传来之时,清平在地上滚了几圈,托了在西戎被追杀的经历,她反应极快,硬是持刀挡住了那一击。虎口被震的发麻,幸好她刚才将刀柄绑在手中,才避免了武器脱手的情况。

首领玩味道:“不过是让你指认旧主,她弃你在先,人生在世,性命要紧,是不是这个道理?”说着提起弯刀向清平砍来,清平悍然持刀与她对砍,不过几招后便体力不支,肩上伤口也因此裂开,热血从她背后涌出,沾shi了身上的衣服,被风一吹,几乎痛的说不出话来。即便如此,她也不曾放下手中这把缺口无数的马刀。

首领见状摇了摇头,不知是在嘲笑她的不自量力,还是在对她的坚持表示不屑。终于清平手中的刀被击飞,她无力支撑,只得跪坐在草中。

“没用的。何必做这些无用功呢?”

清平虎口震裂,手怎么都无法合拢,她尝试几次,最终还是放弃,抬起头道:“没试过,怎么知道这就是无用功。”

“如今你试过了,结果如何呢?”首领淡淡道,“不过白费力气。”

言罢她抽出一根绳子,粗暴地拖起清平,束住她的双手。清平突然道:“你的主子不远千里,折损了无数人马,只是来西戎将我就出来,你就不想知道到底是为什么吗?”

首领手中动作一顿,双眼危险地眯起,将她双手拉起,用力束住,紧紧盯着她:“你到底要说什么?”

清平笑了笑,轻声道:“那是因为我知道一个秘密,恐怕不仅仅是你的主子再派人找我,其他的人也在找我,只不过你们先了她们一步,想必用不了多久,她们就会赶上来”

她的声音又轻又淡,像是从唇齿间流出的气音,首领看似不在乎,但此时拉紧她双手的手猛然一提,贴着她脸道:“你倒是聪明,这一路是不是都留了标记?”

清平本就是胡言乱语,听她言语像是入了圈套,便道:“那又怎样?横竖都是死,不如一起吧,任是谁也不知道这个秘密了”

“说——”首领扼住她的脖颈,从齿缝中逼出字句,“既然如此,便留你一人死好了,将你知道的都说出来,我自然能留你个全尸。”

她松开手,清平脸涨的通红,不顾伤口的疼痛嘲讽道:“你想知道这个秘密?知道的人可都死了。”

首领刚想说些威胁的话,突然感觉背后一寒,她低头看见剑尖沾满鲜血从胸前穿出,随即利器刺入血r_ou_的声音传来,那剑尖一寸寸cha|入,首领长年习武,不同于常人,当下持刀转身袭去,看见身后脸色苍白的吴盈,她好似明白了一切。但此时胸膛传来一阵剧痛,清平在她身后,猛然一拔,顿时鲜血洒出,落在枯黄草上,沁入泥土中。

清平拖着剑走过去,吴盈蹲在地上试了试首领的脉搏,道:“死了。”

清平这才瘫倒在地,她双手被绑到一半,如果不是首领疑神疑鬼,信了她的话,恐怕也没那么好对付。吴盈去扶她起来,却摸到一手的血。

“伤口怕是裂了。”清平趁着还有几分清明对她道,“这地方也寻不着什么药,别管我了,你快走吧,万一她们还有人接应,那就糟糕了。”

吴盈闻言又惊又,怒道:“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清平不愿和她吵,把那根稻草编成的绳结塞进她手中,连忙道:“我知道,我都知道的”

吴盈看着手心里松了大半的草绳,眼圈一热,艰难道:“你知道什么?”

清平意识渐渐模糊,却拉着她的手不放,声音却是越来越低,说的尽是些什么知道了知道了。吴盈慌忙搂紧了她,粘腻的血迹染上她的衣袖,她哽咽一声,硬是压下了眼中热泪,嗓音沙哑道:“你知道什么?”

她像是问怀中人,又仿佛是在问自己。风声呜咽,从原野上穿过,天边乌云破开一道裂痕,数道金芒洒下,她们坐在枯草丛中,犹如置身于金色海浪中。金色的草叶铺天盖地,于这最后的秋阳中随风荡漾,吴盈仰头看向那刺眼的光芒,眼里满是泪水,终是忍不住低头去贴近清平的脸,道:“快看,太阳出来了。”

热泪滚滚而下,她贴着她的额头,好像与从前一样,声音破碎不堪,低声道:“清平,醒醒”

怀中人细瘦的手臂无力滑落,露出掌心一节松弛的绳结,随风滚落在深草里。

第124章融雪

吴盈如同从梦中惊醒,她定了定神,将清平放倒在地,捡起长剑走向首领的尸体,挑开她胸前衣襟,不一会落出个白色的瓷瓶。她伸手拿起,扶起清平,将那瓶中的药粉撒在她背后的伤口上,没多久就止住了血。

习武之人身上总要备些伤药,这位玉统领为自己配的药果真不凡,吴盈心中松了口气,她是见过玉统领受伤时用药的,此时不免庆幸这一路走来,玉统领依仗自己本事大,倒是未曾受什么重伤,是以这药还留了许多。她将药瓶收好,扶起清平慢慢走向芦苇深处。

她们走了半日,终于在夜晚到来前找到了一个可以勉强容身的山洞,歇了一夜后,清平虽然昏昏沉沉,但伤口好歹止住了血,也能自己下地走路了,两人又开始赶路,沿着河流去寻找村落的影子。

明明是中午,但天空却看不到一丝阳光,密集的乌云倒映在水中,清平低头去鞠了把水洗脸,看到自己脸上尽是尘土,头发凌乱,用布条随意扎在脑后,衣衫褴褛,像个到处流浪的浪荡子。而吴盈也好不到哪里去,她对着水面深深叹了口气,看着自己指甲里黑色的泥垢,眉头蹙起,一脸厌恶。两人隔的不远,清平手沾了点水弹到她脸上,吴盈吓了一跳,马上反应过来,手刚伸进水里,动作到一半,又想起清平身上还带着伤,只能无奈作罢。清平忍不住笑了起来,吴盈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自己。想起往日两人见面都是衣冠整洁,仪表堂堂,哪里会想到今日,像个农妇般毫无形象地坐在土堆上,脸上都是乌黑一片,像个叫花子。她一时也未忍住,同清平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又走了数日,秋末的平原荒凉凄清,到处都是枯黄的草,低矮的树丛,偶尔有鸟飞过,都像是赶着时间往南飞。吴盈抬头看了看天空,有些羡慕那些长着翅膀的鸟儿,目送它们远去后,望着看不见尽头的原野再一次沉重无奈的叹了口气。

清平舔了舔干裂的唇,含糊不清问道:“怎么,想飞啊?”

“想飞也飞不起来,”吴盈仰的脖子都酸了,才收回视线,已有所指般道:“身有宏图志又如何?天高地远,皆是囚笼,身在牢笼里,安得归自然?”

清平哪里听不出她话中的意思,只道:“别想了,还是看看当下吧。”

她们到达阾枫郡时,天气已经越来越冷了,北风呼呼地吹着。两人身上衣服单薄,但总算是看着城镇了。只是阾枫郡战时戒备,加之逃难的人又多,也不那么容易进去,幸好吴盈一早从首领尸身中取了通行文书,又在逃难的人群中排了许久的队,这才混了进去。

这一路波折不断,两人都是强弩之末,进城的当夜清平就发起了高烧,幸好出行时身上备着些银票,吴盈去药房抓了药,回到客栈去自己熬药。她不敢托大去请医师,城中想必有首领早先说过的接应人,清平身上的箭伤是瞒不住人的,她只能自己去抓些药来,只道是中了风寒。

清平养了几日,也渐渐恢复了些元气,只是身上伤好的慢。战时物价涨的飞快,吴盈手中的银两也渐渐不够用了,她未曾与清平说,只是白日得了空便去大街小巷到处走,看看哪些门店招人做工,她便去碰个运气。某日她走过街巷,突然一队人策马疾而来,分明是军部的人马,吴盈便留了个心眼,随着看热闹的人一道跟了上去,见那几人在告示栏中刷了层浆糊,将几张人像贴了上去,有人便问道:“诸位大人,这是做什么?”

其中一女子道:“此乃朝廷通缉重犯,经由刑部发文盖印。”

百姓中不识字的占多数,闻言又道:“大人,这些人犯了什么罪呀?”

那女子一甩披风,翻身上马,而后吐出两个字:“叛国!”

吴盈眼前一黑,被推着向那告示牌走去,她定了定心,一副副人像仔细看去,果真在最后一排中寻到一副小像,‘李清平’三字用朱笔圈出,旁边便是刑部签发加盖的大印,她在京中为官不长,但却是识得六部印文的,此时不免心头一震,如被冷水浇头,冷的全身打颤,怎么都停不下来。

上面写着去西戎的使团转投西戎王庭了,所以使团中的随行官员全部以叛国罪论处。怎么会这样?她反复地回忆离开长安时的局势,理清那些错综复杂的关系。使团未归国便已经定罪,况且李清平出使是代替楚晙,本就是一件极为私密的事情,名单中原本根本没有她的存在。正因为如此,楚昫才相信楚晙心存不轨,暗中图谋大位,终于在司先生的建议下开始顺着楚晙的过往一路上暗查,要坐实她血统有异之名。李清平这等重要人证,本来应该由她和玉统领秘密押送进京,交到齐王手中,作为压制楚晙的最后一张牌。她站在熙熙攘攘的街道,想着到底发生了什么。原本未曾出现在名单中的李清平如此成为通缉犯,出使名单有限,只要有心人随便一查,就能查出这里头的猫腻,难道不是应该把她藏起来,让所有人都意识不到这个人的存在才是。

吴盈心中掠过一丝y影,倘若是最坏的打算,那便是京中出了些问题,齐王恐怕已经否则如何能仍由刑部发文通缉原本极为重要的证人呢,这般明目张胆的行事,那么只有一个解释了,除非没人能证明李清平原本不存在名单之上!但当时在安平郡参加和谈的人如此之多,还有安平府衙众多官员经手此事,怎么会没人不知道呢?

她心中一寒,竟是不敢去细想。匆忙回到客栈,却突然听见掌柜与伙计闲谈:“既然官府下了搜查令,你们近日就打起ji,ng神来,好好看着些,明白吗?”

吴盈整了整衣衫,过去点了盘小菜,借此和伙计搭上话,问道:“听说官府要派人搜查客栈?这是怎么了,还让不让人安生了?”

伙计也是大吐苦水,抱怨道:“客人不知,最近不是不太平么?今日刚张榜贴文,官府就说要挨着搜查通缉犯了!嗨,要我说呀,这些叛国的罪人哪里会来咱们这个小地方呢,不说已经是西戎的座上客了吗?”

剩下的吴盈也未曾听清楚,付了她银两便匆匆上了楼,她刚刚敲门,门就被打开了,清平整装坐在房中,为她倒了杯水,道:“怎么这般神色匆忙?”

吴盈接了茶水,正犹豫着倒地要怎么说这件事,谁知清平伸出手指按住嘴唇,低声道:“不必说了,我早上已经出去过了。”

她没有束发,只是全部扎在脑后,看起来与那通缉令上不太像同一人。吴盈心头滋味难言,知道她回来以后一定是特意打扮过的。却见她取出两个包裹,道:“你从阾枫郡走,到云州州城广元,然后尽快离开云州,北上长安。趁着这段路还没加强戒备,西戎人还在安平郡外,现在走还来得及。”

“入冬后会降下大雪,在这之前阾枫郡要向广元城运送木料,所以下雪前这条路会一直开着,等到下雪后会被封闭,这时候一定能走。”

吴盈怔了怔,刚想发怒,但又泄了气。她知道这才是最好的办法,如果此时不脱身,恐怕就再也走不了了。她沉默地坐在桌边,拿了其中一个包裹,清平顿时如释重负,拿起另一个包裹道:“闲话勿要多说,走吧,吴盈。”

她起身抱了抱她,身上是清苦的药香,清平轻声道:“活下去。”

活下去。

吴盈眼前天旋地转,一时分不清是在哪里。待她反应过来后,清平已经离开了客栈。

活下去。她一直咀嚼着这三个字,心中知道没有比这更好的解决办法了,也许分开还能再见,这本没什么。她背着包裹走向驿站,果真如清平所言,驿站中车马往来络绎不绝,有拉客的车妇见着她背着行囊,试探道:“客人可是要去广元?咱们这车人专门去广元的,不过您需得有文书才行。”

吴盈木然点点头,那女人见状眉开眼笑,道:“您也知晓,如今这世道生意不好做了,这去广元的车也涨了些银子,二两银子,您瞧瞧如何?”

二两银子,若是平日定要被人指着头骂黑心。但此时战局不明,能走的人都会选择离开,吴盈付了银钱,那车妇便吆喝道:“满了!走喽!”

她坐上马车,车中果然坐了许多人,互相打量着彼此。这一车人衣装整洁,显然是略有薄产的人家。还坐了几个男孩,云州人不兴带帷帽,那几个男孩见吴盈生的秀丽,都好奇地探出头来看她,都被身边的长辈训了回去。

车帘摇摇晃晃,驿站渐渐远了。孩子中钻出个小姑娘,好奇的打量着她。那女孩梳着童子头,令吴盈猛然间想起了从前在丽泽书堂读书的时候,她望着不断远去的房屋,却和记忆中的一幕奇异的重合起来。

那天也是这么一个黄昏,她们还是孩子,结伴同行下学的路上,在路口时遇到强人。清平却叫她走,她果真走了。只是那天的路却出奇的漫长,她慌张的看不清脚下的路。如今她已经成人,但好像和过去没什么两样。她依然还是那个懦弱不堪的孩子,她叫她离开的时候,她也只能选择跑的远一点。

难道只能这样?

她还未反应过来,却听到一声惊呼,那女孩叫起来:“父亲!父亲!您瞧,她怎么跳下去了!”

吴盈在黄土地里打了个滚,突然意识到自己从车上跳了下来,她不受控制的往回走,再快些,再快些。她跑了起来,扬起一捧尘土,屋舍倒退,仿佛这样就能追溯过往的时光,将她带到多年前的巷口。

马车停了,驾车的妇人道:“客人!客人!您要去哪里?再晚些就过不了城门了!”

但那人只是走的远了,不曾回答。

清平离开这座小城时正是傍晚时分,厚重的云层下露出一点橘色的光边,那便是多日不见的太阳了,此时它被掩在云层中。清平向守城人打听了去安平郡的路,那人还好心劝说她,道那里如今不太平,去的车马都没有,要不是只准入不准出,否则人早就跑完了。

清平道过谢,仍是坚持向安平郡的方向走。只是旷野无边无际,好似看不到个尽头。她不过走到天色将晚,就已经觉得有些冷了。

幸好吴盈走了。她按着肩膀上隐隐作痛的伤口,有些庆幸自己没有成为她的负担,从西戎出来她就察觉到,吴盈并不完全是为了帮齐王寻找人证,否则她也不会杀了首领。

她又想起今早在通缉令上看到自己名字,她并不震惊,甚至早就预料到了。她怎能不知这是楚晙在找她,但她不想回去,倘若背负一个叛国的罪名回到长安,只怕使团中那些死去的人会不瞑目吧。

只要没人能说明白使团到底是不是真的叛国了,那么这就是一桩悬案。不过是上位者玩弄权术的手段,究竟有没有叛国,不过是一句话罢了。与其说追究谁叛国,倒不如说是追究谁的人叛国,这才是至关重要的。

她心不在焉的走了一段路,旷野是如此的广阔,人好像一颗砂砾,走着走着,连自己都能忘记自己是谁。她竟然不知道阾枫郡与安平郡这么远,走到天色已暗,她也没看到想象中的城。

也对,云州本就地广人稀,清平在心中苦笑,走了一会,身上伤口又痛又痒。她只能寻了片枯草丛,抱了些草,打算就这么在此地将就一夜。

说来奇怪,这夜晚上乌云散开,露出天边绚丽无比的星河,群星璀璨,在她头顶闪烁着迷人的星光,将这片荒凉之地点缀的如同梦境一般,草叶上凝结着夜露,与星光交相辉映,好似无数个大大小小的梦境。

她身上盖着枯草,却不觉得冷,明白这是大雪到来前的预兆。正有些困顿,却听见地面传来轻微的震动,清平在西戎待过一段时间,知道这是马蹄声,当下心中一片清明,哪里还有什么睡意。

她裹着稻草趴在草丛中,不知过了多久,星河渐渐消失,夜色褪去,旷野上如同被蒙上了一层霜色,到处都是苍白一片。清平趴了一晚上,刚一动,便觉得伤口痛的厉害,她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却一人扑在草丛中,她刚要挣扎,那人却按住她的肩膀道:“别动。”

清平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这人的声音竟然与吴盈是如此相似,她转过身去,竟然真的是吴盈。那一瞬间她脑中一片空白,只是呆呆的看着她。

吴盈压着她在草丛中趴了一会,才起来道:“看什么看。”

说完她把什么东西塞回棋盘怀中,冷冷道:“你把值钱的东西都给了我,还指望我自己逃命去?偏你爱做好人,世上人人都是坏的,你便这般无私?”

清平被她炮火连珠一顿痛骂,顿时晕了头,连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吴盈先是出了一口心里的恶气,见她呆木鱼似的,想起若不是自己后头拆开包裹看了看,还不知道她将所有的东西都交给自己了,棉衣中包的是两块玉佩,原来她本就想一人独行,从来没有想过要回来。

“不就是死吗?”吴盈咬着牙道,“大不了一起死,你当我会了长安就万事大吉了?怕也难逃一死!”

清平只当她为了回来故意把事情说的严重,想劝她快些走,但吴盈神色一变,捂住她的嘴道:“别说话,快走!”

清平这才意识到晚上听到的马蹄声不是假的,吴盈身后必然是有人追来了,情况危急,根本来不及说什么,好像无头苍蝇似的在旷野上狂奔。

不知究竟到了哪里,她们眼前出现一座小山,阾枫郡境内多山地,当地人打完柴后,会把带不回去的柴火放进山洞中。这山上叶子已经落的差不多了,两人寻了一圈,果真找到一个小山洞,里面几捆干柴整齐放着,洞x,ue中似乎洒过驱虫蛇猛兽的药粉,未见到野兽留下的足迹。

清平看到其中几捆还是新柴,猜测这附近必定有村落人家。这对她们来说算是个好消息,只是当晚清平便发起热来,昏昏沉沉地靠着石壁。吴盈不敢离开,只能守着她,一直拉着她说话,不叫她睡过去。

饶是这般说了许久,吴盈说的口干舌燥,想出去找些水,却听见马蹄声隐隐传来,她心中一凛,知道那些人是追了过来。

很快便听见窸窸窣窣的声响,她借着洞x,ue的隐蔽透过茂密的草丛看去,一个灰衣女子在深草中搜寻着什么,她脸侧了侧,却正好让吴盈看清了全貌。吴盈难以置信的看着这人,这女人居然是在客栈边卖酒的店家,吴盈曾数次路过她店门。这是山间一人从坡上跃下,却是那前日驾车的车妇。电光火石间,她如同明白了什么向清平看去。她们本就身形相近,容貌也略有些像,若是凭着画来找,怕是真会将她当作清平。也就是说这些人将她误认做是清平,看她要走便急忙追了上来。

竟然是这样!若是她不曾折返,今日清平定然无事,都是她心中意气不平,追着清平而来,却y差阳错将这些人引了过来。

吴盈捏紧了拳头,旋身走到清平身边,看了看她后伤口,想起药瓶中还有一些药,便都尽数洒在伤口上,又撕下内里袍子,为她细致的包好伤口。

她眼圈微红,认真注视着清平的面容,以头抵住她的额头,试探了一下温度,像幼时玩闹般把鼻子贴近,两人呼吸交织,清平似乎感觉什么,竭力睁开眼睛,拉着她的手,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些什么。

“没事的。”吴盈安抚道,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声音非常温柔,她双肩颤抖,握紧了清平的手,道:“熬过今夜就没事的,李清平,活下去——”

她在清平眉心落下一吻,轻的像是羽毛拂过,她忽然有些释然,不管等待着她的是什么,但在此刻,她似乎已经找到了人生的意义所在。这趟漫长艰辛的路途,好像就已经填补了她全部的不圆满。

她还有什么可求的呢?吴盈闭上眼睛,低声道:“你还记得吗,以前你叫我跑,我就真的跑了。这么多年我想明白一件事,我也想站在你的前面保护你,清平,不管你叫什么,做了谁的替身,你都要记得,你是为自己而活的。其实我不在乎你叫什么,余珺也好,李清平也罢,都没有关系只是你惯来傻的很,眼光也不是很好,这次可别再犯糊涂了——”

一滴滚烫泪水落在吴盈手上,吴盈猛然收回手,以为清平醒了,却见她眼泪流下,好似要说些什么,吴盈将耳朵靠近她嘴边仔细听了听,只听到模模糊糊的几个字:“别去”

吴盈笑了笑,眼圈红的更厉害了,挣脱开她的手,从衣襟中取出一样东西放在她手中。那东西颤颤微微的摆动,差点就滚落在地上,原来是只纸鹤,纸的边缘已经泛黄,像是被人摩挲过许多次,但却保存的非常完好。吴盈珍而又重的将这只纸鹤放进她的手心,轻声道:“我要走了,清平。你记得咱们以前说的,要去看名山大河,踏遍六州十八郡。”

她终是忍不住,哽咽道:“你记得就好,我若是去不了,你就自己去罢。”一滴眼泪落在纸鹤上,浸shi了小小的翅膀,吴盈狼狈的擦了擦眼泪,深吸了一口气,握住清平的手放好,声音却是很轻很轻:“你不必记得我,也别去寻我,好吗?”

吴盈低头道:“就当从未识得我罢,行么?”

她好似恳求,分明又不愿得到回答,说完急忙起身,向着洞外而去。

这夜清平知道自己发起了烧热,她烧了似有一日,在第二日的中午转醒,洞x,ue里空无一人,她摸了摸肩上的伤,已经被人包扎好了。

她喉咙干的像要冒烟,勉强支撑起来,突然从手中掉出一个东西。借着光一看,一只小小的纸鹤落在地上,她伸手捡起来,正好那纸鹤倒了过来,露出翅膀后面两个小小的字。

那是一个吴字,已经有些模糊了。右边那个则明显是新墨写的,是个李字。

清平认出这纸鹤,分明是那年她不告而别前折好送给吴盈的,没想到她竟然保存了这么多年。她心中突然如同空了一块,茫然地望着洞x,ue外渐暗的天色。

吴盈去了哪里?她将那纸鹤放好,把包裹收拾好,将那些不好的念头全部压了下去。

想必是出去找水了吧?清平如是想,她在洞中静坐了片刻,终是按捺不住,不顾伤口裂开的危险出去找吴盈,她找遍了整座山,却没见到一个人影。

清平有些丧气,去河边打水,她装了一水囊,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如果吴盈真是去打水,为什么水囊却没有带呢?

她心跳的几乎要从嗓子眼蹦出来,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顺着河水一路向上寻找,最后在河边见到了她今生最为难忘的一幕。

吴盈躺在水中,河水将她的脸冲刷的洁白无暇,乌黑的长发如同水藻般散开,她蜷曲着身体,眉心微微皱起,像是很不舒服一般。她胸前有道伤,暗色的血水不断从中流出,又被水流稀释带走。

清平跪在水边,颤着手去轻触她的脸,她抱起吴盈冰冷的身体,闭上眼睛,仰头看向天。

不知过了多久,她好似全然无感觉了,一片冰冷的东西飘落在她眼角,融化开来,顺着脸颊流下。

她睁开眼睛,天边落下零星几点雪花,落在她的脸上,好似冰冷却温存的吻。

她以为那是泪,但原来不是。

那不过是融化的雪。

作者有话要说:一边写一边哭,哭成煞笔。

第125章浮生

雪星星零零下着,落在河面,遇水即化。清平眼睫上沾了一片,她来不及抹去,膝盖以下浸了水,此时冷的刺骨。她背负着吴盈冰冷的身躯向山洞走去,雪越来越大,密密麻麻遮蔽了她的视野,她艰难走了几步,却再也走不动了,一下子跪倒在草丛间,背上的人缓缓滑落倒地,她的发间沾满了雪,安静地睡在枯草间。

清平跪倒在她身侧,颤着手拂去她头上的雪花,但抹了旧的又添了新的,那些冰凉的雪落在吴盈摊开的掌心,几乎与她融为一体。清平怔怔地看着她安详的侧脸,几次伸手想去触碰,好像有无形的力量阻止了她一般,她始终都碰不到吴盈的脸。那些雪花越积越多,压的枯草低了一截,吴盈静静地躺在草中,任由雪淹没了她的眉目,清平慢慢低下头,再也忍受不住,悲声恸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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