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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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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晙独自坐在椅子上,殿中并未有随侍的宫人,显然是一早做了准备,遣散了一众无关之人。她注视跪拜行大礼的人良久,才道:“起来吧,清平。”

清平这才直起腰,跪坐在地上,抬头看向她。

她的确是与从前不同了,清平如此想。

楚晙华服金冠,坐在木椅中,手搭着扶手上雕刻的凤鸟上。她漆黑的眼瞳中映着满室富贵荣华,却无沉迷权势的陶醉,反倒清冷如秋夜中的星子。

原来有这么一种人,生来就要站在最高最险之处,手握滔天权势,睥睨万物众生。

清平有点恍惚,那些错综复杂的记忆里,在云州夜船中与她在漫天繁星下低声私语的人已经淡去身影,取代的却是眼前的人。

她第一次这么仔细的看清她的样子,不是在落寞深夜里,凭借些许渴望和回忆,百转千回勾勒出的模糊面容。她在辉煌灯火中分毫毕现,陌生大过熟悉,已然与心中的样子背道相驰。

只是一瞬,诸多念头一闪而过,她俯身再拜,却是无比的顺服,恭声道:“罪臣不敢。”

一时间只听见殿外雨声不断,楚晙手揉了揉额角,吐出一口气来,缓了缓才道:“你这是要做什么,先起来说话。”

清平毫不为之所动,只道:“罪臣不敢。”

见她仍是这句话,楚晙却突然笑了笑,道:“我叫你起来。”

她话中的威压如山崩海啸再也掩饰不住,清平看着她道:“刑部通缉尚在,通敌叛国之罪未去,罪臣怎敢在殿下面前站着?还是跪着说话自在些。”

楚晙面沉如水,道:“刑部的通缉令待到战后自然会被撤下,通敌叛国之罪也论不到你头上。倘若你心中有怨,也不必如此”她有些少见的心烦意乱,闭着眼道:“你出使西戎劳苦功高,换回了和谈文契,而丁茜叛国投敌——”

清平忽然道:“殿下如何知晓丁大人叛国通敌一事?”

楚晙睁开眼睛,看着她慢慢道:“在西戎大军进攻安平郡前,朝野已经皆知此事。”

清平眼眸微颤,低声道:“殿下算无遗策,未卜先知,恐怕不是那时才知晓罢?你一早就知道丁茜会投敌,却特意将她安排进使团之中致使使团遭到埋伏,竟全数丧命于草原上!”

她猛然站起,嘴唇翕动,牙关打颤,似在压抑着什么情绪一般,楚晙注视她通红的眼睛,叹了口气道:“确实,你受苦了。”

“不,殿下,这点苦算的了什么呢?”清平说着说着笑出了声,她面颊上滑过一道水痕,人好似并无知觉般哑着声音继续说道:“这不算什么苦的是安平城破时不得不背井离乡逃往他处的十万百姓,是在城中领着手下殊死抵抗后殉国的孙从善!更遑论西戎人一路屠戮洗劫村庄,追杀逃亡百姓风雪中灾民流离失所,朝廷却不准两郡开门放行,硬是熬死了这些人!”

她原本嘶声力竭的说话,却渐渐低了下去,呵了一声道:“说来可笑,安平安平!何来安稳太平?”

楚晙一言不发,坐在座上,姿态从容地看着她。清平陡然间生出种自己所言不过是个笑话的感觉,她垂下头,脸上已经是泪痕斑驳,刺的脸生痛,她道:“我真是愚钝,殿下想必早已经料到此事,还需要我在此大放厥词,细数种种么?”

楚晙收手袖中,淡淡道:“安平虽陷,却将西戎数十万大军引入云州腹部,令其无法折返。如今居宁关已闭,国战过后再无西戎此国,爾兰草原亦可收回,我代国版图可向东北拓展至达慕雪山。王庭已灭,金帐不复,草原诸族不成气候。此战一过,放眼四海,威震寰宇,我代国再无敌手,这是千百年来未曾有过的盛事!清平,你出使西戎立下大功,待后升擢——”

“升擢?”清平打断她的话,突然低声笑起来,道,“我在金帐时有人与我说,我不过是件东西,被人送去换另一件东西罢了!没人想要我回来,也没人以为我能回来!”

她抬起头,眼中水光闪过,脸上痕迹已干,冷笑道:“我的确是看错了人,愚蠢至极。我竟然信了你所言,以为只要出使西戎,就能保全安平!真是可笑!我在草原之中没日没夜的逃亡,同伴一个接着一个死去,你又在做什么呢?安平沦陷时你可有想过最初的承诺?只要你在云州,就定要保此地平安?!”

她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楚晙,楚晙站起来,把双手放在清平肩膀上,道:“但那时我已经回了长安,并不在云州。”

她漆黑的眼瞳翻滚起复杂难言的情绪,有些不解地看着她,眉头皱起道:“当时朝中局势不明,若是不我当时不赶回长安,我那二姐怕早就对我下手了。你难道还不明白吗,若无权无势,偏安一隅,焉有你我二人相见之日?”

清平顿时哑然,甩开她的手,难以置信般道:“我真是疯了,那日居宁关破时,我竟想折返与你同生共死,这真是真是可笑至极!”

她踉跄从台阶上退下,跌坐在地上,绑头发的红绳松落,长发倾泄而下,掩住了她的脸,楚晙本想去扶她,见她肩头微微耸动,迷茫地瞧着丹陛边那盏高大的鹤型灯台,迟疑片刻,最终还是收回了手。

清平恍然间像想透了许多事情,那些从前不肯去仔细分辨、不愿去想个透彻明白的事情,如今都隐约浮出了水面,被一条无形的线串在一起,看似各不相干,其实都是早已埋好的一步。她不过是人手中的棋子,被推着走,以为自己掌握了自己的命运,但仍然走在既定的道路上,还天真的有所期待。

她披头散发地从地上爬起来,浑身发抖道:“的确如此,在殿下心中,我先是代国朝臣,需听命于主上之命,为国献身;再是您的臣属,看见时机不对,就可以随意丢弃。只是我想不明白,若是殿下有命,做臣子的怎能不从?何必要与我说些什么风花雪月,儿女情长?”

她惨然一笑,一步步向后退去,道:“莫不是看我失魂落魄、神魂颠倒,觉得十分有趣么?”

楚晙脸色异常难看,手握紧了椅背,眼中怒意翻腾,清平恍若未见,转身快步离去,在雕着百鸟逐凤的殿门前驻足回首,隔着重重帷幔,突然道:“那夜在船上,我真的想过,若是使团被扣压在西戎,二三十年不复得见,我又该如何?”

水渍没入脚下砖缝,话音刚落,她先自己失魂一瞬,而后觉得自己内里空空,好似只剩下这具行尸走r_ou_的躯壳,魂魄早已随着今夜的话散了个干净。

“想来黄泉再见也并不是什么难事,殿下,我从不怕死,我等的起,只是——”

清平倏然住口,最后一魄随着话出也不见了踪影,她的声音低了下来,像是一句梦呓:“——只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

她打开门离去,夜风长驱直入,吹的殿中烛火摇曳,帷幔微晃,楚晙坐回椅中,那句痴人说梦仍回荡在殿中,合着窗外的雨声,融入漫漫长夜中。

第133章所爱

骤雨初歇,水滴从青瓦檐滑落,在寂静深夜里传来断断续续的滴答声。清平立在宫门外,刘甄提着一盏宫灯送她出来,有些踌躇地站在她身侧,却不知要怎么开口。她二人之间仿佛隔着天堑,再也不是从前相处的样子。

刘甄沉默片刻,缓缓道:“回去好好歇息,说不定过几日,殿下又要召你入宫。”

清平没有回答,只是把目光投向更深的夜色中。

她忽然有些了悟,那高踞主位的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女,并不是偎依在窗檐下,看雪洋洋洒洒的爱侣。曾冒雪前行数日,连夜赶赴月河战线,寒风呼啸中她们对立而视,托付彼此心意;绚烂星河下,她也曾为她挽发,将生死置之度外。但如今,这些都已经化为记忆中模糊的一隅,哪怕她再如何竭尽全力去回想当时的心绪起伏变化,再也不会有分毫触动。脑海最为清晰的,竟是从草原到云州那些不眠不休逃亡的日子。

“多谢。”她低声道,神情有些萧索,“我自有分寸。”

刘甄脸上露出不忍,从她一如既往的平静中读出某种深切的痛楚与隐忍来。楚晙手段她再清楚不过,她虽知道大部分的事情,但依然不能为清平做些什么,愧疚与无能为力让她感到无比的煎熬,她忽然道:“清平,若你想走——”

清平突然按住了她的手,一把捂住了她的嘴。

深夜的墙外传来踢踏马蹄声,刘甄猛然住口,额头蒙上了一层薄汗,清平若无其事地松开她,从她手中取过那盏灯,道:“回去的路太暗了,这灯便借我一用,日后有机会再还给你。”

她提着灯向外看去,天枢驾着马车到了跟前,道:“李大人,请上车吧。”

刘甄怔怔地看着她提着灯上了马车,灯光照出她的脸,如同开锋的宝|剑般,眼角眉梢褪去了原本柔和,变的有些锋利冰冷,光影勾勒出鼻梁到嘴唇的线条,呈现出种动人心魄的美。

刘甄不免有些心惊,她与清平相知相识,如何不知她是怎样的人?但此时看她的模样,竟然连往日的一点影子都寻不着了,简直就是脱胎换骨了似的!

清平看向她,眼瞳中流转着浅浅的光,她微微一笑,张口无声地说了一句话。

天边泛起鱼肚白,宫人关了门。刘甄走在宫道上,以口型相仿,在心中把清平那句临走前无声的话给念了出来。

“记住你说的话。”

刘甄眉心重重一跳,不详的预感笼罩在她心中。她有些后悔当时说的话,劝清平走,可是又能走到哪里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若想不被发现,就要一辈子隐姓埋名,藏身于山野中,做个农人村妇,难道清平愿意这样?

刘甄叹了口气,往事历历在目,她整了整装束,垂下眼,在踏过重华宫宫门时,又变成那个颇得太女倚重的刘尚女。

下了一夜的大雨,宫殿顶上的琉璃瓦被冲洗的明净,在朝阳中反s,he出一片无比眩目的金红色,刘甄看着雨后澄澈的天空,忽然觉得哪怕清平真想离开,从此做个这样的人,也未尝不可。

清平回到府中时已是天光大亮,张柊见她回来,便在厅堂招呼下人备饭。

清平在桌边落桌,有仆人送上碗筷,张柊若无其事道:“昨夜下了一夜雨,今早起来不曾想竟放晴了。”

“晴天自然是好的,使人将屋里的褥子拿出去晒晒,晴不过几日,到时候又得下雨。”清平舀起一碗粥喝了几口道。

张柊注视着她道:“……竟不知你对长安这般熟悉。”

清平手中一顿,瞥了他一眼道:“曾在长安求学,也是住了几年,说熟悉也熟悉,说不熟悉也不熟悉。”

张柊有些尴尬,低头用饭不语。两人各自心怀秘密,本就无话可说,清平用完饭便回了后院书房中去,临走前低声道:“看好那些下人,别让他们随意走动,宅中的事情,要劳烦你打理好。”

张柊压下心里疑惑,无论他对昨夜所见有多少猜测,此时他也不得不装做毫不知情的样子。深夜出现的马车,身着近卫服饰的女子,他深吸一口气,明白他们彼此都需要等待时机,而这种等待,恰好是最让人倍感煎熬的。

清平坐在书房中翻着那本账本,她手上这本自然不会是原本,而是另行抄录的副本,她翻了几页,慢慢合上放在手边。

她手中这本账本记载的东西几乎可以颠覆整个贺州官场,世家大族手伸的如此之长,将贺州瓜分殆尽,贺州官场贪墨横行,世家肆无忌惮,几乎已经将贺州官府压在下面,朝廷多次派去的官员整治,但都无从下手,皆无功而返。贺州甚至成为一块铁板,谁敢去踢,就会遭到激烈的反击与报复。

这只是一州之景而已,那其他州呢,是否也是这般黑暗糜烂?世家自建朝初便已盘踞在六州土地上,当时朝廷需要仰仗她们,但历经种种变革后,到了今天,她们已经成为能cha手朝廷决策的庞然大物了。通过不断在朝中举荐和cha|入合适的官员,达到为其谋利的目的,再通过联姻,使得彼此的关系更加亲密,这已经是一条巨大的利益链。

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种局面的形成也并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如同云州有战事,朝廷要从其他州抽调粮食运往广元,但都没有收到预期的数额。地方凝聚起的势力成为阻碍朝廷新法推行的巨大阻碍,更别说科考取士,如无人推荐,平民之家,怎能有入官学就读的资格?贺州一地最讲究出身家世,为此改姓入门者不计其数,不过只是为了冠个宗族姓氏罢了。

她手中这本账本分为两本,一本为进账,一本为出账,记载着贺州近三年来各项税收的流向,吴钺恐怕并没有看这本账本,否则她就会明白,这里头所称的向朝中重臣上贡不过只是冰山一角罢了,扣除朝中为推行新法发放的各项补贴,还有税收出入,最后清晰的指向一个地方,剩余的五百三十万两,全都被贺州世家大族所瓜分。贺州都是如此,更遑论其他五州了。

原本还在张柊身上,清平相信他自然会把这样东西藏的很好。云州频繁的战事将举国上下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人人都想知道成败如何。事关国体,更关乎这位继承者是否能得到认可顺利继位,她清楚的明白,这场战争对楚晙而言至为重要。随着女帝的退隐,权力的无形移交,楚晙在这一年中表面上说的监国,但其实六部内阁已经隐隐以其为尊。官员们需要的是能决策大局的君王,如果说前三十年中,女帝的不作为将她们被迫推向的世家战线,参与到两党之争中去,但现在,许多曾被放逐到权力中心外的官员看到了一丝希望,若是明君在位,那么这腐朽不堪的官场,总有一日会得到彻底的治理了。

她问自己,回到长安究竟是为了什么呢?她心怀愤慨,想为安平殉城的孙从善与一众同僚问个缘由;她回想起在雪中跋涉的场景,想为这一路流离失所的百姓问个究竟。拨开重重y谋,她不想让吴盈平白送了命……种种缘由,促成她回到长安,再次踏入这片土地。

她坐在书房中,想到往日的情形,只觉得想笑又想哭。长安承载了她太多太多的记忆,她看到旧日的屋舍、街道,怎能不触景生情?

但这一年的遭遇让她有了新的领悟,原来所谓的感情,才是最要不得的。时至今日,她只觉得仿佛再生了一般,人历经生死险关,总是会发生一些变化。曾经的日子并不是假的,人付出的感情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忘记,她想起长安的同窗,安平的同僚,或是曾予她教导,那些在她生命中来了又离开的人,她心中涌起深深的无奈,她此时才真正意识到自己曾经的错误,她的确是那个被人推着走的棋子。

若是她一早便离开,去周游六州,远离所有的是是非非,是不是就不会有今天的局面。吴盈不会死,安平不会沦陷,所有未发生的都可以被改变?她清醒痛苦的明白这是不可能的,但又如饮鸩止渴般,陷入悔恨之中不能自拔。但她并未因此而产生过自暴自弃的想法,如果对自己这么随意,她早就该死在阾枫郡的废庙里。

清平看着日影从窗柩的一侧慢慢落到地上,她想到那句“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她心中堆满了苦闷,但却不能与任何人说。能说的人已经不在,在的人已经背道相驰,越走越远。她恨自己历经种种,仍是做不到无动于衷。

她又是失落又是庆幸,彻底的失望过后,她只觉得心中空落落的。她虽是心伤至极,但也明白一件事,所谓的感情,并不付出多少就能得到多少。她的一往情深,或许只是一个笑话。如今临脚刹住,悬崖勒马,也算为时不晚。

清平一边嘲讽自己,一边抽出纸来将所经历的事情记下,好加深记忆,整理的更清楚一些。屋外阳光洒了一地,有鸟雀停在窗前叽喳叫个不停,她抬头看了看,忽然笑了笑。

她或许是错付了深情,为人耻笑。但她也能拿的起放的下,苦学数载,女儿心怀天下,胸中自有磊落山河。情爱小事,痛过伤过,就当它是过眼云烟罢了。

第134章如鱼

这场旷日持久的国战终于落下帷幕,自捷报从前线接连传来,朝廷也松了口气。内阁自然不必再连轴转,日夜待命于紫宸宫侧殿。庞大的帝国在历经一年的诸多变故,总算能迎来一个喜庆的新年了,云州虽硝烟未尽,但残敌穷寇,已经不足为惧。

被战争y云笼罩的长安也渐渐恢复了原有的繁华平静,云州一役过后,朝廷六部勉强运作的种种弊端也渐渐暴露在众人面前。但至少现在看起来局势仍旧平静,如同秋天的湖水,仅有落叶扰乱宁静,但那细小的涟漪,并没有破坏这份固有的平静。

与此同时,在任一年监国的太女楚晙,以其沉稳冷静的姿态率领内阁朝堂共面国难,使得朝野风向大转,原本的反对之声渐渐少了,世家也不再是观望之势,反而表现出靠拢的意向。

玉霄宫中不分白天黑夜都燃着灯火,淡淡的雾气从凤形香笼的嘴中吐出,湮没在深宫之中。

楚晙坐在桌前,读完兵部呈上的最后一本奏折,有宫人端上茶,她也只是看了一眼,把茶盏轻轻挪的远了些。

这虽是女帝常修炼的宫殿,说是什么清静自然,撤去了一应金器玉摆,但呼啸展翅,以凌空下落之姿悬于藻井之间,翎毛张蓬,神态高高在上,睥睨一切。

“……”

茶盏与桌面发出的轻微碰撞声惊醒了靠在床头的那个人,头发花白的女帝被裹在赤色的帝袍中,好像被这代表尊贵的颜色吞噬了血气,她惨白的脸更显衰败,楚晙目光在她日渐颓老的脸上落下,而后女帝双眼微颤,慢慢睁开眼睛。

她艰难地喘息,发出剧烈的咳嗽声:“……云州,尚在?”

楚晙颔首,道:“复组了寒甲营,周乾赢了。”

“寒甲营?”女帝微微眯起眼,“你可真大胆,建武年间撤寒甲营分云策十二军,就是怕这些将帅拥兵自重,到时候说反就反了!你居然敢将寒甲营再弄回来,难道就不怕周乾反了?”

她面前的人只是轻轻笑了笑,姿态闲适道:“反的不会是周乾,也不会是云州的驻军。云策军的指挥权历朝历代都被紧紧握在皇帝手中,从来只有内生反心的世家,没有听说在边疆叛乱的武将。”

“世家?哈哈!你就这般狂妄,竟要与世家为敌?从太宗起,世家盘根错节,同枝连理,朝中三品以上大员哪个不是出身大族,先帝都不能撼动她们分毫,就凭你——”

女帝痛苦的咳嗽起来,抓起帕子捂住嘴巴,缓了缓才道:“你以为朕没有想过要动过她们吗?呵呵,那些人可不见得能听你的……”

“这就是您藏于深宫清修,不愿过问朝务的缘由?”楚晙目光闪烁,轻声道:“知不可为,便顺理成章的退让避开?这与掩耳盗铃者又有何异?哪怕事情到了最差的地步,也能有一线转机,只要能牢牢抓住,就一定会有机会,倘若从一开始就已经决定放弃,那才是最可悲的,还未曾一试深浅,就已经生了畏惧之心,这结果便注定是输。”

“哈哈哈……”女帝笑起来,声音含糊,回荡在大殿中的柱子上,有种鬼气森森之感,侍立在侧的宫人忍不住低下了头,两股战战,双腿发软,“朕为帝数载,也不需你来教我这个道理!等你能把这个位置坐牢了再来说今天的话罢,这天下之主的位置,可不是那么好坐的。”年老的帝王细细打量起眼前年轻稳重的女儿,就仿佛是兽群中年富力强的新王与年迈不堪的老王相互对视,她突然生出无尽的感慨,这自然是来源岁月无情侵蚀的悲哀,原来哪怕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也逃脱不了生死轮回的宿命。

“你,你不像你父亲。”她叹了口气,放缓了声音,流露出怀念的神情,“他比你温和多了,却很倔强,未有你这么圆滑。若是当初,他能有你一二分手段,也不会落的这般下场。”

楚晙听她说起自己的父亲,手中一顿,漫不经心道:“斯人已逝,就算是道尽哀思,也是无用。”

女帝双目如电,突然变的锐利起来,看着她道:“等你走到这个位置,你就会明白,有些东西,你永远永远都再也无法得到。哪怕你耗尽所有,倾尽这天下间的财富,都不能改变……这就是代价,这就是——命数!”

她疾声厉色地说完,便如同被人攥紧了脖子,用力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球凸起,面色刹那间由白转青,最后手无力落在被中。

殿中寂静无声,楚晙的目光掠过那排微弱的灯盏,其中一盏只余豆大的火苗,倏然熄灭,她的手在桌上叩了叩,吩咐身边宫人道:“召太医。”

太启六年,圣上病重,再次急召了整个太医院,从宫中传出的消息皆是语焉不详,又过了半月,女帝召了内阁几位顾命大臣与太女于玉霄宫觐见,这下人人都心底有数了,想必到了此时,也必然是要写遗诏了。

玉霄宫中正殿里乌泱泱跪着一排红袍官员,其中有内阁首辅严明华,次辅沈明山,以及文华阁大学士数人,这些都是女帝向来倚重之人,在这种场合出现自然有其深意。严明华跪在丹陛前,抹了把眼角的泪,哽咽道:“陛下……”

女帝恍惚睁开眼睛,气若游丝般道:“将东西拿出来。”

宫人捧着赤色玉轴从屏风后出来,女帝道:“……朕,从位数载,未尝不以敬天法祖为首务……以天下之心为心,共四海之利为利,保邦于未危……而人主之事,遁卦六爻,亦未言尽,便知人主原无宴息之地可以退藏,不及臣下可仕可止,无可旁诿。太女皇四女楚晙,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着继朕登基,即皇帝位……”

这份遗诏显然是女帝亲笔所写,并未交由大学士执笔。此言一出,重臣皆垂目饮泣,严明华趴在台阶上,哭泣道:“陛下,陛下!”

毕竟是女帝一手提拔上来的老臣了,女帝慢慢道:“哭什么,你是朕的内阁首辅,起来,站好了。”

楚晙从人群中走出,跪在台下,女帝看着她年轻但沉稳的面容,浑浊的眼中,流露出一丝渴望与怀念。她推开两侧宫人的搀扶,颤颤巍巍从座位上站起来,虽身形佝偻,但苍老的面容上依然保留着属于帝王的威严,她居高临下地看着楚晙,在这一刻,她仿佛已经洞悉了所有的前因后果,极为平静地道:“太女,这天下社稷,朕交付于你了。”

楚晙与她深深对视一眼,随即附身一拜,朗声道:“儿臣必不复所托!”

“那就好……”女帝一步步转身落坐,看着殿中跪着的大臣们,在御座上合上了眼睛。

太启六年十一月,京师戒严,闭城封坊,三日后由文华阁大学士在朝中宣读遗诏,昭告天下,朝臣皆素衣白冠,于大丧之日始,新帝扶灵,梓宫葬入陵墓,皇女皇孙随行,辅臣并三品以上大员随侍奉如常。

城中庙寺至大丧初日,需鸣钟三万,钟声彻夜不绝,在长安上空回荡。风流云转,光影变幻,飞快的掠过琉璃瓦上,无言注视着沧桑人间。

国丧禁乐,五城兵马司夜夜巡逻,全城宵禁,满城无比安静。清平所居附近的歌舞坊也闭了门。倒也得了数日的清净。她夜夜宿在书房中,深夜仍坐在桌前看书。丧钟已停,但又好像回荡在耳边。她见桌前那只蜡烛将熄,取抽屉里寻了新的换上。

窗外冷月如霜,在窗柩落下一片冷冰的银色。东面的窗户未曾关上,倾泄了一地月色。有风吹来,将桌上书页翻的哗哗作响,那烛台也被风吹的向书倒去,她来不及去关上窗户,快步走到桌前扶稳了烛台,又把书用镇石压好,烛火摇曳,恰好照出那句“如鱼游网,将是长流,脱或暂出,复又遭网”,残灯满室影幢幢,她手中一抖,心中有些蓦然有些发冷。

待她放好了东西,转身去关窗,突然看见一点白自空中旋转落下,好似银屑般发亮,接着密密麻麻的银屑落下,没想到竟然下起雪来。

她伸手接了一片,而后关了窗,冰冷的雪很快融化在温暖的掌心,书房的门突然响了响。

清平有些奇怪,这么晚了,张柊也该一早歇息了。府中下人知道她的习性,断然不会来打扰,她警觉道:“是谁?”

“李大人,”天枢的声音传来,“请随我走一趟罢。”

她微微皱起眉来,此时正值国丧,新帝初立,先帝梓宫都还未入陵,宫中内外紧闭,这时候楚晙要见她?

她并不想在这时候见到楚晙,便懒得理她。料想天枢也拿她没办法,总不能绑了她进宫罢。

果然门外无人应答,清平猜她已经走了,便铺好床铺,谁知道门轻轻一推便开了,天枢面色冷淡道:“请吧,李大人。”

清平冷冷道:“进宫?此时宵禁,如何能在长安街坊中随意行走?”

天枢道:“这就不必你担心了。”

清平见她铁了心要带自己入宫,只好收拾衣服,准备动身。但天枢却取了一套宝蓝色官袍,上头的纹饰她再熟悉不过了,孔雀翎羽垂下,这是正四品的朝服,天枢道:“请吧,李侍中。”

清平看着那套朝服一字一顿道:“什么李侍中?”

天枢答道:“官复原职,李大人,还未来得及恭喜你。请罢,陛下在宫中等你。”

第135章灵犀

是夜,长安下起雪来,如同无数冰晶在月光中闪耀,在寂静的夜色中轻柔舒缓地落在飞檐上,没过多久便覆盖了屋瓦街道,堆积的雪在月光的照耀下反s,he出淡淡的银光,将周遭映得如同白昼般明亮。

马车在雪地里疾驰而过,留下两道长长的车辙,不一会就被雪给掩住了痕迹。待来到皇宫时,雪已经下的越来越大,清平穿着朝服,头戴冠帽,腰佩玉环银袋礼束,一应具备,在宫人的指引下于偏殿换上素衣,罩在朝服外头;又将冠帽蒙了白纱,耳边垂下两条长带,以玉珠为结,悬于帽旁,待这一切打理完,才有人过来领她离开。

因是大丧期间,宫中灯盏皆换了白纱灯笼,朱红门窗都糊上了层白纸,雪覆盖了宫阙,沉寂的白铺天盖地而来,将这原本辉煌华美的宫宇蒙上一层凄楚的霜色,月夜下雪地无边无际,连同周围的宫殿,都一同化作纸上苍凉的墨痕。

灵幡轻轻飞舞,纸帐翻动,雪落在玉霄宫前,月色将隐,白灯笼在地上落下一圈惨白的光晕,清平跟着那引路的宫人从偏殿进去,刚刚踏入宫门,便听见里头有声音传来:“……竟不知先帝有如此打算,遗诏也不交由文华阁大学士誊写,这到底是哪里的规矩?”

清平面色如常,只是那内侍被吓的不知所措,她抬眼扫了扫这座已被装点做灵殿的宫殿,距上次到此地,已经是几年前的旧事了。约莫是主人的逝去使得这宫殿失去了些许威严,她随着内侍踏进金砖上,在满室烛火中,向着大殿深处走去。

楚晙这次召她进宫并无遮掩,也没从小门偷偷摸摸的进来了,而是走的乾光门侧道,且宫中留档,礼备完全,这分明是召官员进宫问话的意思,而且是堂堂正正要将她推到众人面前,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随着越来越靠近正殿,里头争执的声音也更加清晰:“……信阳王的意思,难道是先帝遗诏有假,故而你们不愿领旨奉诏,叩拜新帝?”

内侍显然不曾见过这番阵仗,正不知所措的站着,里头人有人瞧见人影,便从重重纸帐中出来,问道:“是李大人么?”

清平颔首,那名宫女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见已是周全,便略略提高了嗓音,道:“回禀陛下,李侍中已经到了。”

纸帐后的灵堂上一时无声,楚晙的声音传来道:“进来罢。”

清平入内,附身跪拜参行大礼后才慢慢起身。这方灵堂上站着数位官员,观其朝服皆为三品以上,其中首辅严明华,次辅沈明山并大学士数位同列而立,她们对面则是五位清平从未见过的中年女人,孝服下露出朝服一角,朱雀的纹饰隐隐可见。

“臣李清平,叩见陛下。”

楚晙站在丹樨前深深看了她一眼,而后转身向那五人道:“遗诏做不得假,不过是未召州牧进京提前颁布了。怀王谥号早在先帝在时已经定下,不知道信阳王要如何?如今内阁首辅在此,几位先帝生前倚重的大学士也在,不如问问她们,这到底合不合祖制。”

一名身材高大的女人站出来拱拱手道:“臣自然不敢疑先帝决断,只是那时先帝卧病在床,这诏书吗——”她神情y鸷地看过对面的几名重臣,不屑道:“谁知道会不会是出至旁人之手呢?”

这话如惊雷般炸在大殿上,一名大学士再也忍不住了,站出来拱了拱手道:“信阳王,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先帝在时虽卧病在床,但仍是乾坤独断,断然不会有这等事情发生!”

信阳王神情倨傲,显然没有把这群人放在眼中,道:“那孤王问你们,你们谁曾见过?”

第33节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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