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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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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谰池上作者:青花玉龙子

第29节

穆修白对窗而坐,他身边烧着一个火盆。虽然是室内,他身上的衣服也裹得很厚。绮窗闭塞,只从窗纱里透出些微光,穆修白的面容隐在尘暗的室内,颜色也略显衰颓。

穆修白只听锁钥落下的声音,便是吱呀的户枢声响,侧头向门口,就见一人一伞。人是白衣风流的人,伞是绣金软绸的伞。

穆修白微微张了张口。第一个反应是自己死不了了。这数月以来,日日如临深渊,且不知何人能信,何人不能。他道是风陵君喜欢花朝,花朝却被送去祁夏。他见到形形□□的人,每个人换着花样从他嘴里套东西。问他祁夏的种种。税官问他税事,水官问他水利,武库库管问他武备,稻田使者问他营田,那些盐官铁官问他盐铁事,再有的便是问他刀币布帛。他不知道自己说了没,说了多少。幸得他不入太学,否则整个祁夏都要被他卖了。

穆修白的神思尚没有回转过来,李瑄城已经走到了近前。

李瑄城在他对面坐下,不发一言,只伸手捏了穆修白的腕子。

穆修白下意识地往回抽了一下。

李瑄城道:“别动,我按下脉。”

穆修白不动了,若有所思地望着李瑄城修长的指节。

只一会儿便道:“你吃了多少药?”

穆修白嗓眼生涩,出口的声音也有些生涩,他道:“吃…了不少。给了多少便吃了多少。”煎药的药渣子堆起来,怕是能堆到窗口。

李瑄城按着他脉搏的手没动,口里道:“他们是让你吃吐真剂罢。”

穆修白微微颔首。

“……吃成这般怪乱的脉象。”语气里十分不快。

穆修白不语。他看着李瑄城。他对于李瑄城的所思所想十分不确定,瑚阳城里李瑄城也没有透出哪怕一丝一毫地要换他回来的意思,倒是后来亏了祁千祉一道圣旨。他可以明白家国较之一人,何为重大,但是却摸不透李瑄城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然而他在南梁,也未必对得起祁夏。他甚至有些不恨祁千祉了。祁千祉两度退让,求他安稳,也算是仁至义尽。

李瑄城依然在诊脉,除了浮于表的乱脉,他诊不出什么。风陵君既然对花朝下了毒,照理也不该放过穆修白。只是这乱脉之下……李瑄城又阖目细查些许,只觉得荆棘满地一望不尽,无处可探无路可走,竭尽了精神,也全无所得。穆修白静默地坐着,右手成拳,放在口前,低低咳了咳。

李瑄城阖上的双目忽而睁开,手上改为抓握。穆修白浑身一僵,他只觉得一股霸道的极阳的真气顺小臂攀上,一时间胸中堵塞,脏腑剧痛,霎时就吐出一口血来。李瑄城未料到如此急烈,收手不及,忙将人扶住了。

穆修白从他怀里抬起脸来,那脸上映衬着火盆微暖的火光,嘴角的血污更加艳丽。李瑄城神色严峻,只如冷面铁青的阎罗。

李瑄城道:“风陵君果真小人。我还是看高了他。”

穆修白道不语。他对这至阳反蚀的感觉十分熟悉。他近来愈发不耐寒,加之方才身体的反应,便猜到一些。他道:“……是不是千寒?”

李瑄城道:“应当是。这毒花朝也同我讲了,制毒的人是木铎,也是菩提里的人……。”

穆修白自嘲道,“我两次中一般的毒,确实不见长进。”

李瑄城见他又咳嗽,伸手替人顺了顺后背,又道:“花朝现下在诏狱。风陵君对她下的是凡毒,我已经替她解了。”

穆修白微微缓过来了些,直起身来,道:“谢过主人。”

李瑄城侧过头去拿过火盆里的火钳,微微拨了拨炭灰,拨得亮了些。红彤的火光之下,那面上的铁青终于有些缓和。

再往下,李瑄城便起了身,道:“我不宜久留。”

穆修白无甚反应,也只看着那火盆,里面的炭火里清清楚楚地勾勒出木材本身的年轮。

李瑄城又在此处站了一会儿,只看着穆修白,两人都不发一言。穆修白侧脸的弧线被暖光勾勒得明晰,愈发显得消瘦,他面上是火光也没能遮掩的病态的苍白。

李瑄城回转过身,门外虽是雪如撒粉,却是天光微晗。身后便有一个低如落雪的声音道:

“我怕死。救救我。”

这人也未必是可托的良人。只是千般境地,走投无路,真正能够抓到的,也只有这一人。

李瑄城微微阖目,将那顶绣金的绸伞撑开,入了天光里。

次日早。李瑄城往长公主住处去。

长公主正读着佛经。念完一页,翻过来,敲一声钟,依旧双手合十,再读一页。

长公主在自己的居处设了香案,摆了观音。长公主这几日心神不宁,故而日日捏着一串菩提子,一日数十遍乃至百遍地念着心经。

得了通报,长公主便住了念诵,往外间走来。

李瑄城怀抱珠匣不便行礼,只在案前跪下,略略一躬身道:“长公主。臣有几句私话。”

长公主大袖一拂,便见侍女尽数都退下了。

长公主才往案后坐了,道:“你说吧。”

李瑄城微微吸了一口气,道:“我用除沉珠向长公主换一人。”

长公主蓦地抬起眼,瞳孔急缩,她大声道:“你说什么?”

李瑄城敛眉,抬手开了珠匣,夺目的光辉尽泻而出,一室的光华满目。

长公主的神色还未沉静下来,深吸一口气,问道:“你说,除沉珠在你那?”

李瑄城微微点头,往珠匣中示意:“这就是。”

“我凭什么信你?”

“凭我父是李蹇。”

长公主死死地盯着李瑄城的面孔,李瑄城面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只仿佛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忽而道:“你要的人,莫非是阁子里那位?”

李瑄城面上松了松,低声应道:“正是。”

长公主便轻笑着,有些止不住,笑罢了微吐出一口气,面上取而代之的尽是嘲色,她道:“我记得你虽流连风月,却不爱少年。”

李瑄城不语。

长公主道:“如此说来,那阁子里的人,真是祸水了。老四喜欢他我是信的,连你喜欢他?”

李瑄城道:“他中毒已深。他曾救我一命,我若能救他一命,也算是了了恩情。”

长公主冷道:“你早救过他一次了。谎话连篇也不打腹稿。我倒想问,此人于你有何用处?”

李瑄城道:“此人于我无用。”

“无用?我都不知道你哪句该信。老四拿南梁俘虏换他一人就够荒唐了,你用除沉珠来换,岂不是荒唐至极!城儿,我以为你不傻。只能以你为狡诈了。”

李瑄城只道:“并非诡计。我便是只说我有除沉珠一桩,无论真假,都已是开诚了。”

长公主只是咄咄逼人,道:“是。有或者没有,你都不当讲。如今我猜的你都已经坐实了。若是无心,为何留着这珠子?”

李瑄城道:“臣并非想留它。这是梅山道人交给臣的。”

长公主听梅山道人四字,又道:“你表字承运,也是你师父梅山道人取的?”

李瑄城不意她问表字,面上一僵。

长公主将杯盏往案上一搁,便是“噌”地一声,茶水也泼溅在案上:“承天景运,好大的口气!”

李瑄城眉间微蹙,遂道:“七晋山人也赠我了表字,是怀璧。”

长公主低眉看了那珠匣里的珠子。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个道理再浅显不过。

李瑄城又道:“我不留除沉珠,我是弃是献?试问我奉珠祁夏,祁夏会不会留我?”

长公主道:“可我……如何信你!如何信你!”言语之下,竟不知是问李瑄城还是自问。

李瑄城面不改色,缓缓吐字:“我如今奉珠而来,长公主还有何顾虑。”

长公主反问道:“我有何顾虑?”又道,“我就恨是我养了你这些年……纵虎归山放龙入海,非我所为。照理,我应该杀你。”

李瑄城道:“臣虽在校尉一职疏于职守,为陛下兢兢业业,也非无功。”

巫蛊祸事,祁嵊反事,李瑄城皆是力挽狂澜。长公主内里是信他的。可常言道,人有阴阳双面。一叶障目也未可知。

长公主道:“我将阁子里的人给你,你往何处去?”

“臣先回语谰池。至于天地之大,我往何处,就看长公主预备如何了。”往后穆修白体内的千寒,非历遍九州,不能得药了。率卜仙山,或可一去。

“老四要你当将军,你要如何应对?”

“长公主必有说辞。至于望月,长公主便说他死了罢。”

此言音落,室内一阵死寂。两人相对无言。茶水已凉。

长公主只觉得七窍不通,胸中不畅。苦闷生涩就如堵着一块积雨的云。良久起身道:“你走吧。我答应了。”

李瑄城道:“多谢长公主。”

“不用谢我。是我一步走错……我要是当初没去李德山府上,没入画楼见你,我现在就该杀你了。”

李瑄城听她提这些旧事,到底长公主对他恩情有加,低声应道:“故而臣奉珠祁夏,报一线之恩。”

长公主听罢此言,反倒是怒意盎然,道:“报一线之恩?”自嘲地笑了两声,遂道:“李瑄城,你我这一别,我料你以后绝不会来再见我。你于杜正,若不是我劝你,你连临终都不懂得送他一送。我早前就知道你是块捂不热的顽石,什么事情,都是恩怨两清,我虽不是你生母,幼时照料你,也常亲力亲为。让你喊我一声娘亲,你喊我官称喊到如今……你可是知冷知热之人?”

李瑄城只觉背脊微僵,端坐不动。

长公主见他无言,气急,抓了那盏冷茶,往他面上倒去。李瑄城这许多年来从未见她如此失态。

李瑄城受了那盏冷茶,又坐了半日,听长公主似乎并无他话,方避席而稽首,道:“孩儿告退。”

长公主听此一言,不觉泪下。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见面了。

☆、章三十三奉珠入庙(三)

李瑄城又开始替穆修白调理身体,悉心尽心之至。

穆修白精神虽然好了些,又日日忧心,讲起话来三句不离日后的去留,自己都嫌烦,便干脆不讲话。

李瑄城此人倒是皮糙肉厚,见得穆修白不搭理他,一人乐得闲扯。

穆修白偶尔应一声两声。冬季日短,不多时窗外就成了漆黑的一片。李瑄城却依旧没有走的意思,穆修白都觉得他过于殷勤了,终于忍不住道:“你是不是要趁着这几天把该讲的话都和我讲完?”

李瑄城听这一句,住了口,侧眼过来望他,眼睛映着火光黑白分明,他道:“不是。我怕你没话讲。”

穆修白确实觉得自己和李瑄城生疏了些,之前求过他救他,再也开不了第二次口,就没什么话好讲。这会儿也不知道要讲什么了。

李瑄城见他果然噎住,想讲些什么却不得的样子,十分了然道:“你不想讲,就只好我讲了。否则你也不嫌闷。”

李瑄城的音色本来就低,穆修白被这句话挠得都要起激灵。他道:“你何必对我这么好?”

李瑄城笑道:“我对你好吗?你心里明明还在骂我,嫌我对你不够好。”

穆修白被说中了心思,一时讷讷,竟然想不出什么话来对。憋了半晌才道:“我没有。”

“果真没有?”

“没有。”声音却小了。

李瑄城这会儿不再当君子,从几案的另一头伸了手过去,抬起人的脸。穆修白侧身一躲,好容易躲开,面上却烧了起来。

李瑄城的手尚在半道,双目沉沉地望着眼前人,他道:“这屋里是不是太热,我把炭盆挪开些。”

穆修白心下恼自己的反应,口头又不够伶俐。眼睁睁见李瑄城站起来,将火盆往边上推了些,顺势又绕到穆修白这边。终于道:“李瑄城,你别……”

那人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垂了头,躬身凑近他,抢道:“别什么?”

穆修白道:“别……过来。”

李瑄城道:“你真那么怕我?”

穆修白道:“我不是怕你!”

这句话说得大声,两个人都愣了一下。李瑄城顾自道:“不怕我,那不就完了。”伸了两手,就把穆修白捞起来,穆修白一下没了着落处,心也跟着一悬,便双手推拒着,微微挣了挣。

李瑄城将人抱在怀里,好生安抚道:“别这样紧张,又不是第一回了。”

穆修白听了这一句,心下泛上一些隐秘的羞耻感,更多的却是心口隐隐作痛的感觉。他终于没有再卯足了劲儿,浑身却还是绷着。

穆修白有一腔的话,出口却成了:“为什么要在这里……”

李瑄城只做听不见,他抱着他一路走向卧榻,路上的时候低头亲吻了他的眉心。穆修白抓着李瑄城的手掌也收紧了。李瑄城的吻又落到面颊,和嘴唇。就如汪汪溪流流入了心下寸许。这吻并不激烈,穆修白却不敢喘气。随着吻的持续他极度地缺氧,他觉得自己心田渐渐被涓涓细流布满,不时却成了大涝,他快要溺死了。

李瑄城的手掌已经探入了他的衣领内,触摸到他的肌肤。这人的手掌并不是冰冷,而是温热的,甚至比穆修白肌肤的温度还要高些。即便是这样,穆修白的身体还是微微颤抖起来。那只手掌不规矩地动作着,贴着他的肌肤摩挲着,穆修白从僵硬变得瘫软。他的体温也渐渐升高了。

李瑄城感受到他的异样,他说:“你这么喜欢我……”

……

便有人将这事往长公主处报了。

第二日穆修白醒来的时候,已经不在长公主府。他置身于颠簸的马车之中。他躺着,车窗里偶尔漏出一些空隙,他可以得见远山,都是苍茫的雪顶。他的思维有些迟钝,一想昨夜的事,才觉自己枕在一个人身上。

李瑄城见他睁眼,便道:“醒了?”

穆修白嗯了声。

李瑄城道:“我们这是秘密出城,车马也就简陋了些,你担待着点。”

穆修白心下已经了然,还是问道:“我们……去语谰池?”

李瑄城道:“对,你高兴了?”

穆修白又追问道:“呆多久?”

李瑄城见他小心翼翼地样子,调笑道:“你什么时候能主动投怀送抱了,我就告诉你。”

穆修白便别开了头去,心却早已飞上云顶去了。李瑄城这句话相当于告诉他,他不用回去了。他也不接李瑄城的话,就问:“你怎么做到的?”

李瑄城不在意道:“你坐起来,好好看看这京郊景色,以后我们就都看不着了。我这一去,就不会入京了。”

穆修白如言坐起来,撩了车帘。他躺着的时候就觉得外面特别好看。就见远山茫茫不知远近,山腰有云气,升腾而上,与低云缠作了一团。飞雪乘风打旋,落得心急,都入了车厢内。穆修白冻得浑身哆嗦。李瑄城用貂裘将他整个儿裹住,道:“看个两眼就好了。你还以为自己吹不坏。”

穆修白便又在车里矮下身来。其实他的心境并不如他昭示得那么亮堂。但是从死亡的威胁里暂时地脱离,这令人鼓舞的消息已经把一切不妥当不舒服的地方都掩盖掉了。他今天确实高兴得很。

他扭转过身,双臂从后面抱住李瑄城,像他以前抱住祁千祉一样抱住这个人。在他耳边温语呢喃:“我真的……这恩情我无以为报。”

李瑄城笑道:“是啊,如你所愿。我确实把你要过来了。”穆修白正是在他耳侧,见不到李瑄城笑意骤减的双目。

长公主说得不错,“恩情”这个词,真是容易惹恼人。穆修白是什么样子的他不知道么,这派敷衍讨好的样子,又是要做给谁看呢?

李瑄城伸了手去握住搭在他肩上的胳膊,将身上的承重卸了下来,他道:“等回了语谰池,我会想法子替你解毒,你要学医或者如何,只要我会的,我都会教你。”

穆修白道:“谢过主人。”

李瑄城道:“我不喜欢听你说谢字。”

穆修白又不知道说什么了,李瑄城眸色沉沉地垂眼看他,又道:“你要说谢我,恐怕是谢不过来的。”

穆修白不语。李瑄城也觉得自己有些心烦,道:“你睡一会吧。”伸手便点了人的睡穴。

穆修白初时还望着李瑄城,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不时眼睑下的眼珠子就开始无意识地左右动作。李瑄城再看过去时,便见人已经睡了,呼吸平稳。

李瑄城便撩了车帘出去,见芙儿在那儿驾车,一张小脸冻得通红。

李瑄城随着她坐下,芙儿赶紧将斗笠蓑衣给李瑄城披上。一边道:“主人,府里该走的该留的我都和绮春姐姐商量过了。就是除了我手下一干人等,院里还有个叫罗扇的不知怎么知道消息,非得跟过来。”

李瑄城不记得此人是谁,道:“你多给她些银钱。”

芙儿道:“打发不了,我就把她带过来了,她既然知道我们一去不再回来,总不能晾着放那。她在凛冬姐姐车里。”

李瑄城道:“我去看看她。”

祁千祉再派人向南梁交涉时,李瑄城一行人早到了语谰池了。

南梁明确说已经将人送往祁夏,祁夏确实没有接到人。两头一查,就晓得被大司马晏炎给截住了。再追问,才知道是长公主插的手。

祁千祉一听这般,分外担心穆修白的安危,乘了御撵往长公主府上去。行色匆匆步履迟迟,到了正厅,却见长公主已经等候多时了。

祁千祉见了礼,便欲直抒来意。不料长公主颔首受了他的礼,开口便道:“陛下要和我说南梁俘虏换回来的那个人,我就伺候不得了。”

祁千祉听她说得直截了当,更是惊异,也道:“长公主还请将望月归还于我。”

长公主道:“你觉得我既然截了人,还会留着?”

祁千祉听这一句,当场便觉得血气冲顶,抬起眼就见他目眦欲裂,唇角紧抿,连平举的双手都微微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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