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江烟还是寻到了李瑄城,虽说是第二日。
李瑄城在东风坪上练剑。东风坪上种了一围的柳树,柳下便是溪。秋冬时日只见枝条不见叶,徒增萧索。
穆修白和江烟也正提了剑要切磋。见李瑄城的剑法正到最疾处,便都抱了剑,靠着柳树在一旁观看。
这套剑法的走步范围极广,但见李瑄城在东风坪内四处游走,剑声啸啸。又有白袍飞舞,袂能伤人。
不多时收了剑背在身后,便向柳树下的两人过来。穆修白脊背一直,见江烟也是全身一绷,下一刻,江烟剑已出鞘,接了李瑄城的第一式,便是“锵”地一声剑鸣。
江烟“嗷”地一声,旋即入了东风坪中央,和李瑄城比拼起来。凝神接过了几招,道:“李瑄城,我和穆公子来比剑!”
便见剑从面前来,提剑格挡至颈窝处。李瑄城处处压他,便回身一个滚地,鲤鱼打挺起来,道:“我还要留着力气呢!”
李瑄城道:“你和他比什么,他比不过你。”
江烟“咦”了一声,便被李瑄城一招从颈侧钉在了地上,心有余悸道:“你怎么出招这么狠,我事前都没有准备好。”
穆修白道:“看江烟方才的招式,和我比应该有余。”
李瑄城将剑收起来,便向穆修白道:“你活动下筋骨是好的。江烟不知轻重。你还是自己找一套入门剑法练着罢。”
江烟难看地从地上爬起来,撇撇嘴道:“我也打不过你,你还非要和我打,你知道轻重。”
却见李瑄城眼睛一眯,两道剑眉也拧起来,神色甚是严厉,道:“你还和小时候一般无状。我是怎么教你的?”
江烟早就练就二郎神的天眼,识得出李瑄城到底是真怒假怒,一看情况不对,便恭敬地认错道:“爹,我知道错了。”
李瑄城道:“你昨日寻我是何事?随我回去说明。”又对穆修白道,“穆修白,你练剑不要超过半个时辰。”
穆修白应了一声,李瑄城便领着江烟走了。
穆修白百无聊赖地舞了会儿剑,正待走时,见浅夏缓缓走来。穆修白正要招呼,那人已经目不斜视地过去了。
☆、章四十三浅夏有深(三)
血龙骨已得,除珠性阳,万事俱备。
问闲山庄虽无温泉,但也有石室引水,玉石作池。
李瑄城日来都繁忙,血龙骨制药,也要几道繁琐的工序。穆修白一早见那炉鼎从山上搬下来,便围着细看。一同做这件事的还有江烟。
江烟道:“其实我爷爷炼过丹,这丹炉是我爷爷的。”
穆修白道:“哦?”
江烟道:“不过我那时候还小嘛,忘得差不多了。他炼来吃的,子午爷爷劝他别吃。他们还吵过一架呢。”
穆修白道:“那为什么七晋山人还要留着这个丹炉?”
江烟眼睛往那炉鼎一瞟,语调高昂道:“青铜做的呀,多值钱!”
穆修白哭笑不得。这也不是江烟第一次冒犯七晋山人了。虽然都是不自觉的。
李瑄城也闻讯过来了,见这探头探脑的两人,笑道:“你们两个,看热闹比谁都快。”
穆修白道:“是你来得晚了。”
李瑄城笑着摇摇头,道:“我来得晚了,两位给我腾个位置?我得看看这家伙还能不能用。”
江烟道:“那你赶快。”便同穆修白退到一边。
李瑄城便围着那青铜炉鼎转了两周,大致检查了下外围,便开了炉子去查看腹腔。穆修白在一旁看着他忙碌的样子,又觉解毒在望,心境亮堂得很。
李瑄城仔细地检查了会腹腔,便阖上了,再走两步,为青铜耳勒住衣领。穆修白便要上去帮他,就听李瑄城道:“江烟,你帮我看看。”
穆修白一时间也就没动。江烟很快地搭了把手。
李瑄城便对一遍等着的医女道:“清洗一遍,今天下午炼个丹试试。”
医女道一声是。
穆修白其时已经看见了李瑄城颈侧的红莓。他目光如常,面上一丝裂缝也无。他仿佛早就料定了是这样。
这个时候,只恨不得有一剑在手,和李瑄城打上那么一架。然而他虽然生得比往日高些,寒毒又不许他多动作,成日像个废人。何况于李瑄城还是他恩人。这题重回无解了,或者说从来不得解。
江烟对炉鼎的肚子好奇,彼时已经把脑袋伸入了腹腔。穆修白也便走上去。
李瑄城见江烟和穆修白又围到炉鼎边上,以为穆修白没有觉察什么。只管道:“你们两个看快些,还要留下时间清洗。”
江烟在炉鼎膛里道:“就好!”
很快李瑄城便开始炼药,穆修白本来说要看,一下子没了心情。李瑄城遣人来找他,也说身体不爽睡下了。
头一回时李瑄城尚可以接受,便也只是在一日繁忙之后过来谈一谈人的脉,发现并无异状,才算放心下来。
第二回医女楼月回他同样一句话时,便觉得有异了。
李瑄城道:“楼月,他确实是这么讲的?”
楼月道:“确实。”又道,“主人不必担心,穆公子并没有异状,可能仅仅是疲累。”
李瑄城把手中之物往边上一放,道:“我亲自去叫,看看他还累不累。”
穆修白的任何行事都是有原因的。李瑄城深谙此道。他猜是穆修白看到了他颈上的吻痕。李瑄城虽说哄人的本事是头等的,到穆修白这边半点也使不上。穆修白说一不二,十分难哄。
倒不如还是把话讲明白好。
芜山侧院已经建好,炼丹房正是设置在此地下风处。李瑄城若是要寻穆修白,还得从这边远的西北角一路上行。
问闲山庄三山之间路途颇远,都需车马,一山之内不置车马,但是若步行也稍远。李瑄城图快,便牵了一匹马循路上去。到芜山主院下马步行。他走过那些回环往复的长廊,偶得一二个庄中之人,也只称一声怀公子,真以为他仅是庄中常客。这一趟他还遇到了一位长老,也只是向他点头致意。
李瑄城往穆修白的房前站了半晌,他尚没有想好辞谈。便听吱呀一声,是穆修白出来了。像是不意看见他似的,明显地一愣。
李瑄城道:“是浅夏。”
穆修白眼睛微微瞪大了些,本来想问“什么”,却没有问。
李瑄城道:“我说过的话就会算话。那是最后一回。”
穆修白才道:“什么?”
“我本也没有想瞒着你。浅夏想要一子。她随我这么多年,我总得应她这事。”
穆修白知道,这些都是孽债。他一面觉得与他共度余生的人应当专一,一面却喜欢上一个浪荡公子。他没有料到李瑄城可以说出只他一人的话,因而奋不顾身地投身进去了。然而,全他一人之欲念,余下的内院中人却不得不各寻出路了。穆修白觉得自己是真的自私。
而浅夏终究会有这一朝。穆修白知道自己是对不起她的。
穆修白“唔”了声,道:“你来接我去炼丹室?”
李瑄城舒了一口气,遂道:“随我来罢。”
丹药炼制又花去旬日。穆修白终于入了石室内。
石室内的池子是玉石砌成,且池中又投了数十块灵玉,都是暖玉。水本是引了闻溪水,这下便把溪水切了,架起数十口大锅,都用以烧水。
室内已然满眼的白色雾气,池内水也将满。池边都是来来去去添水的医女,一人一柄竹扁担,两头悬着小木桶。穆修白此时正侧靠在石床上,关节处都扎满了银针。他的四肢无一不是麻痒和疼痛,这使得他额上全是细汗。
李瑄城隔一段时间探一下他的脉,然后给了一碗引子药。
穆修白已经被针灸扎得没脾气了,李瑄城一收针便迫不及待地把药喝了。李瑄城一面笑道:“急什么,还有七七四十九日呢。”,便让边上的医女收了碗,又让人呈上一个锦盒,打了开,里面便是一枚丹药。
血龙骨所制的丹药,便是一丸正红。穆修白早已经见过的。彼时李瑄城将炉鼎揭开,那一丸红球就在炉膛内滴溜溜地打滚。李瑄城拾了起来,纳入锦盒。
李瑄城也便将这丹药取出。那呈丹药的医女便也将锦盒收走阖上。李瑄城却忽然盯着那医女看了半晌,旋即把目光投向收红的赤丸,他左右将这红丸打量了下,眉间蹙起,伸手将红丸投了出去,正中那医女的膝侧。那人身子一矮,跪在了地上。
李瑄城遂站起来,震怒道:“你是何人??”
满室注水的医女都微微受了惊,穆修白心下也是一凛。李瑄城已然走到那个呈丹药锦盒的医女前面,道:“你不是楼月。”
那医女并不言语,除了眼里惊惶之色十分明显。她仰头看着李瑄城,脊背不自觉地微微弓了起来。
李瑄城随意点了个人,道:“青梅,你将她脸上的东西撕了。”
叫做青梅的医女便上前去,为难道:“主人,手上没有药水……”撕了怕将面部肌肤损坏。
李瑄城只扫了她一眼,没有接她的话。青梅只好在那人身边跪下,道一声“对不住”。
那人未待青梅动手,便道:“……属下红笺。”
李瑄城听到这个名字,倒是一点都不意外,冷笑了下,又点了一人道:“昔年,你去把浅夏馆主请过来罢。”李瑄城从不称浅夏为馆主。
穆修白默默地看完全程,他有些思绪纷乱。他从希望里一下子堕到了地狱最深。可是他脑海里想的却是,一报还一报,盖当如是。他只在石床上坐着,并不知道要作何反应。正此时,却觉得胸中一寒,哇地吐出一口鲜血。
李瑄城察觉身后动静,回身便见地上的血顺着细弱的水流入了池内,霎时绽开一团红纱。李瑄城再也顾不得红笺还是楼月,一步跨回石床前,就去点穆修白的大穴。一众的医女都看得心慌,捂口无措。这里的人,唯有青梅是院主,她便上前逼问红笺道:“解药在何处?你快说。”
红笺道:“在馆主那里。”红笺也是院主,是浅夏一支,且是浅夏最得意的下属。她口中的馆主便是浅夏。
青梅便回头去看李瑄城。她也有些心惊,不料引子药也已经下了毒。
李瑄城助穆修白将那药吐了出来。那秽物混着血一起吐出,李瑄城以吐毒之故任他吐血。秽物吐尽后血吐不止。李瑄城点他穴位止他吐血,手下飞快,但是效果奇坏,且千寒毒性奇特,不能以内力疗伤,他便更加无法施展。他眉头皱紧,一面用手去捂穆修白的口,一面还在不断地尝试穴位。可除了从指缝里不断落下的血以外,他什么也没有得到。他恨自己的无能,他下手的劲道很大,他明显感受到身下人因为他制住穴道而痛苦,且因为体内浊气翻滚冲破了穴道而更痛苦。那人的眼里已经蕴了泪。李瑄城可以知道这有多疼,然而他除了下手更重别无他法。
青梅从未见过他的主人如此惊惶。李瑄城好容易才止住了穆修白的吐血。有些失力地回过身来,他显得有些狼狈,白袍子一角往地上一铺,印上了石砖上血迹蜿蜒的斑斓图画,且还在往上攀藤。
他怀中抱着穆修白,一手还在探着穆修白的脉搏。一探之下心便沉了下去,他一面探,一面眼睁睁地看着穆修白目中,耳中也都渗了血丝出来。
他是个大夫,看多了死状,并不以为可怖。但他用手去揩掉穆修白眼下的血泪时,却在微微发抖。
“这毒是霜红,寒毒。青梅,你去药房抓药。这方子你知道么?北疆虫草。”
青梅道:“是。”匆匆忙忙就出去了。
青梅走后,石室内便只剩下静寂了。余下的医女也防李瑄城还有事情要讲,也都没有走。
穆修白已经晕过去了。李瑄城脱了外袍将穆修白裹起来,盖住头脸抱了起来。
☆、章四十四一池谰语(一)
没有解药。
霜红是从一种北疆寒虫里提炼出来的寒毒,其解药有一味此虫所生的虫草。但是问闲山庄里寻不见这味药,自然是浅夏有备在先。至于血龙骨所制成的那丸丹药,也早已被毁去。浅夏的性子热时是热烈的,自然冷时就是冷冽的。
最终是芙儿将人绑了过来,叫她跪在芜山主院中李瑄城的住处前。
浅夏跪着,但是神色倔强,一派不服输的神情。
不多时便听到李瑄城的脚步声,他入了小院,见到浅夏一身红衣,便想到穆修白血如花绽。浅夏也抬起头来看他,李瑄城的神色十分颓败,他的白衣全是血污,而又不同于往日沐血混战时的那般血腥凛冽,只有死气和萧索。
李瑄城扔给她一柄剑。
浅夏哇地就哭了,连她自己都没有料到。她前一刻还是一派倔强的样子,后一刻却溃败得无以复加。她太容易被击溃了,或者说她杀穆修白,本就是她近于奔溃的结果。她不停地哭,哭得撕心裂肺。
李瑄城冷眼看着她,除了疲累什么也感觉不到。
李瑄城看了她一会,道:“血龙骨呢?”
浅夏没有理他。
李瑄城又问:“霜红的解药呢?”
浅夏还是在哭,仿佛什么都听不见似的,她的泪水不断地涌出,濡湿那艳红的衣裳。李瑄城有些烦躁,他素来不喜欢人哭,他道:“没有的话,你拿剑自尽。”
浅夏眼睛里的委屈都要溢出来了。她道:“你凭什么这样对我……!”
李瑄城早从红笺那里知道了浅夏一点后路都没有留,他真的逼浅夏也无用。他也了解浅夏,知道这人的性子。但是他不觉得她会这般不理智。
浅夏的胸膛还在起伏,泪水涟涟。她仿佛也忽视了李瑄城在这,忽视了芙儿还在一旁看着。她只顾着哭,她太难受了,难受得想现在就昏死过去,没有知觉。
李瑄城拿她没有办法,就如浅夏所料的,他不会杀浅夏。他也没有力气去想怎么惩治她,他有些自顾不暇,他道:“你滚出去哭。”
浅夏噎住了。她不可置信地望着李瑄城,她道:“穆修白到底有什么好?……自从惹上他,语谰池就不安宁!主人为了他去率卜寻药,几番遇险;连小满都是这样死的……”
李瑄城道:“小满是替我死的。那些人,都是替我死的。不若这样,我们只会死更多人。”
浅夏道:“为了他一个人,我们死了那么多人……”
李瑄城按了按额角,道:“芙儿会带你去禁室。”
浅夏还是在院里跪着,冬日的日光倒是正好,可寒风里的冷意也刮得人肌肤生痕。浅夏的手交叠在身后,捆上了一卷金绳。她哽咽着,微微阖上眼睛,面上的表情唯有苦笑,她的唇打着颤,她道:“主人,浅夏……这般爱慕你……”
李瑄城半句也不想再听,示意了一下芙儿,芙儿便吩咐了两个医女,一左一右将浅夏压走了。
李瑄城无比地疲累。他能料到绮春有异心,料不到浅夏行事。螣山之上,语谰池一池谰语,绮春是虚情,浅夏是真意。虚情之人他不可不防,真意之人他便疏忽至此。
语谰池……
·
李瑄城当日晚正启程时,江烟闻讯赶来。时车马已经下了芜山院,过了半途的石门。江烟面色焦急,步伐飞快,见那车马将出山门,踩了行云步,三步作两,一下子滚在了李瑄城车前,道:“爹,此事还望三思。”
李瑄城便掀了帘子,对地上跪着的人道:“你来了,我正好有事吩咐你。问闲山庄内事务,你多上心。近来风紧。不要放生人进来。记住了没?”
江烟听他不缓不急地布置庄内事务,急道:“泷上已是虎狼之地,往语谰池去,岂非自投罗网?”
李瑄城便道:“你让开罢,我自有打算。”
江烟喊道:“我不能让你去冒险!我也想救穆公子,我们可以想别的主意!但是你要是去语谰池,得不偿失啊!”
李瑄城不再搭理他,合上帘子道:“走罢。”
江烟眼见得那车轱辘又要开始转动,便急切道:“爹,江烟也去语谰池。”说罢身形灵活地跃上车架。
李瑄城听这一句,又见车上一重,怒掀车帘道:“你不能去。”
江烟道:“你是我爹,你不能留下我一个人。”
李瑄城冷眼道:“江烟,我以为你自小聪明。”
江烟道:“江烟虽说口上不敬,心里是真把你当爹的。可是你不这样,你根本没把我当回事。”
李瑄城气得不行,只道:“你下去。”又道,“芙儿,将人扔下去。”
芙儿便上前,江烟素来打不过芙儿,一面躲一面挡,就是不肯下去。
李瑄城便当中丢了一颗问路石,制住了他穴道。江烟一下摔下去。
李瑄城道:“走罢。”
芙儿遂起鞭。
·
江烟正在路中央横着,不多时见头顶上伸来一绺白髯。仔细看了,那是一柄拂尘。七晋山人用拂尘柄往他胸上一戳,道:“起来罢。”
江烟捂了捂胸口,爬起来道:“子午爷爷。”
子午长邱立在那处,往山下望去,这处的角度正好能望到山门。车马早已疾驰不见,山门兀自稳稳而立,徒见这问闲山庄的闲适和空寂。
江烟道:“我爹他要回语谰池,你来晚了些。”
子午长邱道:“随他去罢。”
江烟道:“可是子午爷爷应该知道此去艰险。”
子午长邱道:“梅山道人这铺陈本就艰险,他日祸及问闲山庄,也不过是命数。”
江烟道:“那便放之任之?”
子午长邱道:“一步走错,回天无术。”
江烟听这一句,惊得浑身起了冷汗,道:“爷爷讲话这么这般晦气…”
子午长邱道:“怀璧要是在翟陵好好做他一个浪荡闲人,倒是可以安然无虞的。可沉珠非安定之物。捐珠后本也可以归山林,穆公子却阴差阳错带回了除珠。且旧事新怨,龃龉已生,祁夏已不能容他了。”
江烟听到此处,问道:“我爹也不是真想做闲人罢……”
子午长邱道:“未必不想。”
江烟没有讲话,他欲吞欲吐,满眼里都是疑惑。
子午长邱道:“事无两可,他举棋不定,还待敲打。”
第3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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