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这时,身后石滩上的鸥雁忽然在一阵骚动中接连惊飞,二人连忙回头看去,便见弥桑妖月不知何时竟已抵达石滩,此刻正径直朝他们走来。
二人起身迎上,未及近前鹿辞便发现师姐面色有些憔悴,眼眶更是泛着些许微红。
钟忘忧那一关看来到底还是不好过。
鹿辞心中想着。
收养自己的养母竟然是生母,而自以为已经离世的生母其实才是养母,且这一切还并非阴差阳错,而是由自己的亲生母亲一手安排,还将自己蒙在鼓里长达十年,这种事对一个半大少年而言着实无异于晴天霹雳。
虽然鹿辞觉得以那少年乐观纯良的心性或许过些时日便能慢慢释怀,但眼下真相乍然揭开,他恐怕当真没那么容易接受。
弥桑妖月行至鹿舆旁便停下了脚步,待鹿辞二人行近便道:走吧。
说罢,她转身率先登上了鹿舆。
鹿辞和姬无昼也立即跟上,三人甫一坐稳,鹿舆立刻奔腾升空,在姬无昼的一声呼哨中向南行去。
弥桑妖月看着这明确的方向似乎并不觉得意外,弯腰从地上拾起那本从桑城带出的书册,声音略带沙哑道:你们已经猜到了?
鹿辞点了点头,但还是确认道:是钟离师兄?
弥桑妖月没有否认,只轻轻嗯了一声,鹿辞当即追问道:那你们当年为何没能在一起?
他原以为会听到什么关乎门当户对或是棒打鸳鸯的解释,却不料弥桑妖月沉默片刻后淡淡丢下一句:他不知道他有孩子。
鹿辞霎时瞠目结舌,但还没等他惊诧完,弥桑妖月已是继续道:除我以外,没有人知道孩子是谁的。
鹿辞缓缓转头看向姬无昼,眸中满是不可思议和难以置信。
他们先前猜测的什么门当户对棒打鸳鸯通通都没有,弥桑家其实压根就不知道孩子他爹是谁?!
不得不说,鹿辞虽是惊讶,但与此同时竟然生出了一丝本该如此的感受师姐在他的印象中向来强势且有主见,并不像是民间话本中那种对父母之命逆来顺受并因此与心爱之人被迫分离的深闺小姐。相比于她是因家中阻挠未能成婚,是她自己不愿成婚其实才更合情理。
只不过如此一来,眼下他们所得知的情形便更加匪夷所思了她与钟离不复之间到底有何曲折,以至于连钟离不复都不知这个孩子的存在?
此时弥桑妖月就在身旁,这些问题鹿辞其实大可以追问,但他也很清楚无论真相如何,对师姐而言恐怕都是一道陈年伤疤,故而疑问几欲脱口却又被他咽了回去。
然而,弥桑妖月反倒并不如他所想的那般讳莫如深。
若是放在从前,如此堪称颜面扫地的过往以她的骄傲绝不会容忍任何人知晓,但就在今日寻亲蛊缠上她手腕的刹那,她竟然发觉心中除了惶然之外更多的是一种背负许久的千斤重担终于坠地的释然。
坦然直面过去罢了。
似乎也并不如自己畏惧的那么艰难。
于是,就在鹿辞欲言又止的目光中,她看向窗外月光倾洒的海面缓缓开口道:其实也没有多复杂,不过是一场意外而已。
十四年前。
弥桑妖月即将接任家主之位,提前一月向各大世家与秘境同门远布庆帖,邀他们前往西南赴继任之宴。
秘境同门去得远比世家子弟要早许多,毕竟他们大多与弥桑妖月交情颇深,前往西南并不仅仅只为赴宴宴会之前的那段时间,弥桑妖月也为他们准备了诸多款待,领他们在西南各处繁华属地游玩,也为他们当中某些境遇不佳的同门指点出路。
那段时间里,弥桑妖月很多时候目光总是会落在人群中的钟离不复身上。
在秘境时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是真的,但有没有情这回事并非一成不变也是真的,而那时刚刚十九岁的弥桑妖月恰就有着独属于少女的执拗与不服输,偏执地相信着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相信着绳锯木断滴水石穿。
也就是在那段时间里,弥桑妖月发现了钟离不复的郁郁寡欢。
无论是游玩赏乐还是把酒言谈,钟离不复总是沉默寡言自饮自酌,仿佛对周遭欢闹丝毫不感兴趣,仿佛只是在敷衍一场不大必要的人情往来。
弥桑妖月原以为他是不喜欢这般喧闹的场合,可在向与他走得颇近的纪失言旁敲侧击了几次后才得知并非如此钟离不复之所以会郁郁寡欢完全是因为家事,因为家中争端。
那时的钟离不复才刚离洲不久,抵达人间大陆的第一件事便是寻到了自己的出生之地,找到了自己的爹娘。
然而,至亲重逢完全不如他所想的那般美好,因为就在将他送往秘境之后,他爹娘又生下了另一个儿子,而这位本该是他手足的兄弟却对他的归来并不欢迎。
原因很简单,因为家产。
钟离家虽不似弥桑家那般雄踞一方,但也算小有家底,这份家底若由一人继承足保一世殷实,那位兄弟半点也不愿与他同分。
钟离不复本也未想要分。
他寻回本家不过是为了所谓的血浓于水,不过是出于对从未体会过的亲情的期盼,所以当他发现原来自己的期盼竟是这般不受待见之时,剩下的便只有满腔苦涩与深深自嘲。
弥桑妖月并不能理解这份苦涩,在秘境时她便是众星捧月,回到西南又是家中独女,从小到大她想要的一切几乎都会被人拱手送到眼前除了钟离不复。
对钟离不复她有意宽慰,但却又因无法感同身受而不知该从何宽慰,最后想来想去终于做出了一个决定不如劝钟离不复自己挣一份家业,以他之能这本就不难,若再加上弥桑家鼎力相助,必是能胜过那所谓的家产十倍百倍,到时还怕他那兄弟不上赶着求他相认么?
弥桑妖月从不是一个光说不做之人,这决定一出她便立刻设想谋划了起来,数日间不仅构想出了雏形,甚至还悉心将每一步盘算周全,直至继任之宴前日,她心中终于有了一个堪称完美的计划。
计划已有,但她却未寻得恰当的时机与钟离不复详谈继任之宴赴宴者络绎不绝,宴罢众人又将各自离去,她几乎没有时间与钟离不复独处。
于是,她只得先借宴会开始前的些许空当知会了钟离不复一声,说自己有要事与他商议,让他宴后莫要急着离开。
席间道贺不断,来客推杯换盏。
作为这场盛宴的主角,弥桑妖月无疑是诸方瞩目的中心,也无疑是杯盏递送的朝向,无论是试图攀附还是试图结交之人,都恨不能趁今日与她聊成知音,饮成莫逆。
酒过三巡,弥桑妖月已觉不胜杯杓,但她心中还惦记着计划之事,自不会放任自己饮醉,便以不胜酒力为由将能推拒的都一应推拒,不能推拒的也尽量浅抿敷衍。
饶是如此,她还是很快感到了力有不逮,于是趁着自己还未彻底醉倒,她赶忙借身体不适之故离席,并吩咐贴身婢女去唤钟离不复,邀他前往书房相见。
行至书房之时,弥桑妖月还尚算清醒,然而仅仅在桌边静候了半盏茶的功夫,后起的酒劲便带着一股强烈的倦意猛然袭来,不消片刻就已将她彻底包裹。
钟离不复究竟是何时来的她已全然不知,待到她因被挪动而稍觉不适,迷迷糊糊睁开眼时,发现自己竟已躺在房中卧榻之上,而钟离不复就站在床头近侧,刚熄完榻边最后一盏烛火,转身正欲离去。
那一刹那,不知是酒劲作祟还是黑暗令人忘却矜持,弥桑妖月竟在冲动间倏然起身紧紧拉住了钟离不复的手,令他再不能踏前半步。
一方惊立,一方忐忑。
半晌无言。
无言便是默许。
弥桑妖月也不知何来的勇气,竟觉事已至此索性主动到底,蓦然借着双手牵连之势起身上前,毫不退却地吻上了钟离不复的唇瓣。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偏偏无情水却也未拒落花投怀。
于是锦被承欢,酒气盈幔。
一夜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