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码你不用害怕一个人孤独了。
修文微微苦笑说:有时候我想要是没有他就好了。可极少数时他也保护我,让我不至于倒大霉。就像小时候,他把那些捉弄我的人欺侮得很惨,因为我是他弟弟,不能让别人骑在头上;回过头来,他又以种种把戏嘲弄我,也因为我是他弟弟,必须任他摆布。直到现在我也实在不知道有他还是没有比较好。
修文的一个特点是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不多时自己振作起来,把剑交给我,从树上折下一截长树枝,像模像样地教学。
先从起剑式练起。他指示道,摆出一个姿势让我跟着。
我按照他的架势摆出来,总觉得怪怪的。
他老是笑,好不容易才止住,把着手给我矫正姿势,颇有专业的架子。
你这样跟你哥有点像。
修文板起了脸。
不过,你教的方式更好。
他又高兴了。
人们说要喜怒不形于色才能够成就一番事业,修文完全不是那样的人,他的情绪一天之内许多变化,每一种都清晰地写在脸上,使他显出未经世事的天真。这份天真适宜出现在任一单纯的少年脸上,对他这样的年纪与经历的青年来讲是不相应的,可这种执意留存的直率在我看来是难得的东西。
我知道它不能够持续。不能否认那是种叫人愉快的光彩,同时也相当浅薄,好像伪造的珠宝上稀疏的反光,他的天真是一种蓄意修饰出来的、不经大脑的逃避,他不愿意思考惨痛的结局,寄希望于别人的怜悯,哪怕自己历经了残忍的事件、知道世人本性并不善良,他还期盼他的哥哥不至于对他太坏,维持表面和平,而迟迟不去揭露在厌武的敦促与教导下隐藏的东西。那份懦弱叫我分外熟悉。
我想要让他学习反抗、叛逆、兄弟阋墙,不过更可能我无法拨动他性格中的火焰,因为在那之前,他已先被厌武掀起的火海烧化成锡块。
而我到时连捡起那残骸、做个标致的小锡兵的趣味都欠奉。
77、双生15
夏季从一场豪雨始。
这一次落雨跟以前很不一样,银白的雨水从天上洋洋降落,我们在屋里往外看它凶猛地砸在地上,伏地起了一层密集的水烟,却一点不冷,雨下得越狠,屋内越是闷热。天晴后太阳很快高高地升起,发照着前所未有的热度。地上、屋顶、高耸的林木,积留的水迹迅速干涸,炙烤之下反将体内的水分也蒸干。再之后丛林染绿,蝉鸣如雨,酷暑连天。
天气变得炎热,厌武的身体偏偏不如寒冷的时候好,他日益地咳起来,尽力压低声音,使之成为喉咙里闷闷的低响。这样的掩饰欲盖弥彰,他越想展现自己健康,越让我们觉得他怕是病得很重。原本他只在白天咳几声,后来入睡时依稀也能听见从他屋中传出来的动静。
他不肯解释,也不许人问,他们兄弟二人构成古怪的平衡。有时我觉得修文在默默地等厌武垮掉,有时又觉得他仿佛很担忧。无论哪种情况,修文表面上都在逐渐占优,他不太像过去那样怕厌武,当对方说的话不顺意时竟然也能争论两句,厌武对他的反抗固然不习惯,却没有过度镇压,他放任修文从他手中争取更多的自主权,谁也说不清他的放纵中隐藏着多少讯息。
厌武的指点日益地倾向于远远地点拨,教我武功这事逐渐落在修文身上。他如今精进很大。
对我来讲,会不会武功是没那么要紧的,我叫修文不必顾我,做他自己的。某种无言的紧迫感笼罩之下,仅有三人居住的山上居然有风雨欲来的气息。
我独善其身,一空了便在山里闲逛,某天恰巧发现一丛野生甘蔗,随手折了带回去榨汁,在井水里冰镇过后,给我和修文一人一碗。他练剑累了,喝得很快见底,只在碗里留了一点甘蔗渣,意犹未尽地问还有没有。我说这东西据说清热润肺,对咳嗽有好处,要留给厌武,他便没多说什么,又折返去练剑。
我将剩下的倒进一个大碗,端去厌武的房间,他正和衣斜靠在墙上,怔怔地瞧着窗外叶片反射进来的一片光斑。
我把甘蔗水仔细放在床头:山上甘蔗榨的汁,你喝些吧,对身体有好处。
他很意外的表情,过一会才想起跟我道谢。
我将碗递过去,他低头刚要喝,忽然问道:你喝过了没有?我说喝过了,他才动口,斯文地双手捧着碗,那模样好像个世家公子,跟修文全然不同。
中途不知怎么回事,碗滑落地上碰地碎成几瓣,我赶紧蹲下去将碎瓷片摞在一起要拿去丢掉,厌武歉意地说对不住。我示意他不必在乎,要是有用就行。
他振作精神,含笑说:承你的情,一定会的。不知是错觉还是真的,我真觉得他似乎状态立时好些,但是就算是神药,也不会有这样立竿见影的效果,何况只是一碗甜水。
过几日,我得出去一趟,或需两周左右。
你的身体......
不妨事的,我之前出去不是也很快顺利回来了?
这话不假,他已不是第一次做远客,我和修文早已习惯。尤其修文,一离了兄长辖制,攀树折瓜,快活得像山上的野猴子。
他捂着嘴,轻轻咳了两声,然后说:这次再回来,该有阵子不出门了。
那样当然最好。我说,先把你自己的身体养好吧。
他一点头,又笑了,你低下头。
我因捡瓷片刚好在他身前蹲着,闻言弯下头,他从我头发上捻起一缕细丝放在掌心。
在他雪白的手掌中一只极小的绿玉般剔透的蜘蛛,爬至掌沿吊着一根网坠下来,我牵着丝网将它放到墙壁上,因太小,很快就不再见。
他指了指墙壁侧角的衣橱,叫我从隔层中取出一件古色古香的药盒,我打开一看,里头装着一个指头大的玉瓶。
这丹药统共制成七颗,除去给你服的四颗,剩下的都在这里了。
你不是说原料很难得?
幸而还是凑齐一些。厌武说,这次下山,你有无需要我带回来的东西?
没有。我很快回答道,你平安回来就好。我收下药瓶,装作不意地暼过他半掩在袖中的右手,看到它在细微颤抖。
快了吧。我心想。快要图穷匕见。厌武精心建筑出来的权威在坍塌,修文显出前所未有的锐性,这是他纵容的结果,很快我们就会迎来终局,那时便是我走的时候。
好吧。他极慎重地答应,好像得了不起的话似的。
第二日一早厌武走后,修文偷懒一天,躲在屋里睡大觉。
那天很热,山上树木繁密,虽说比山下清凉许多,也难耐住炎夏酷暑。我独自出门,找了一段林荫覆盖的溪水支流,脱到只剩最里层衣物,整个躺进水里。经过葳蕤绿叶的过滤,阳光柔和地投影在树下。我躺在那里,浅水刚即耳下,耳边是潺潺的流水声,叫人心中有无限的宁静,我四肢惫懒,连一条水蛇像衣带柔软地淌过去都没在意,兀自陷入怡人的睡眠。
我睡去了不短时间,被鼻尖一阵恼人的瘙痒弄醒,一睁开眼,见到修文一手叉腰站在我身旁的溪水,一手捏着一根长长的草叶,躬身打量着我,笑盈盈地说:你倒是能找好地方。
太阳在他身后,给他增添无限纯洁的光辉,他面容一派无忧无虑,浑然不知祸事将至。他是真的不知吗?还是装作无辜的样子,以期盼厌武念及兄弟情谊从轻发落。
我一时间懒得起身,也懒得思考,唯下意识地抓住他的手腕,让他坐在我的身边,你也来吧。我讲,很凉快。
于是他便也在我身边躺下,顺从地跟我肩膀碰着躺在水底,像两棵巨大的水草,衣袂亦如水草纠结在一起,我瞑目继续沉沉睡去,修文不知何时也睡着了,只知醒时星月低垂。我们衣衫尽湿,迎着山风走在黑黢黢的归途,冷风砭人肌肤,也觉得好久没有这样的畅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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